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梧躺在那片梧桐林里，睡着了的样子。灿烂的阳光透过葱郁的梧桐叶子洒在他青稚的脸上，赐给他片刻的温暖。是的，片刻的温暖。
对于一个十岁的小乞丐而言，这个世界太冷太沉重，只有在睡梦中才能忘却一切烦恼，去享受在这个世界享受不到的轻松自然。
沙沙沙，踩踏落叶的声音惊醒了男孩，一双黑宝石般的眸子缓缓睁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脏兮兮的小脸和一丝淡淡的微笑。
小女孩静静地负手站在那里，如一只安静的小鹿。破旧的碎花裙上沾着杂乱的枯草叶子，泛黄的发丝半遮着一双青翠的眼睛，小脸上满是青泥。
“你猜我找到了什么？”小桐低下身来，看着已经睡醒可看起来还是那么累的男孩，故作神秘地问道。
小桐身上的泥土气息是那么清新，小梧觉得很舒服，可还是懒得理睬她。于是小梧躺在草地上看起了天空。天很蓝，云很白，不过小梧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小桐见小梧不理自己，也不在意。她亮出了藏在身后的小手，脸上流露出一丝得意。
那是几枚红彤彤的果子，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令人垂涎欲滴。
“给你的。”小桐蹲下身子，将果子塞进小梧怀里，然后松了口气，像是心里的亏欠得到了极大的弥补。
小梧突然觉得很生气。他艰难地站了起来，看着微笑的女孩，目光寒冷：“你以为，几个野果子就能使我开心了？”
小桐一愣，她低下头望着小梧那条缠着麻布的左腿，心里突然很疼。这条腿是早上被一群人追赶时砸断的，因为小梧偷了人家店铺的三个馒头。
她当然知道，几枚野果子和小梧这三年所受的苦比起来，太渺小了。为了她和行将就木的丑爷，小梧七岁便跟着城中的乞丐四处行乞，遭人白眼，惹人厌烦。时逢阴雨或暴风雪天气，小梧更是不得不冒着危险偷盗行窃。
虽然这种事小梧一直瞒着她，可每次小梧深夜里回来的时候，小桐总能看见他满身的伤痕。
小桐什么都知道，可她也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男孩子有男孩子的尊严，她是明白的。所以，她只能尽力去弥补小梧的苦，去使小梧开心，尽管那点力量微不足道。
“小梧的苦，我是知道的。”小桐的声音很小，也很温柔。“如果……如果我没有得奇怪的病，小梧就不会那么累了。”小桐眼中含着泪，苍白的小手紧攥着衣裙。
小梧的心突然软了，可声音还是那么冷：“没错，怨只怨你和那个老不死的一个个都是病秧子。”
小桐忍住了泪水，脸上突然再度浮现出一丝微笑，道：“今天小梧不要太辛苦了，要早点回去哦。”
“我知道了。”小梧又躺在了草地上。离天黑还早，他宁愿在这里好好睡上一觉。
小桐笑了笑，离开了这片梧桐林，向山下那座喧嚣的古城走去，她今天还有些重要的事要做。
穿过茂密的梧桐枝叶，阳光稀疏地洒落在小梧脸上。小梧从怀里拿出了一枚红彤彤的果子，看着看着就笑了。他当然知道小桐并非什么都知道，他有不少的秘密。正如今天早上，他骗小桐说是别人施舍了三个馒头，其实他只偷到了两个。一个给了小桐，一个给了那老不死的。至于他自己——
小梧突然有些饿了，于是他咬了一口野果子，很香，很甜。小梧突然觉得很开心……
夜幕降临，繁星漫天。
青木城中，十里长街文人雅客饮酒赏花，明月湖心才子佳人荡舟心许，烟花柳巷莺莺燕燕歌舞升平。站在城楼上放眼望去，万家灯火通明，一派盛世太平之景。
然而，再繁华之地，也终有灯火照不到的角落。
漆黑弯曲的小巷里，弥漫着阴暗污浊的气息。这里是青木城遗忘之地，这里是贱民群居之所。
可今天，就在巷子的最深处，一间破旧的房子里，亮起了微弱而奢侈的火光。
小桐静静地坐在小火坑旁，看了看柴火上架着的一口锅，闻了闻锅中鱼汤飘出的香气，又看了看干净的桌子上那一束火红的山茶花，苍白的小脸上流露出极大的满足。
小桐身后是一个草垛，草垛里坐着一个白发老人。可是这老人一点也不像老人，像个鬼。灰白的长发遮盖着苍老的脸，隐约露出脸上横着的一道深深的刀痕，狰狞可怖。
老人呆坐着，如一个死人，混浊的眸子里映着明亮的火光。他知道，他还不能死，至少现在还不能死。
吱呀，破旧的木门突然发出了刺耳的声音。老人和女孩知道，是小梧回来了。
小梧今天很累，因为腿断了的缘故，游荡了一下午，也没能弄到一点吃的。不过，他也懒得解释。于是他艰难地走到草垛前，径自躺下睡觉。
突然小梧睁开了眼睛，这时他才发觉今天有些不一样。他起身环顾四周——干净的墙壁、一尘不染的桌子和一束火红的茶花。这些都和往常一样——小桐总是努力使这个阴暗之地变得很像家，温馨且温暖。
唯一令小梧惊奇的，是空气中那浓烈的香气和锅里已经煮的泛白的鲤鱼。
“哪里来的。”小梧隐隐猜到了什么。
小桐站起来雀跃般来到了小梧身前，颇有些得意地回答：“我劈了很多柴，这是人家给的酬劳。所以我们今晚不用饿肚子了。”小桐此时很开心，因为她终于凭自己的力量帮到了小梧。
然而，望着那张仰看着自己，期待得到赞赏的苍白小脸，小梧突然一巴掌扇了下去。然后小梧又走到了草垛前，突然一脚将老人踢翻在地。
“劈柴？”小梧的声音从没有这么寒冷，望向小桐的眼神从未这般阴沉。“你终于不想活了？为什么不早点决定？那样我就不必去要上三年的饭了。”
“还有你这个老不死的，是存心的吧！放任她去干些不要命的活，然后等她哪一天死了，你就可以尽情的嘲笑我了，是不是？”
“你们要是早就不想活了，为什么不早点去死！”小梧几乎是吼出来的，因为此刻的他极度愤怒，还有点害怕。至于愤怒什么，害怕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望着那双漆黑冰冷的眸子，小桐有些害怕，可她还是鼓起勇气盯着小梧：“今天……是小梧和我的生日……”
小梧一下子愣了。飘荡着鱼汤和茶花香气的破房子变得很安静。过了很久很久，小梧艰难地走到柴火边，坐了下来。
小桐笑了，她知道小梧不生气了，于是赶紧去盛鱼汤。
丑爷也从草堆里爬了出来，一声不吭地坐在了小梧身边。从三年前他真正老了，再也要不动饭，养活不了这个家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一家之主了。
“又去了那片梧桐林？”丑爷苍老沙哑的声音很难听，像是千般油烹、万般火烤过后无力嘶吼的鬼。
见小梧还是呆坐着一言不发，丑爷便自顾自地哀叹：“我有藏书三千卷，若能通晓其理，足以使你在皇城考一个好功名，享尽荣华富贵。可你只看了三卷书，还尽是些微末之流。闲暇时便只想着睡觉，莫非你就不想走出这污浊之地，平步青云么？”
说这话时，丑爷低垂的眼帘下隐现着一丝偏执和不甘。
小梧深深地闻了一口竹筒中溢出的鱼汤香气，终于开口道：“我只想活下去。那些破烂书对我而言还不如一个野果子。”
丑爷沉默良久，又道：“你看过的那三本书里有一本《山海经》。书中言，灵芝生在朽木上，梧桐枝上栖凤凰。这也是你和小桐名字的来由。”
“灵芝为世间奇珍，却独生长在朽木之上。凤凰得天地恩宠，却非梧桐而不栖。梧桐不过是天地间最寻常的生命，正如你和小丫头，都是没人稀罕没人要的存在。可我给你们以此为名，便是希望你们有朝一日能成凤成凰，飞出命运的枷锁！”丑爷想起了一些前尘往事，混浊的眸子里流露着沧桑。
小梧继续喝着鱼汤，他才不相信那些世人口中恶心的至理名言。之所以去梧桐林，只不过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睡觉而已。只要能活着，有觉可以睡，有汤可以喝，他懒得赌上小命去争什么荣华富贵。
小桐在一边看着小梧大口大口地喝着鱼汤，还带着清晰的巴掌印的小脸上露出一丝满足的笑。
于是乎，围坐在柴火旁的三人，独自品尝起了味道不同的鱼汤。
丑爷觉得汤很苦，因为他在发愁，为了两个孩子渺茫而不见光明的将来。
小梧觉得汤很无味，因为他在琢磨，已经十一岁的他以后是不是可以靠自己的力气，而不是偷盗行乞来养活这个家了。
小桐觉得汤很香，因为她在想着，此时的小梧心里一定很开心很满足，于是她也很开心很满足。至于将来怎么样……
小梧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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