马车在萧瑟的山路上缓缓前行,这是我清醒以后第一次出门。
那日与我那将军爹爹的谈话不了了之,谈到我娘的去处时,他便无声无息地走了,只留下一个落寞孤寂的背影。三日之后,便莫名其妙地迎来此次出行。
我不知道他们要带我去哪儿,除了蔚显之外,蓝夫人也随行,丫鬟侍卫跟了一群。我索性不去想那么多,在屋里闷了好些日子了,这次难得出来透气,一定要好好欣赏这天阙王朝的自然风光。
虽然已近深秋,落叶飘零,沿途荡漾的秋水、满目苍茫的金黄仍然驱散了我积蓄几日的阴霾,我表现出难以掩饰的轻松。然而我越是轻松,同乘一车的蓝夫人却显得越发哀伤,一路上都用疼惜的眼神看着我,欲语还休的样子,时不时还无奈地叹口气。
这哪里像是郊游,分明像是送葬。我初见晴日的心情忽然又蒙上了一层阴影。这几日蓝夫人对我也算照顾,我不忍见她愁眉紧锁的样子,不禁问道:“蓝姨,您怎么了?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她一把拉过我的手,紧紧握住:“去看你娘!”
我一愣,心中忽地闪过一丝异样,为什么大家都这么沉默,不光蓝夫人,连蔚显,随行的侍卫、丫鬟,都是一脸肃穆。
我正诧异,马车戛然而止。
“到了……”蓝夫人说着,握着我的手却又紧了几分。一直到下车,她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这是一块山中空地,面前一片梨树林,此时树叶落了大半,极是萧索。蔚显带着两名侍卫向树林深处走去,蓝夫人拉着我,紧紧跟上,其余的丫鬟侍卫全侯在林外。
林间小路几经蜿蜒,终于在一间精致的小木屋前停住。蔚显只身一人,默默的站在屋门口,背影望去,说不尽的落寞。蓝夫人在我身边轻叹一口气,定住了脚步。
“萱儿,来见过你娘!”我很难想象此时这个充满哀怨的、喑哑的声音来自于面前这个曾经驰骋沙场的将军。但是那不容置疑的语气,又让我肯定了自己的听觉无误。
蓝夫人握着我的手中渗出丝丝薄汗,她的手一紧,继而自然地放开。我缓步走到他身边,望着面前这间别致的小屋,隔着木门望向屋内,想要望穿这屋内的玄机。
“进去吧,跟你娘说说贴心话!”蔚显的声音变得暗淡,却仍是目不转睛地望着那扇木门。
我不发一言,轻轻推门走了进去,心里却阵阵疑惑。
屋内陈设简单却又整洁有序,隐隐木香散在周围,深呼一口气,仿佛心里也安定了一些。
穿过一扇描金梨花飞雨屏风,我看到了内堂枣红梨木方桌上摆着的那个物件:那是一个灵位,上面赫然写着“挚爱吾妻蔚门慕氏之灵位”!
蔚门慕氏?慕沁雪?娘?
我忽然感到头晕目眩,天旋地转,双脚被钉在原地,动不得半分。
原以为见到慕沁雪自己的身世便得以明朗,没想到迎来的只是一尊牌位。“她是什么时候因何过世?为什么我什么都不记得,我到底是谁?”心底潜藏已久的疑惑一下子全涌了出来,身体不受控制地瘫倒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推门声,我俯跪在地上,头埋进臂弯里,没有哭泣,无声无息。
脚步在我身后停住,“萱儿,我欠了你娘,我对不起……”蔚显的声音满是愧疚。
“我娘怎么死的?为什么我一点都记不起来!”我恨恨地一拳锤地,声音冰冷地连我自己也忍不住发抖。我也说不清此刻的怒气从何而来,究竟是为了母亲的离世还是纠结于自己苍白的记忆。
身后沉默良久,一声叹息之后,蔚显沉痛的声音响起:“十八年前,诀河之战。当时我天阙王朝刚刚平定西方地廆国军队的入侵,南方与圣玄国交界处却出现地廆暗部到处滋事,打着我天阙国的旗号制造动乱,意欲挑起天阙和圣玄的战争。皇上恐大规模出击会引起圣玄国的猜忌,影响两国邦交,故而派我率领五甲军中的“黑甲”精锐三十人,暗中前往天阙与圣玄的交界——诀河。”
蔚显沧桑的声音漂浮在木屋中:“我天阙五甲,威震海内,金甲御内,银甲护城,红甲戍边,青甲专攻骑射,而黑甲则擅长刺探和暗杀。皇上许我黑甲精锐,目的就是让我们悄无声息地平定地廆暗部的动乱。谁知我们的行动早就被对方察觉,就在十八年前的那个夜晚,在诀河之畔,我们与地廆暗部展开了生死之战。原本胜券在握,毕竟黑甲精锐训练有素,不是他地廆小国能比的,可我们却遭到了另外一批黑衣人的暗袭,当时天色较暗,对方蒙着面,又故意隐藏自家武艺,一击之下,我们三十几人便被打散。”
蔚显踱步走到雕着龟锦纹样的直棂窗前,静默地矗立着,双眼神往地向外望着,淡淡的思绪如思如缕地缠绕在眼底,仿佛又回到了十八年前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
虽然我至今也没有听出来这场战事跟慕沁雪有什么关系,但是蔚显略显苍老的脸上那回望往事时的专注吸引了我,吸引我继续听下去。
他继续道:“我当时心中疑惑,原本计划周密的暗行,不可能轻易暴露行踪,行动之时又遇突袭,对方又尽力隐瞒身份,甚是可疑,于是我追着一个黑衣人不放,想着擒了他问个清楚,谁知却被他射出的针形暗器所伤,以致昏迷。”
听了他的讲述,那场惊心动魄的杀手之战,不禁令我血液凝住。
“也不知道昏迷了多久,醒来之后,发现自己竟然身处一间温馨的木屋中,就在那里,我遇见了此生最爱,却注定要辜负一生的女子----慕沁雪。”
“她是我此生见过最温婉的女子,总是一袭白衣,如空谷幽兰一般沉静,回身举步,梳云掠月,优雅之中却尽显女子飒爽之风。”蔚显的眼中似乎又看到了那个白衣如雪的女子,掩不住的痴迷与惊叹。
“你娘住的木屋隐于圣玄国内一座深山中,人迹罕至,我也曾好奇像你娘这样的奇女子,怎么会独自居住在深山之中,但我们彼此很有默契,我没有问,她也没有说。为了养伤,同时寻找与我失散的黑甲军众人,我在你娘的居处住了下来,虽然不知道她的身份,但我心底对她却是莫名地信任。”
“日子久了,我们互生情愫,我的伤早已痊愈,也已明察暗访到幸存的十九位黑甲勇士已经陆续返回天阙,可我却不忍心离开你娘,想要带她一起回来,她却不肯,又不愿说明理由,只说自己身不由己。无奈皇上暗地里派人急招我返回,我只得暂时与你娘作别,离别时我许下承诺,三个月之后来看她,心里盘算着到时再劝她随我回天阙。”
“虽然我当时已有妻室,也有了三个儿子,小女儿即将出生,但沁雪在我心中的地位无可替代。我真的是想要和她厮守到老的。谁知三月之期将至,地廆国却掳走了年仅5岁的三皇子,我授命潜入地廆救回皇子,又恐耽误与你娘的三月之约,故在临行前,星夜赶往圣玄去看你娘。在那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我们度过了此生最难忘的三天,离开之时你娘答应我待我救回皇子便随我回天阙生活,我当即立下承诺,自地廆返回之后第一时间便去接她。谁曾料想,那一别,却是一生……”
蔚显的声音逐渐呜咽,伤情的气氛充斥在周围。
“究竟是什么事,让你违背了当时的诺言?让你遗弃了那个深爱着你的女子?”我直视着他,一字一句问道。
蔚显一脸愧然,眼神里说不尽的落寞寂寥,仿佛丢失了最心爱的珍宝一般痛心、无助。
“她原本坚持不愿随我回天阙的……那时她答应等我……我想是定是因为她有了我们的孩子……”
我心下了然,是啊,她最初不愿随蔚显离开,自是有她的理由,但是最后竟然甘愿跟他来天阙,想必是有了让她不得不来的理由。除了爱他,爱他们的孩子,还有什么能让她放弃最初的坚持呢?
“那她……我娘……为什么会……”一时之间我竟不知如何称呼。
“我知她已有身孕,更是坚定了要把她带回天阙一起生活的信念,怎知在营救三皇子的过程中我身受重伤,昏迷不醒,和获救的三皇子一起被送回天阙。我苏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前往你娘居住的木屋,可却获悉你娘已不知所踪,她的居处有打斗痕迹,而她已不见踪影。我心急火燎,无奈伤势严重无法行动,稍稍恢复了几日我实在等不及便勉强上路,亲自寻你娘去,结果还是没有音讯。
在我们曾经生活过的木屋里,我只找到了一副未完成的画,画的是几棵萱草,淡淡的黄色,旁边留有你娘的字,写着‘萱草忘忧’,所以日前我一听说你唤作‘如萱’,我便知道,你定是沁雪为我所生的女儿!”
说完,他眼中已见迷蒙。
我心中一动,萱草忘忧,原来娘为我起名如萱,就是希望我忘却烦忧。“那我娘呢?一直都没有消息吗?”我追问道。
“我也奇怪的很,竟是一直都没有音讯,连我们最优秀的黑甲部众都找不到她的踪迹。十几年过去了,虽然我没找到你娘,但我始终坚信她还活着,只是生活在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直到十日前,你捧着你娘的骨灰来找我……”
此刻他的眼神说不出的哀怨和绝望,“我至今仍然记得当时你眼中的隐忍……”
我心里泛起一股凉气:原来是我捧着骨灰来到将军府的,可我却无端地忘记了所有过往。
这时,蓝夫人上前阻止他继续说下去:“萱儿,接下来的事情我可以告诉你,你爹他心里苦,你就别逼他了!”
我心中又一阵冷笑,人已逝,再苦有什么用?
蔚显拖着疲惫的身躯走了出去,蓝夫人没有离开,而是跪坐到我身边,继续说道:“那天早上,我们发现你跪在府门外,怀里抱着你娘的骨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跪的,就那样跪在雨里,”说着,她手心抚上我的脸颊,“那么瘦弱的一个人,骨子里怎么那么强硬,任谁扶就是不起来,只说自己叫如萱,十七岁。你爹一听便冲出府门,将你抱回府中。”
我脑海中仔细回忆着当时的场景,却仍是空空一片。
蓝夫人深深地叹气:“当时你爹泪眼纵横,满脸悲恸,我还从未见过他如此动情!”
我不禁望了望屋外那个萧索的背影,心中五味陈杂。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