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翻过多少道黎丘,她终于爬上了帝伏羲台的高处。从何处吹来的朔风,软软的,挠上人面,怪痒痒的。江水不知什么时候涨上了,冲刷走战争的痕迹,滋泽着四地,因而荀草和细辛冒得高高的芽。
风卷来远处族里不知谁的陶埙幽远呜咽,只有时断时续的几个调子,也最叫人感伤。远山氤氲着浅浅的水气,夹杂着不知名的言语声。
从帝台往远处看,可以看见浩瀚的归墟像巨大的怪兽,猛地一惊,张开无底的洞口吞噬着四野的水,偶尔有几只孤鹜嘶哑着划过洞口,划破浓浓雾霭丝丝破碎,听说那是少昊抚养颛顼的地方。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归墟,连同注入东海的河,都显得广阔,却依然无边可及。脚下的河水不再是她熟悉的河水,遥远的天光不再是她熟悉的天光。
迢迢的归墟深处,沿着无底谷的峥嵘怪石,一度让人觉得世上无路。
浮游忍不住骂了一声娘。天河四方的水铺天盖地般贪婪地涌进洞口,上下翻腾的浓作墨,飞溅纵横,仿佛有灵性一般,无边的水就是天然的屏障,将入侵者一点一点吃下。
一道一道的长蛇似的水草缠上浮游的躯干,他感到头颅里一阵阵眩晕,全身都抖了。他心里一紧,排山倒海之势扑向前,好不容易悠然转过一口气来,才踏上了宫门前的石板。
浮游全然没有成功潜入后的喜悦,回想起来,却莫名的疑惑和后怕。浮游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四周,暗自惊叹,归墟在外人看来那么的深不可测,其实民生怡然自乐,和外面无异。百姓的房屋围着鳞次栉比的殿宇排列,呈众星拱月之势。重重叠叠的石阶层层排上,浮游只觉得扑面席卷而来的沉重压抑。
殿内,一名男子居正位。白檀香袅袅吹升,男子用蚕丝编织的帛细细地擦拭着台上的黑陶壶,一双眉眼看不出喜怒。
“叔父”,一旁的少年缓声打断男子手里的忙碌,“您前月唤我制琴,今日做了个大概,特向叔父请教,还有甚么要修改。”
那位被唤作叔父的男子,便是少昊了,少年便是颛顼。
少昊堪放下薄脆如壳的黑陶壶,接过琴,眼睛聚起些许温柔。少昊用带茧的手掌轻轻抚摩琴身,纹理当非凡,不禁失声叫好:“这是用建木做的?”颛顼忙回答道:“前月神隗氏在日落之时巧得建木落枝,世人皆知乘彼建木,必当登仙庭,今呈予叔父,他日必当仙籍有名。”少昊捧腹大笑,说:“我们乃神族后裔,命数早已与人族不同,若再求仙册有名,未免太过贪心了。”颛顼执手不语。
少昊眼睛里噙着笑意,认真地端详了眼前的少年:眉间的稚气倒是褪了不少,再也不是趴在叔父的肩上哭着喊着要玩的小孩儿了。眼神也确实犀利了不少,藏着一团火的萌芽,就待一个契机,便可燃烧起熊熊的野心。
少昊点头示意,让颛顼坐下。“我昨夜观星云,见西方双虹贯月,大有所悟,想来是琴艺进长,”少昊说着便要弹琴。
琴声起处,忽然水波翻涌,只震得那水晶宫处处珊瑚摇曳,红光紫雾竟在一刹间从崔嵬石山中迸出,百姓从家家户户中走出,齐歌和之:“霸业将成兮蛮夷亡,九黎之草何苍苍!无根水,落入无底藏!”歌声凄切。近侍们肉颤心惊,颛顼静静不语。
琴声戛然而止。“叔父这是何意?”颛顼慢道。
“我这琴技,到底是不如神农氏啊!”少昊苦笑,便拂手起身,“你觉着我的琴意何如?”转向颛顼问道。
“只闻得肃杀之意。”颛顼并不掩饰道。
少昊看着颛顼的眼睛半响,袅袅地转过话梢,“昨日巫山领了西王母娘娘的贺问,差人献来了神仙不死药,”顿了一下。
“蚩尤已死,大赦天下,岂不妙哉!”远远听见殿前一阵笑语声,旁人忙上前报:“此乃巫山巫者巫咸。”话音刚落,一人被一群近侍簇拥上来,“不曾拜见青阳少昊,罪过罪过。”这个人拄着西海招摇迷毂杖,身着娜娜芰荷裙,体格好似风摇柳,身量是那泰山脚下一泥丸,一双狭目精明,两耳聪灵,真是巫山巫咸赛群精。“如今黄炎打败蚩尤,尊长身为轩辕一脉,自是功不可没,”巫咸携不死药奉上,说:“今日前来,还有新制一曲演上来。”少昊点头答应。
巫咸缓按琴弦,渐成曲情,琴调初入耳时,如玉液琼浆泛银壶,又似晶莹泉流入石塞处,时而灵动时而滞涩;忽而高扬,石破天惊,水凝作银花纷纷落下。回过神来,有一舞者翩然立于殿中,琴调又转,为《云门》同工之妙。旁人自觉朦胧恍惚,随即闻巫咸唱:
“一世晓得神仙好,说什么无常将到!”舞者踩着凌然腾空的丝带,甩手将银花捻作针刺出,刺破那水中月,镜中花。“黄炎把那九黎剿,纵然是山高路遥,要烧蚩尤坟头草!穷通定,众人嗷,二家相争,梦里爹娘寻告,各保平安,不如抽身早!”霎时间,琴声忽然化得狠厉,气势炸裂使银河催倒,执刀槊的士兵被摄了心神一般,直直向少昊冲去,烛光相射飞跃纵横,“本是同根,相煎何急。无根水,落入魁隗家。”显然图穷匕见,定睛一看,舞者的身躯瞬间萎缩,化成灰散去。巫咸身形逐渐变高,众人惊唤,这不是浮游吗!墨绿色水藻般的头发随着一步步向前逼去而上下抖动,他的步伐轻柔,却步步生莲,宛如随着水飘动的浮游。
“叔父小心,”说罢,颛顼挚起一旁的金壶,便要抗击浮游。
“小子安敢挡我道!”浮游怒目圆睁,要掷击其头。
一道白光忽至,裹挟住浮游,众人只听见一句“家奴不教,来日将其绑缚来献”。缓过神来,浮游已经不见了。旁人流涕求饶:“奴办事不力,愿饶奴性命。”少昊摆手不顾,旁人诺诺跪拜道谢。
颛顼问道:“叔父就这么放过他?”
少昊微笑:“浮游是共工的部下。”“可共工是神农氏一脉的。”颛顼抢着答。
“你还小,有一些道理还不懂,”少昊往黑陶壶里倒入清酒,“神农氏内部已然离心。”抬起陶杯小呡一口。
白檀香已烧尽,又有人重新将烛火点上。
话说颛顼回到住处,手靠在石凳上托腮沉思,眼睛却望着混沌一片的归墟入口。木风卷来,无端的视野被拨弄开来,有万罥游丝浮空,模糊间可以看见外面的世界,似乎有一样的楼阁,似乎有人和他一样无故眺望。
飞絮濛濛,有一玄鸟在闪着雷电的洞口处盘旋。嘶啼着飞近,认得是报信儿的,招手让其禀告,玄鸟歪着头说:“太子长琴来访。”说完又飞走了。颛顼心下疑惑,仍整理了衣冠,起身前去。
等了半刻,才见一小扁舟顺着归墟的水流悠悠荡荡,船夫拿一小桡有一下没一下地划水,傍着柔阳随船送到殿前来。
刚下船,旁人便打趣笑道:“公子一来,漫天的梨花都摇摇欲雨了哩!”长琴的脸瞬间飞红,少昊借机绕开话端:“长琴所来何事?”
长琴微点头,“蚩尤初灭,山海动荡,尊长有什么打算?”少昊并不回答,看着水里上下浮动的扁舟,说:“如今天下这叶小舟,什么时候翻倒,却不可知。”
旁人牵一麻绳,将小舟缚于岸边。颛顼打破沉寂,“叔父,依我看,若要逃离扁舟内暂时的平稳,需得借助外力。”少昊让人解了绳子,很快小舟便飘走了,又笑着对颛顼说:“那你说说,什么是外力?”颛顼往前躬身一拜:“正如三足陶瓮,如今削去一足,不过是摇摇晃晃,把持短时的平稳罢了,若有人存心一碰,即可使此瓮粉身碎骨。当今局势,拿小舟作比方,要么拿麻绳牵住,不致有大动荡;要么就舍弃船上一物,不致翻倒。”少昊抚颔,旁人战战巍巍地把麻绳递过去。少昊一手接了麻绳,也不回答,只是一面将麻绳烧了。旁人大气不敢喘一口。
反倒是颛顼笑着和长琴说:“长琴大可放宽心,青阳氏不干便宜别人的买卖,只管将挡路的石头扔掉即可。”长琴心下惊异,点头称是。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