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七七、浮空共聚

那日回了住处,便连着好几日清静,无有浮空山来人。戌甲盘算了一下,离山应尚还有些许时日。想着若无别事,挑个有藏书之处,去寻些书册图画看看。先前便已有弟子去过,回来之后说了些书写画描之事物,戌甲一旁听了,觉着有些意思,便问了去处。不料,正想着自明日起先将问到的几个藏书之处挨个参观一遍,浮空山却来人了。

来人说,前些日游览之时,闻听有弟子欲晓浮空山先圣事迹德行。未免众人日后抱憾离山,故报知上仙之后,预备了一场筵席,请众人前往共欢。言罢,取出一摞请柬,请身旁之人代为散给众弟子,每人手中得了一封。待来人走后,将请柬打开来看,上面所列发邀之人,排头便是浮空山上一位上仙名号。戌甲于浮空山仙人不甚了解,只觉着此位仙人应是颇有修为且居山中仙职,身在山中有些分量。忽听到身旁有弟子轻声惊呼道:“看这名号,果真是么?”

戌甲一听,心觉奇了,莫非此仙人很是了不得?又看向一旁正坐着的关西鹊,却是一副豁然表情。便走过去,坐到其身旁,轻声问道:“请柬上这位排头的仙人莫不是有什么了不得的来头么?”

关西鹊以指轻弹了两下请柬,答道:“倘是这位真肯出面,那还真是给了大面子。且不唯这位,后面那几位也非是泛泛之辈。”

戌甲听了,不由再看了一眼那排仙人名号,再问道:“先说这位,到底是何人物?”

关西鹊合上请柬,看向戌甲,答道:“一位大人物,手上现掌着浮空山上朝会中一个常设小堂会及数个临设小堂会。虽是上仙名号,其之于浮空山中却足匹独立山上的真仙。”

戌甲瞪眼看向关西鹊,片刻之后,摇头轻吁,自言不解道:“只接待我等寻常弟子,还须劳动这般大人物么?”

关西鹊笑道:“多半只挂个名而已,且后面那几位该也是如此,到时再遣人代为出面就是了。我们这一班弟子皆算寻常出身,劳不动这般大人物。只不过场面要走,礼数要到罢了。”

戌甲思忖片刻,也笑道:“来这一趟,见识到这浮空山于天下修仙者而言,确是葵藿倾阳之地。自别山到此处者想来是滔滔不竭,便是真放得下身段,那些大人物又哪里抽得出时辰见面?”

关西鹊点了点头,说道:“不过既是挂了这些名,那这一趟便不会如何敷衍,等着去就是了。”

又过了一日,浮空山那边果然来人,引众弟子前往一处庄园。那庄园只从外面看,便知决然不一般。院墙不是金雕银砌,且看着旧得很。然戌甲留意到,前门两侧那约莫各百余丈长的石块院墙上,凭自己的目力竟寻不见一处青苔,哪怕这庄园周围绿意盎然,花草遍地。

进了院门,眼前一片开阔。说是院子,实是块场子。场内已有铺陈,有好些人在,似是一出聚会。众人走了过去,那边亦有人来迎。一番介绍之后,便散开各自聚谈起来。端杯叙谈了一会儿,戌甲方才明白过来,这些人当中原有好些是独立山出身,前后来此而欲有所伸展。其中几人如戌甲这般亦仍是独立山弟子的名分,只是各自凭手段留下来了。除这些人以外,其余则应是浮空山之人,言谈间与独立山之人颇显熟络。其所言趣处,无有不中。比之独立山中,还显活跃几分。

这独立山出身之人当中,有几人结伴往来穿梭人群其间。敬茶问候,调笑互致。于戌甲这一班弟子更多有几句嘘寒问暖,虽皆是头一遭见面,却是开口个个似曾相识,闭口人人一见如故。戌甲自然也被搭了几句话,便知晓了几人来头。原来是开在这浮空山上的一间会馆,打着独立山的名号,这几人便是这间会馆的行头及其随从。此类会馆戌甲自然听说过,说是联络乡宜,其实是走消息,拉关系,往来利益。已入了会馆的或是在浮空山有产业,或是产业在独立山,却于浮空山这边利益颇深,一时半刻也离不得。至于没入会馆却常有来往者,那自然是与浮空山这边有各样勾连。不唯浮空山,在别山亦有此类会馆。有时遇上些难事,来会馆倒还真能寻得些许助力。然物有良莠,树大必有枯枝。会馆开得多了,名不副实的便也多了。出入会馆的人多了,这会馆内外的歪心思也多了。瞧眼前这行头,戌甲不觉得这间会馆的路数会如何之正,也就不多接话,只在一旁听个热闹罢了。

过了一阵子,戌甲觉察到有几人自稍远处那栋大房子朝这边走来。众人自然也先后觉察到,渐渐停下交谈,皆望向那几人。等再走得近些,这边有好些人赶紧迎了上去,浮空山与独立山的皆有,那会馆行头也独自迎了上去,却似不敢靠得太近,只走在一行人身后一侧陪着。戌甲等弟子一见这情形,明白来人不简单,便皆站到一处,肃然等着。

那一行人中领头之人边走边抬臂朝周围人群微笑致意,还几次凑近些与人玩笑。待走到戌甲等弟子面前,经旁人介绍之后,领头之人稍作惊讶之色,特意上前一步,问候这一班弟子。自然旁人亦跟着与众弟子介绍领头之人。原来前日那请柬上所列发邀之人,其中之一便是此人。乃是上仙名号,在浮空山下朝会一临设小堂会中列席,也算有些份量。

此人先回身致谢,请身后众人自便。而后抬手请面前众人落座,自己亦随意寻了个坐处,与一班独立山弟子聊起来。按这位上仙的说法,这些年接见外山弟子已不计其数,仅独立山弟子便不止一次两次。戌甲细听其言,暗观其色,心觉并非全然客套虚言。此人既来了,请柬上排头的那位上仙便该不会出面。然此人肯来,又足见确有些诚意,于戌甲等人亦更好些。倘真是那位排头上仙出面,这一班独立山弟子们怕是只得隔身听到几句场面话,哪里能如这般坐近了聊?

能浮空山上仙见聊,好些弟子高兴得很。那上仙无论问什么,都抢着答话。几次没抢到,仍旧跃跃欲试。有些起先坐得远的,不觉间都离了座,站到上仙身旁,给围起了半圈。戌甲也坐得远,本想一直坐着,不去凑那伙子。偏生身旁渐已没人,若自己还这般孤零零独坐,实在扎眼,会坏了眼前这场面。便也只得起身,离着稍远,站在一旁。

欢聊了一阵,有庄园侍从端来饮食,置于一桌上。上仙见了,起身招呼众人尽享桌上饮食。场内各处人群听见招呼,自然都聚拢于桌旁。桌上摆一盘,尺寸颇大,有一盖覆于盘面,尺寸比之盘面略小一圈。瞧着盘之大小及盖之厚薄,想来盘中吃食份量颇大。好些人齐声请上仙先动,上仙笑了笑,抬指示意身旁一人去揭盖。待盖一揭开,好些人一见盘中吃食,立马拍手欢呼起来。戌甲视线被身前多人遮挡,一时没看见是何吃食,却觉察到一班独立山弟子之中,亦有好些人跟着欢呼,这令戌甲心生好奇。便朝身前略挤了挤,这才看到盘中盛着何物。

原来吃食被摞成一堆,似是面饼之类。然仅面饼之类却如何引来在场这般欢呼?戌甲心中不解,见身旁一独立山弟子先前也跟着欢呼,便悄声询问此是何饼?那弟子微露异色,答道:“师兄不知么?此为浮空山免煮湿油饼,乃是天下一绝。”

戌甲作恍然状,说道:“原来这便是免煮湿油饼,曾闻其名,却未见过是何模样,让师弟见笑了。”

那弟子笑了笑,说道:“哪里的话,想是师兄以往去别山去得少,故未曾见过?”

戌甲又奇道:“我只知浮空山有免煮湿油饼,听师弟话中之意,莫非别处山上也有这免煮湿油饼么?”

那弟子又笑了笑,答道:“当然。天下大小仙山,山中有此饼者多矣。我也是运气好,自上山之后,随到过好几次机会,去过好几处仙山,恰那几处仙山中皆有此饼,故尝过几回。”

戌甲接着问道:“那几处的免煮湿油饼滋味如何?”

那弟子微微摇头,答道:“坚硬难咬,寡淡无味。唉,想来是穷山僻壤,产不出什么好灵材,自然做不出有滋有味的灵食。”

戌甲点了点头,说道:“哦,原来如此。那我倒是愈加好奇这浮空山免煮湿油饼究竟是何滋味了。”

说话之际,那免煮湿油饼也已分好,每人上前自取一份。戌甲端着饼与茶饮寻了个座位坐下,正待掰饼入口。关西鹊走了过来,放下手中杯、盘,坐在戌甲身旁,笑着问道:“自打进了这院子,你就一直疏离众人,怎地这吃喝也要躲着?”

戌甲摆了摆手,说道:“别人聊,我在一旁听。听到的净是些不懂之事物,又没心思去问个明白,那还去凑人堆里做甚?倒不如独自吃个清净。”

关西鹊知戌甲是这般性子,笑了笑,不再多问。见戌甲手中正拿着一块饼,便又问道:“这免煮湿油饼吃着如何?”

戌甲微举手中饼,答道:“正要吃进嘴,你就来了。”

说完,低头掰饼。跟着眉头一皱,抬头问向关西鹊道:“这饼怎的这般硬,竟是掰不动?”

关西鹊笑着说道:“对,就是这般硬。”

戌甲又用力掰了一下,也只掰开了面上一层饼皮。自顾自笑叹几声,伸手将饼递到关西鹊面前,问道:“听你口气,应是对这饼知晓一二。说与我听听,如何?”

关西鹊便略略说一遍与戌甲听。原来,这免煮湿油饼乃是用九成九的杂面和以少许糖、盐,以独门手法摔揉,再送炉烤制。待饼熟之后,两面抹上秘制香油。因熟饼十分紧实,倘若存储得当,则所抹之香油可经年不浸入饼面。故不论何时,旦以手取饼,皆觉其油滑湿润,且掰饼入口即食,不必再添汤水烹饪,故而称其为免煮湿油饼。

戌甲听完,思忖片刻,摇了摇头,说道:“说是免煮,可再好的饼,纵是离得了汤粥仍离不了水,干吃可吃不进去。”

关西鹊笑着说道:“眼下正可就着茶水尝尝这饼的滋味。”

戌甲点了点头,再加了一把力,终是掰下一块饼送入口中。使劲儿嚼了嚼,顿皱眉头。又嚼了几下,就着一口茶水,才勉强咽下。

关西鹊一旁看着,问道:“滋味如何?”

戌甲看着手中饼,叹道:“且不说这饼本就吃着寡淡无味,纵是鲜比山珍海货,可硬成这般,也难言美味。”

关西鹊听完,笑着说道:“说是免煮,却当真不得,不然就如你这般入了口,吐饼失礼,咽饼难受却不得不咽。吃没吃好,反倒委屈了自己。这饼如何吃,不能只听人说,还得看说的人自己如何吃法。”

戌甲放回手中饼,又喝了一口茶,说道:“想来你是知晓如何吃法,讲来听听。”

关西鹊以手指杯,说道:“泡软了再吃便是。”

戌甲一愣,问道:“就如此么?”

关西鹊答道:“就如此。只是不能以你杯中茶水来泡,不然淡中添苦,滋味更是一塌糊涂。得拿我这杯中之物来泡,方可适口些。”

方才关西鹊一坐下,戌甲便瞟见其杯中似是豆汁之类,如先前在赵篱子师兄喝过的那般,唯色泽稍深,形质稍稠。戌甲只道是关西鹊好这一口,便不做多想,怎料却是有如此用处。关西鹊掰下几块饼放入杯中,稍过了一阵,待饼膨胀浮起之后,将杯、匙一并推至戌甲面前,说道:“尝尝滋味如何。”

戌甲端杯舀起一块饼,连带些豆汁一并送入口中,咀嚼片刻后,咽了下去。又舀起一块饼,细嚼一遍,咽了下去。这才放下杯、匙,摇了摇头,说道:“确是好入口了不少,也算是有些滋味,却难言美味。且先前我与一师弟闲聊,得知好些仙山上都有此类吃食,言其坚硬寡淡,如面前这饼一般。我是不明白,怎地都拿出如此吃食来招待?”

关西鹊抬手朝一旁指了指,说道:“只你不觉美味罢了,好吃这饼的可是不少。”

戌甲顺其指向看去,果然见不少人吃得津津有味,甚或边吃边说笑。尤其注意到先前指点自己的那位师弟正干嚼这饼,细嚼一会儿,再昂头缓缓咽下并微露陶醉之色。戌甲大惑不解,这般滋味,还是干嚼,如何能吃成那般模样?若其先前所言非虚,则那几处仙山的饼,于滋味上与这浮空山的饼应是大同小异。然其言语之中颇嫌那几处仙山的饼,却为何又如此喜爱这浮空山的饼?

关西鹊猜出戌甲心中疑惑,笑着说道:“你吃饼,吃的是食味。别人吃饼,吃的是仙味。你所好奇者乃免煮湿油究竟是何意思,别人图的却仅这浮空山三字,至于饼是如何做法及滋味好坏反倒无甚所谓。”

戌甲自然明白话中之意,捡起一块饼来回翻看了几下,又轻掷回盘中,轻叹道:“倒是我浅薄了,没想到吃个饼还能吃出表里之意来。不过,这饼皮软而芯硬,皮不浸油而芯却吸水,还真个是表里不一。单就手法而言,还真个是小瞧不得。”

关西鹊却摇了摇头,说道:“却也高看不得。独立山的山上山下其实也早有这类吃食,只是不叫这名儿。其在后厨便已将饼切碎,一并集中泡入汤水之中,再端出来送与食客。你往日应是吃过,只是不曾留意罢了。”

戌甲仰头闭目忆了忆,忽地轻拍手,睁眼说道:“果真吃过,次数还不算少哩!然彼时只当是乱汇一锅,未曾想还有这些名堂。”

陪着众人吃到半饱,那位上仙起身朝众人致意,托了个由头带随从先行离去了。这主角下了场,一众配角唱久了亦自觉无趣,便也各寻托辞散了。戌甲等一班弟子还是由来时领路之人送回住处。临走之时,见好些弟子仍是一副意犹未尽模样,戌甲不禁心中叹道:“只一块饼便能招呼得人人心满意足、志满意得。来之前真是小看了这浮空山,厉害!真是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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