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孔雀东南飞

府吏得闻之,堂上启阿母:“儿已薄禄相,幸复得此妇,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共事二三年,始尔未为久,女行无偏斜,何意致不厚?”阿母谓府吏:“何乃太区区!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吾意久怀忿,汝岂得自由!东家有贤女,自名秦罗敷,可怜体无比,阿母为汝求。便可速遣之,遣去慎莫留!”府吏长跪告:“伏惟启阿母,今若遣此妇,终老不复取!”阿母得闻之,槌床便大怒:“小子无所畏,何敢助妇语!吾已失恩义,会不相从许!”——选自《孔雀东南飞》

清晨,冬日里的阳光非常和煦温柔,就像母亲的手那样,轻声唤起每一个在梦乡里陶醉的孩子。太阳这时哪里是个五十亿岁的垂暮老人,分明是个天真可爱的少年,因为新年将近,与人们共饮这一份喜悦的美酒。

“绍安,起床了。”羽辉弯下腰去轻轻地唤道。

“嗯......”绍安还真的有点想赖床,但既然都是羽辉来了,那起来就起来吧。绍安微微一笑,伸出一只手,羽辉会意,很有些无奈,可还是伸出双手,一只拉着绍安,一只附在绍安手背上,轻轻一用力,就把撒娇赖床的绍安拉了起来。

羽辉往日里都是爱早起的,即便是快要过年,甚至就在过年,他那非常尽职的生物钟都会在凌晨五点多把他叫醒,十年来都是这样,羽辉习惯了。但是绍安并不习惯羽辉早上五点多起还叫他,只要不上学就绝对要赖床到太阳晒屁股的时候。

羽辉也是尊重他的,后来到了周末,八点左右当绍安的闹钟,就成了他这十年来的惯例。

虽然今天早上天气特别好,羽辉和绍安都很愉快,但是这莫家,就没有哪天是太平的。

绍安正在刷着牙呢,突然听见外面刺啦一下扯透明胶的声音,可把很放松的他吓了一跳。靠在门框上等他的羽辉走了出去,几秒钟后又回来了,对叼着牙刷一嘴泡沫还满脸好奇的绍安说,婆媳矛盾。

“哎呀!”绍安一脸无奈转过去继续刷牙,“为什么吵?谁先挑起来的?吵得激烈吗?”

“义母对义父说,绍和的性情改变很大,都是我们两个哥哥的功劳,一定是用了什么好方法,把绍和教好了。”

“你的功劳而已,没我什么事。”绍安埋头洗脸。

“奶奶不是一直不喜欢我们俩吗,她说,就我们俩也配教绍和吗。义母说,她不会教,就不准除她以外的人教吗。”

绍安看了羽辉一眼,神态如常,也放心了不少:“然后就吵起来了?”

羽辉点头。

“妈说得对。”

“可这即将过年的日子吵架是真的影响家庭和睦啊。”羽辉眼神闪了一闪。绍安倒是一脸无所谓:“怕啥,大家都习惯了。情绪这种东西啊,爆发一下没什么,一直压抑着,才容易出事呢。你没听爸讲吗,那些个变态凶手,很多都是压抑了很久的仇怨爆发出来才犯案的。待会儿,一起搞卫生?”

羽辉点头。随后羽辉问:“还是去劝和一下吧?你没发现吗,她们吵架这些年来,内容只要是关于我们俩的,就绝对吵得昏天黑地,殃及池鱼。”

绍安盯着羽辉看了几秒,笑了:“好吧,一起去。”

两兄弟一起往外走,绍安习惯性地走快几步把羽辉挡在身后。“吵什么呢?”绍安脸上带着一点明了的微笑。

“还笑!”祖母操起餐桌上的擀面杖就骂道,“你不会教,还乱教,把绍和变得一点都不可爱了!”就走过去要打两兄弟。母亲一把按住祖母,不动声色却散发着一股可怕的狠劲:“你不许打我的孩子。我都放在心尖上舍不得打舍不得骂,轮得到你打他们?”

绍安也抬起左手挡在羽辉身前。羽辉看了绍安一眼,然后正视祖母,冷冰冰开口:“我没有乱教,我是在教他回到正路上。说句实话,您文化水平不高,不懂道理可以理解,但是您如果真心为绍和好,那不应该是这样的。”

在阳台上喝茶的父亲转过身来看。

“倒是说得义正辞严,”祖母举起擀面杖正对羽辉鼻尖,“你姓莫吗你啊,我们家怎么教育孩子是我们的事,轮得到你说三道四的?”

“闭嘴!”绍安的喉咙里似乎火山爆发,接着眼神越发凌厉:“你可以说我,是我先跟绍和起了矛盾,羽辉才去教育绍和,要打,先来打我啊。打羽辉,你配吗?”

“如果您认为绍和从前的叛逆、顽劣、无理,都是可爱,那我非常抱歉,我让您的小孙子不可爱了。”羽辉丝毫没有慌张,略微咬牙切齿的声音衬着浑身强大的冰冷气场。绍安的左手则越过羽辉身体攥住羽辉的左手手腕,右手微微抬起,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羽辉伸出手去,轻轻按下了绍安的手。绍安扭头看羽辉,眼神正好对上,他看见羽辉的眼里,是淡定。他瞬间感觉到一股心安的力量从指尖蔓延到了全身每一个细胞——他没有第二次抬起手,但是他攥着羽辉手腕的那只手倒是更用力得指尖发白。

“你,你还说!你这个野种!我看你是欠打了!”祖母挣开母亲,举着擀面杖冲了过来,绍安心下一紧,他还没反应过来,擀面杖已经来到面前了!可是有人比他反应快,他的身体右边伸出一只手,有力地抓住了擀面杖,并且干脆利落地反手一拧,擀面杖直接到了那只手里!

羽辉。

这还是他认识的羽辉吗?

“我确实没被长辈打过,”羽辉背起双手将擀面杖藏到了身后悄悄递给绍安,毫无畏惧地直视祖母,“但欠打的人不是我。”

绍安手里握着擀面杖却不敢走去还给母亲——他怕羽辉挨打。绍安真是怒了,他从没有和羽辉闹架,更别提说他什么打他什么,祖母倒好了,一上来就要打人了,羽辉接得住一下,接得住第二下吗?

直到父亲出面,这风波才有所平息。

“羽辉,别难过啊,她说那话当耳边风好了啊,千万不要往心里去!”绍安从开始的抚摸变成用力摩擦羽辉的肩胛,十分急切。

“你看我不是没事吗。”羽辉很有些无奈,但是眼睑垂下的失落样子真的骗不了人,“这从小到大,说我是野种的人多了,在乎她吗。”

从羽辉成为莫家养子开始,祖母就看他百般不顺眼,骂他是野种,没来由地骂他打他。初中时有人嚼舌根说他是孤儿,说他寄人篱下,但他偏偏学习那么好,煽动很多人对羽辉实施校园欺凌,有一次绍安没在羽辉差点就被人打了。唉!大人的烂摊子,给孩子收拾,收拾好了还要被人说三道四,这是个什么世道啊。

绍安心里最柔软的地方瞬间被戳痛,想安慰又不知道说点什么,想拥抱又不敢下手怕羽辉不乐意,只能恨自己,没办法给羽辉想要的。

“好了,也没什么了。”反倒是羽辉来安慰他了,“不是有句话说,人的一生就像一杯茶,只会苦一阵子,不会苦一辈子吗,相信吧,苦难都是既定的,好运会雨露均沾,不会亏待任何一个逆风而上的勇士。”

“还用你教我?”绍安乐了,轻轻推了一下羽辉又立刻扶住,“这大道理用你教我?你以为我不懂啊。”

“好了,不是说做清洁吗,这半天,早餐还没吃。”打闹过后,两人终于正经起来,绍安严肃了不少,拍了拍羽辉肩膀,“先去吃早餐吧,这都快八点半啦。”

早餐过后,买年货的买年货,做清洁的做清洁,各有各的事情。羽辉和绍安一起擦客厅的落地玻璃窗,母亲则开着电视,一边看电视剧一边整理客厅的茶几。电视剧里,一位母亲在教育上初中的女儿说,不管好事坏事,都要告诉妈妈,特别是麻烦事,不要报喜不报忧,对家里最亲近的爸妈没什么好瞒着的。女儿有些感动,便把自己的烦心事向母亲倾诉。

两个男孩子对电视剧也不是很感兴趣,自顾自地做着清洁聊着天。冷不丁听见母亲说了一句:“报喜不报忧,不就是你俩吗。”

“啊?”绍安没反应过来,然后才赶紧说,“哪有,家里发生的事大家都看着,用得着瞒,用得着报喜不报忧吗?放一百个心吧,羽辉没事。”

“你们的二堂妹,就像这电视剧里的女孩子一样,小时候在老人家身边陪着小弟小妹长大,跟她爸妈拘束得很,十几岁就活得跟个大人似的。”母亲感叹,“你俩也是啊,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除了那些恶毒父母不要孩子,没有哪家养孩子轻松的,别觉得不好意思,也别觉得十七岁就是大人了,十七岁法律都没承认你成年呢。有什么烦心事或者很难权衡很难解决的事情,还是要跟家里人商量,知道吗?”

羽辉擦玻璃窗的动作顿了一下,回身沉着声音问:“义母,二妹是不是有心理阴影?”

“是啊。”母亲应道,“也不记得讲没讲过,二妹大概六七岁的时候摔坏了家里的碗,碎瓷片割伤了她弟弟的脚,结果被你们奶奶打了的事?”

“讲过。”

“我告诉你们,别说给家里其他人。你们奶奶其实还有些可怜知道吗?”母亲坐到沙发上。

“我也是那样想的,”羽辉答道,“就是不敢问,怕犯忌讳。”

母亲笑了:“你们爷爷呢,年轻的时候为了工作跑遍大半个中国,两口子聚少离多;你们奶奶啊,拉扯那么多个孩子长大,也不容易,再加上受过创伤,变得重男轻女,还只要是自己不喜欢的孩子就随便开口乱骂。她跟你们爷爷又一年到头见不到几次面,夫妻感情不是很好。她是看着你们二妹爸妈感情好心里嫉妒,就对婶婶百般刁难。”

羽辉微微一皱眉:“她心里不平衡能理解,但不应该破坏别人的美好。”

“可不就是这个道理嘛。”母亲也很无奈,“所以你们看看二妹,平日里好像乖乖的,特别安静,一点都不叛逆,话都没几句,未必是件好事。”

绍安有些好奇,又有些不信:“还说未必是好事?你们大人不都是喜欢不叛逆不顶嘴的孩子吗。”羽辉赶紧递了一个眼神过去示意绍安讲话别没分寸,绍安一脸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说句实话,你们在家里受了大人骂,敢叛逆敢顶嘴,证明你们在家比较放松,也证明你们在家人面前有安全感,不然哪敢乱顶嘴?不敢说话的孩子呢,要么是奉承大人,要么是他觉得自己确实做错了。你们觉得,二妹不和大人顶嘴,属于哪一种?”

男孩们沉默。二妹做事小心翼翼,什么事没办好、办错了的很少,还总是被老人冤枉。绍安想,他一个男孩子皮糙肉厚这些没什么大不了,但是妹妹啊,女孩子啊,就这样子受委屈?

羽辉一斟酌,觉得二妹肯定属于前者,如果不是因为有心理阴影,她应该也不会委曲求全的。他又想起清秋,刚和清秋微信上聊过几句,他感叹清秋真的很像自己,像自己的多愁善感,像自己的那种无来由的悲伤。高中以前,羽辉真的容易多想,好在上了高中后,环境以及身边的人都很好,再者说学业繁重他没有时间想乱七八糟的东西,这种情况才改善的。

辛亥革命过去那么久了,封建思想还是没有办法根除。羽辉其实有些庆幸,自己身为一个没有被溺爱的男孩,又遇到了生命中弥足珍贵的人和事,他感到自己着实比清秋幸运。

“还有啊,我们国家的婆媳矛盾,是从古时候就有了。”母亲继续开始干活,“读过《孔雀东南飞》吧,有那么点要反映婆媳矛盾的意思在。”

羽辉点了点头,陷入沉思。

羽辉果真感觉到最近情绪稳定了很多,也快乐了很多。他认为,杀父仇人归案只是一个小原因,更大的原因其实还是莫家人对他的好。他默默地又开始擦窗。绍安见了也起身继续。

忙活到了傍晚,亲戚们买了许多花,买了礼物。此时夕阳西下,羽辉和绍安坐在阳台栏杆上看街景。绍安背对太阳坐着,逆光的绝佳位置,让他看起来柔和而明亮。羽辉看看他,再看看街上“往来而不绝”的行人,微微一眯眼笑了。

“哎哟哟,羽辉以前不是挺高冷的吗,话都没几句,最近几天话多了又爱笑了,现在看个日落都能给你看笑,抽啥风了这是?”绍安要逗他,就去扒羽辉扶着栏杆的手,“松手怕啥,摔不死你!”

羽辉就是不让他扒开,但也没有还击,继续看他喜欢的日落。绍安见状也不逗他了,就只安安静静陪着他一起看。

“感谢。”

“嗯?”绍安回身看羽辉。

“感谢你,感谢莫家人对我好。否则我也不知我能不能长到十七岁。”羽辉直视绍安,眼神中尽是诚恳和感动。

绍安瞬间被羽辉的情绪感染,伸手意味深长地拍了拍羽辉肩膀:“见到好兄弟继续活下去都是问题,不得出手相助吗。”

“以前义父义母跟我说,奶奶说得不对,爸妈被害不是我的错,一直告诉我不是我的错。奶奶却说我是个灾星,说什么都是我的错。我相信了义父义母的话,可是我还是会觉得什么人什么事都很危险,我都做不好,都是我的错。直到是你跟我说:‘不要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别人不是你,哪有权利评判你是什么样的?能评判你的只有你自己。’到那时我才明白,人活着,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能够活得像样,为了自己,能够为别人出力,自己才是自己生活的主宰......”

“稍等一下,”绍安有些迷茫地笑了,“我什么时候跟你说的这个?”

羽辉一脸认真:“五年前。”

“啊?!五年前啊?”绍安惊得下巴都要掉了,“那我们才多大岁数,十二岁啊!这么久以前的事情还记得?”

羽辉白了他一眼:“我爸妈遗体被人发现的时候,那样子我还记得牢牢的。”绍安有些尴尬地挠头,随后笑道:“这重要的事情,我也记得不是?好啦,咱不聊伤感的事情。”

“大恩不言谢,无以为报。”

“要什么报嘛。”绍安抚了抚羽辉后脑勺的头发,“我爸妈说呀,你能够对人生充满希望,就是对他们最好的报答。早之前他们就让我和你说这句话了,我也是,现在才说出来。”

羽辉没有再说什么话。两人静静地继续看街景。看来来往往的人,看那些放了假忙着购置年货的人,看拄着拐杖慢慢走着的老人,看被父母拉着走的孩子;看绞尽脑汁销售年货的小贩,看高声吆喝的菜农,看小餐馆里热气腾腾之中忙碌的店主,看从楼里出来和从外面进去的住户......

羽辉突然想起看到过这么一句话:“最快乐的不是举办庙会的日子,而是准备庙会的日子。”

如果没记错,这句话应该出自日本那部著名动漫,《名侦探柯南》。

他心里“忽”地一下温暖起来。他想,即便这个世界,这个社会,都难免有阴暗的一面,而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可能大部分家庭里都是多少会有点矛盾的(尤其是像婆媳这样);但是世界上更多的还是阳光,社会上更多的还是好人,家庭里更多的还是温暖。

羽辉想起他名字的意义。他也想成为那种,能够用自己的光辉照耀别人的人。曾经给绍安提起过这个,当时绍安笑了:“好啊,那你来照耀我吧,我就不用跑到外面晒太阳去了。”他还吐槽绍安没点正形来着。这会儿再想想,绍安那是逗他开心呢。

看来绍安说得真是对的,命运既然曾狠心把你打进十八层地狱,也就会指引你奔向你最想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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