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梧坐在草垛里,看着身边熟睡的女孩,看着女孩苍白的脸上浅浅的巴掌印,目光平静。
晨曦穿过快要腐朽的红木窗,照在小梧脸上,驱散了小梧心中最后一丝阴霾。
昨晚他真的很愤怒,愤怒于小桐的痴傻,愤怒于丑爷对小桐的不管不顾。昨晚他也真的很害怕,害怕小桐真的就那么出事了,害怕他七年的小心翼翼就那样变得毫无意义。
从七年前的那个大雪纷飞之夜,当三岁的小梧将三岁的小桐从三尺深的雪地里刨出来时,小梧和小桐的命运便紧紧缠绕在了一起。
小梧永远忘不了那个风雪之夜。丑爷出门行乞,深夜未归。他独自坐在冰冷的屋檐下,昏昏沉沉地想要睡去,却又怕万一睡去便再也醒不过来。然后他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一阵怒骂声。
有人!生而早慧的小梧很是知道,遭人嫌弃没人要的他就像是大街上游荡的流浪狗,唯有摇尾乞怜才能得到一块可以使自己活下去的烂肉。虽然初冬时节丑爷收留了他,小梧也勉强算是有人要了,可丑爷也不过是一只连自己都快要养活不了的老流浪狗而已。
对于流浪狗而言,有人就有可能要到吃的,然后很贱很贱地活下去!尤其是在这暴风雪之夜,见到一个人影可比在大粪里淘金子还要难。流浪狗可不会放过这样的活命机会。
于是小梧沿着漆黑的巷子,一路蹒跚地走到空旷的大街。然后他看到一位身着锦衣貂裘,身后跟着两个仆从的少年公子。还有地上一个和小梧一般大小的女孩。
小梧觉得遇到了不好的事情,于是躲在了黑暗的墙角里,静静地看着将要发生什么。
富贵的少年公子居高临下地望着被自己一脚踢翻的虚弱的蝼蚁,怒火中烧。本来闲来无事想要去醉月楼快活一番,不想路上竟然遇到这样晦气的事。公子看了一眼身前雪白的长衫上那道乌黑的手印,怒火更甚。
“肮脏的贱民,竟敢冒犯本大人!你那愚蠢的爹娘是怎么教你的,要饭也要看清什么人才对!”
“胆敢要饭要到未来的城主大人头上,真是不知死活。”一仆从耻笑道。
“既然你爹娘没教过你,那我就替少爷好好教教你!”另一个仆从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根枯树枝,恶狠狠地走上前去。
小梧明白了缘由,不由感到一种名为庆幸的情绪。因为此时的他躲在黑暗中,绝不会有人发现。可就在小梧要悄悄离开的时候,那个躺在雪地上的女孩朝着这里望了一眼。那是一双清澈如碧玉般的眸子,使小梧没来由地觉得她就是在看着自己。
小梧终于没有离开,可是也没有上前。三岁的孩子能知道什么?他只是在依照自己的本能行事。三岁的孩子又能干些什么?他什么也干不了。
“你退下,我要亲自教她,什么是身为一个贱民应当遵守的规矩!”原本闲来无事的公子像是发现了极其有趣的事,便夺过枯树枝,看着躺在雪地上以莲叶为衣,以花藤束腰的野孩子,一脸的玩味。
“身为卑微的贱民,见到权贵就要卑躬屈膝才对。”少年公子一棍子敲在了女孩的小腹上。
于是吃痛的女孩紧紧地蜷缩在雪地上,瑟瑟发颤,如同卑躬屈膝的姿态。
枯树枝再一次落下,砸在了女孩的左膝。突然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好似瓷器或是琉璃破碎般震颤人心。
公子又一棍子敲在女孩右膝,于是又好似一道琉璃破碎之声响起。公子一阵惊奇,思索良久,旋即像是想起了什么,哈哈大笑起来。“原来如此,贱民果然是贱民,连上天都恨不得你早点消失呢。”
少年面露狰狞,一棍又一棍的敲在女孩肮脏的手上、肩上、胸口上。于是一首空灵绝妙的曲子就这么奏了出来,只不过这曲子的代价却是生命的消逝。
小梧突然觉得自己并不是这个世上最可怜的人。一丝本不该属于流浪狗的,名为怜悯的情绪荡漾在小梧心底。
“少爷果然天赋过人,在音律上竟也是无师自通啊!”两个仆从连连奉承道。
看着女孩蜷缩在雪地上一动不动了,公子终于玩的无趣,随手丢了树枝,叹息道:“天咒缠身果然可怕,不过轻轻玩弄了几下就死了。不过原本就活不了多久了,本少爷不过是代天行道而已。”
“青木城中,如此贱民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你俩便将她丢到城外的山林里,雪埋了就好。”公子转身离去,继续去享受夜晚的美妙。
两个仆从随即干起了毁尸灭迹的差事,却没有注意到,不远处一道弱小的黑影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雪夜里的群山,沉寂得可怕。山上的梧桐林里,光秃秃的枝桠如恶魔的利爪,在寒风凛冽的天穹下舞动。
两个仆人将尸体埋在梧桐树下一个三尺深的雪丘里便匆忙离去,没有人愿意在这阴森森的林子里多呆一刻。
等到二人远去,胆怯的小梧才敢从一棵树后出来。走到那个大大的雪丘前,想起之前那双望向自己的清亮的眼睛,小梧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干点什么。于是,衣衫单薄的他便在这冰天雪地里独自刨起了雪坟。
心怀一丝希望的小梧刨了半夜,才将早已冻僵的女孩刨了出来。将尸体紧紧贴在自己怀里,想起再也看不到那样干净好看的眼睛,小梧脸上第一次流露出一种名为悲伤的情绪。
“你想救她么?”天地之间,浩瀚宏大的声音突然响彻耳畔,却使人莫名地感到心安。
“你还想再看到那双眼睛么?”
小梧不知道那声音为什么知道自己的悲伤和心愿,但还是点了点头。
“欲有所得,必有所失。”
“你愿意分给她一点命么?”
命是什么?还可以分么?三岁的小梧不知道,可是他依然点了点头。
“纵然逆天争命,她也只能活到十六岁。而你,将失去更多。你真的愿意么?”
十六岁是什么概念?三岁的小梧还是不知道,然而他继续点了点头。
天地间一阵沉默,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于是连暴风雪都弱了几分。
“一草一木一枯荣,一因一果一浮生。好自为之。”
世界归于沉寂,唯有最后的箴言幽幽地回荡在梧桐林间。
小梧看着怀里的女孩,冰冷的身体渐渐回暖,苍白的小脸慢慢有了血色,破碎的骨骼愈合如初,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碧玉般的眸子缓缓睁开。
女孩莫名地笑了。
小梧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女孩,牵起了女孩的手,领回了青木城中唯一可以躲避风雪的老巷子。
命究竟是什么?何为逆天争命?十六岁是个什么概念?他将失去什么?何为因果?何为浮生?三岁的孩子什么都不懂,他只是单纯地想多看一眼那双好看的眼睛而已。他想这么做,于是他就这么做了,纯粹得不能再纯粹……
十里长街的喧嚣热闹声穿过悠长的巷子,此起彼伏,惊醒了回忆中的小梧。他看了看还在熟睡中的女孩和草垛另一边忧心忡忡一夜未眠的丑爷,一声不吭地站了起来,一瘸一瘸地出了家门。
丑爷倚着墙壁,听着门开门关的刺耳声音,神情疲惫。
他想了一整夜,却还是对小梧的心性无可奈何。一个没有争夺之心,没有野望的孩子,又怎能强求他走上一条残忍冷酷的路呢?
荣华富贵什么的,丑爷并不奢求,他只是希望两个孩子别一辈子都混迹在这泥潭之中。他只是纯粹地想要两个孩子凭借自己的努力,自由不羁地飞向天空而已。
丑爷忘不了七年前第一次见到小梧的时候。
那是一个初冬之夜,正下着一场百年难遇的大雪。丑爷路过青木城,看见了一个三岁的孩子蜷缩在城外的梧桐林里,孱弱瘦小的身体在寒风中颤栗。
然而,没有哭泣,没有迷茫,小男孩只是眨着那双黑宝石般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天空暗沉,看着大雪纷飞。
漂泊流浪几十年的丑爷从未见到过那样的眼神,仿佛沉寂的深渊中燃烧着生命之火,看似微弱却又顽强得可怕。
见惯了世事炎凉的丑爷竟被那样的眼神感动了。于是丑爷走向了那个三岁的孩子,伸出了手,他突然决定为了这个孩子好好活着,然后看着这个孩子好好长大。
而那个孩子也只是仰起头看了眼丑爷脸上那道足以吓哭任何一个孩子的刀痕,然后平静地坐上了满载书卷的老马车,跟着这个陌生的老人走入了青木城。
丑爷以为卖了陪伴自己半辈子的老马之后,凭自己尚能动弹的身子还能够养活得了一个孩子,熬过这个残酷的冬天。却没有想到就在两个月后,这个孩子居然又从冰天雪地里领回了一个女娃娃。
丑爷自然愤怒至极,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要怎么做才能喂饱两张嘴?
“从今以后,这娃娃的命就由你来照看!我就不信你宁愿饿死自己,也要管一个不相干的人的死活!”
尽管丑爷还是尽力去乞求更多的吃食,但面对连上自己的三条性命,他依然无能为力。
于是丑爷要到一个馒头,便自己留一半,给男孩一半。然后男孩又将自己的一半分给女孩一半。
丑爷好不容易偷了人家的两身棉衣,男孩便趁丑爷不注意偷偷脱下自己的来给女孩穿上。
丑爷寻到了一间失修的破房子,男孩便寻来最软的干草给女孩铺地。
如此下来,一老二少居然奇迹般地熬过了几个冬天。甚至三年前,丑爷无法动弹,再也要不动饭了,巨石压在了七岁的小梧肩上,可男孩依然紧紧管束着女孩——不许爬高,不许干重活,不许去人多的地方……
不再是一家之主的丑爷,或者从未是一家之主的丑爷连发言权都没了,只能天天坐在草垛里,看着慢慢长大的小桐不厌其烦地翻弄着墙角的三千书卷,念叨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愚言,埋怨着没有大志的小梧,忧虑着两个孩子不见光明的未来。
丑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决定什么都不管了,何况现在他什么也管不了。
灵芝生在朽木上。丑爷突然想起来那句书中所言。
山间朽木,可以生出世间奇珍。污浊泥潭,纵使飞不出凤凰,但飞出两只逍遥自在的蝴蝶,也未尝不可啊。丑爷如此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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