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桌前,我和羊叔,面对面坐着。
“想问什么就问吧。”他先开口。
“为什么支开九芽。”我的第一个问题。
还在山上的时候,滴血救人之前,他就故意找借口,让九芽离开。
“有什么东西,可以让我知道,却要瞒着她吗?”我说。
“嗯,有。不能让她知道妖血可以救人。”
“为什么,救人也不是坏事吧。”
“不是坏事。”羊叔脸上满是严肃,“我宁愿有人死,也不想她那样做。”
闻言,我稍感几分讶异,我当然能体谅长辈对子孙的关爱,心中也不愿九芽受到哪怕一点点的伤害,可就这件事情来说,代价似乎并不大,总应该视情况而定吧,便问道:“一道伤疤,换一条命,也不行?”
听我这么说,羊叔解开他手上的绷带,伸手向我。
他手腕处早已恢复如初,没有了伤口。我看了两眼,也没有太吃惊,和他们相处多了,对于这种有悖常理的事情,我都快麻木了。
“不关伤疤的事。”羊叔似是在回忆着什么,片刻后,注视着我,话锋一转,“这丫头跟你亲近,对她好点。”
我点头。
想必九芽身上,还有很多羊叔不愿透露的秘密。既然他不愿多说,我也知趣,就此打住了这个话题。
“那么…您老是羊成精了?”我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也不能说是突然,这个问题,我早就想知道,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好好聊聊。
“你丫的才成精了!有这样跟师父说话的吗?” 羊叔气急,恢复了一贯的语气,“老子本来就不是羊!也不知是哪个王八蛋先这么叫的,后来所有人都跟着叫了。”
我悻悻地缩了缩头,讪笑着问道:“那您老…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这话听上去贼别扭,可我又不知该怎么问才更合适。
羊叔大喘两口粗气,瞪了我一眼,又点上一根烟,猛吸了一口。
“我就是我,不一样的烟火!”他没好气儿地甩了句歌词。
似是察觉到了我对他这回答的不屑,他立刻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呃…当年,我是歌迷。那啥…用你们人类的话来说,你师父我属于妖族,是一只妖兽,老子可不是你们所谓的羊,更不是羊成精了!准确来说,我们这一族群被称为‘狍角’,跟你们这片土地上的生物有着本质的不同。说了你也不懂,知道老子是妖就行了。”
徒弟不懂,不就是要等着师父教导的,要不拜师干嘛?如果放在两天前,打死我都不相信这世界上会有妖。
“那九芽…”
“也是!”我还没说完,就被羊叔打断。
“她的鸾姐?”
“那丫头也算是。”
“算是?”
“算是!”羊叔不耐烦。
“什么叫算是?”
“算是嘛…就是,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语文老师没教过你吗!”
“呃…您老能说的再明白些吗,我语文是体育老师代的课。”我说。
“不能!”羊叔拒绝得直截了当。
好吧,我不想再纠结于这样的文字游戏,转而问道,“除了你们仨?世上还有其他妖吗?”
“还有吗?”这话似是勾起了羊叔的兴致,他突然将他那张满是褶子的老脸凑近我,笑道,“小子,你知道两百多年来,师父我一直在做什么吗?”
两百年?我承认,我的世界观又一次被颠覆。
“等等,”我插嘴道,“您老今年贵庚?”
“快五百了吧,准确的记不住了。”他随意说道。
五百?!
再一次被震惊了,我在心里估算着,五百年前,当时是哪个朝代。
没注意到我的走神,羊叔自顾自地说着:“这两百年间,我一直在帮助部分化身为人类的妖兽融入你们的社会,现在麻烦的要死,还要搞各种各样的证件,登记这登记那的,还是以前好,啥都不需要,教一下他们人类的生活习惯就行了。”
原来如此,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时所看到的,那些摆在方桌上的证件,看来都是他为妖兽准备的。
“化身为人类的妖兽?你们不是生来就是人类的样子吗?”我问。
“当然不是,也不是你前几天晚上看到的那个模样,以后你会有机会见到妖兽本体的。”
我眨巴眨巴眼,脑海中联想着,小声嘟囔道:“毛毛虫变蝴蝶?”
话音落下,我猛然感受到一道冷峻的目光,于是赶紧闭上嘴。
羊叔冷哼一声,继续向我描述着有关妖族的情况:“虽然不同的妖兽族群,略有不同,但大概出生之后,都要历经一个甲子,才可以选择化为人形。”
听到这,我忽然想到了九芽,想起之前让她叫我哥,心头蓦然间一阵尴尬。
一个甲子,也就是说妖兽起码需要六十年的时间,才可以化身为人,这样说来,九芽岂不是也有六十多了?
“九芽她?其实是个老太婆?”我讶然道。
一提起九芽,羊叔就会变得温和很多,略带感伤的温和。他沉默了几秒,方才说道:“九丫头不一样,发生了一些事情,她就是看上去的这个年纪,比你小多了,十六都不到,哪来的六十!往年她每次生日,我都会带着很多甜食点心,回一次谷里,今年省事儿了,不用跑那么远。”
虽然不清楚九芽身上有何变故,如何不一样,不过羊叔的话倒是让我松了一口气,要不然还真不知该以怎样的态度面对这丫头,难不成叫奶奶?
和羊叔聊得越多,我越好奇:“你们的寿命这么长,时间久了也比较麻烦的吧,没人发现吗?”
“过去还好,随便换个地方,就没几个人认识你了,我以前都是江南江北的来回换,几十年一次吧。近些年确实麻烦,特别是这一百年间,你们发展的太快,人口管理也越来越规范严谨,不过办法总还是有的。小子,别死脑筋!”羊叔回道。
也是,对于他们这样的生命而言,换个地方,就是全新的人生,真是羡慕!
“你刚刚问我这世上还有其他妖吗,你真的以为这个世界是你们的?这样说吧,如果没有其他妖兽生活在你们的社会,那我让你丢了工作的电话,是打给谁的?”羊叔说。
我嘴角抽了抽,他的意思是我之前的公司就有妖兽存在?难不成是老板?如果人类社会真的潜伏着诸多妖兽化身的“人类”,那岂不是说我每天走在大街上,都有可能遇见妖?我的同事,我的同学,他们中间也有可能存在?
我使劲晃了晃脑袋,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
“不过就数量而言,与你们人类相比就微不足道了,”羊叔补充说道,“你们太热衷于繁殖。”
呃…好吧,他这话说的没毛病!
“其实我们很少称呼自己为妖,我们都有自己的族群,只是你们人类这样称呼与你们不同的异类罢了。傲慢的偏见,带有轻蔑感的叫法,其实你们自己才是最低等,最脆弱的生物,不自知却又盲目自大,愚蠢且悲哀!”羊叔似是对人类这个群体有着不小的成见,发起了牢骚,“不过也有部分人除外,你小子就不错。这些也都是小事,称呼什么的无所谓,爱咋叫咋叫吧。不过,我们也不是化身成你们人类,只是你们人类长得像化身之后的我们,明白?”
“不明白!有什么区别吗!”
“不明白就不明白,有些事情,我也说不清楚。”羊叔懒得解释。
“那今天的事情,这把刀…”我提起山上的意外,“我看得出来,你们,你和九芽,或者说妖族,都可以正常使用这把刀。可我和今天那人一样,都是人类,为什么我没多大事,他却变成了那副模样。”
“小子,你之前不是好奇我为什么要收你为徒吗,”羊叔没有正面回答我,“现在我就告诉你,是因为九芽这丫头。准确来讲,是因为她对你的态度。我们妖族,可以通过气味儿区分人类和妖,但也仅此而已。”
说到这,羊叔止住了话头。
“然后呢?”
“你长这么大,就没发生过什么让你难以理解,或者说记忆犹新的事儿?”羊叔反倒问起我来。
“您老到底想说什么?”我问,有些搞不懂他的意思。
羊叔皱了皱眉头,盯着我看了半天,才又说道:“嗯…这样讲吧,在遇到我和九芽之前,你就没见过其他的妖?”
“当然没有!”我肯定。
他对我的回答好像不是很满意,一脸的不解。
“也罢!”羊叔叹了一口气,“你们人类和我们妖族有着很大的区别,通常情况,大部分妖兽都不愿与你们有过多的接触,更说不上亲近。可九丫头对你的态度,你也感受的到。而且她和我不同,她除了可以区分妖与人,还可以感受到封存在人体内原本属于妖的能量。”
太多的信息,我越听越糊涂。
“我们妖族,把这种封存在人类体内的能量,称作‘妖印’!”羊叔说。
“妖印?”我念叨一遍这个陌生的概念,猛然间心头一紧,似是明白了羊叔的意思,赶忙问道,“你是说,在我体内,就有这么个东西?”
羊叔点头:“起初我也只是猜测,直到今天你凭着人类之躯拿起了这把刀,我才最终确定。这把刀本来就不是为你们人类打造的,以普通人的肉体强度,根本驾驭不了。所以对于你来说,就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你的身体一直在被妖印强化着,体质远胜常人。”
停顿片刻,羊叔接着说道:“更重要的是,你体内的妖印可能并不是普通妖兽的,如果我猜的没错,你所拥有的,极有可能是灵兽的妖印,所以九丫头才会喜欢跟着你,至于具体是哪种灵兽,我就不知道了。”
这也太离谱了吧,我从来没有察觉到自己和别人有什么不同,突然被别人说自己体内有着自己都搞不明白的东西,心里难免慌张。
“啥灵兽?这所谓的妖印到底又是哪来的,我怎么会有?”我急切地问道。
“什么啥灵兽,灵兽就是灵兽。我还想知道你这妖印是哪来的呢 !”羊叔莫名其妙地回了句,再次展现了他那不靠谱的本性,“你别去想这些就是了,反正对你也没啥坏处。”
我心说敢情这事儿没摊在他头上,说不想就能不想吗,站着说话不腰疼!
“你可以理解为,因为你体内的妖印,所以我才要收你为徒。”羊叔用手指将快要燃尽的烟头掐灭,随手扔进垃圾桶,“至于这把黑刀,是当年那场战争的遗物,世上已经没有几把了,你好好收着。今天那人你也不用担心,他的失忆只是暂时的,是因为喝了我的血,过几天就会好的”
我感觉自己的脑袋都要炸了,这又是哪来的战争?
我原本是想把事情搞清楚,现在反倒更乱了。
一个二十几岁的脑袋和一个五百岁的脑袋交流起来,原来是这种感觉!
羊叔表面上是在告诉我一些我想知道的事情,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给我的答案,却总伴随着更大的谜团,而他明显也不打算将其阐述清楚。
他是在引领着我,却同时也将我带进了我深层次的黑暗,好像是在对我说,要想看清一切,就自己往前走,直至走到尽头。
我闭眼,试图感受一下那神秘的妖印,无果而终。无奈,我也只能暂且放下不管,事情似乎变得越来越麻烦了。
我看了一眼桌上的黑刀,它现在已经是我的了。
身为少年,谁儿时不曾有过一段天真烂漫的江湖梦,大漠之中,滚滚狼烟,侠客负刀独行,不惧血雨腥风,只为快意恩仇…
可如今这把极具武侠气息的黑刀横在眼前,对我而言,却并没有梦,有的只是,快要被斩断了的原本属于我的现实。
“这把刀究竟有什么用,为什么要给我?”我最后问道。
话音未落,我就骤然感觉到对面羊叔的呼吸,在一瞬间便粗重了几分。他面色狰狞地瞪着我,咧着嘴诡异一笑,从牙缝中狠狠挤出了两个字:“斩妖!”
很少见到他这样的表情,我不由微微一怔。
他是想让我拿着这把刀去斩杀妖族?他自己不就是只妖兽吗?
羊叔随即就恢复了常态,仿佛他刚刚那个样子只是我的错觉。
他也不再看我,只是轻轻摆了摆手,随口道:“行了,你先回去吧。虽然鸾丫头说过,之前那几个人已经被她解决掉了,九丫头暂时没什么危险,不过还是小心点好。”
望着斜靠在椅子上的羊叔,不知为何,我心头竟陡然生出了一丝淡淡的忧伤。
面前的老人,虽然有着常人羡慕不已的悠长寿命,却同时意味着他这一生,也要面对沧桑岁月的重重洗礼与磨砺,其中的悲喜,又岂是我这样一个未谙世事的年轻人可以体会的?
我没再追问下去,也不知道该再问些什么,他说了他想说的,我听了我该听的,也许,这就够了。
我起身,向门口走去,脑子很乱,自己现在能做的,也只是试图去消化今天所得到的信息,尽快还自己一分清静。
“刀拿着!”背后传来羊叔低沉的声音。
我反身拿刀出门,手心处传来微弱的刺痛感,这份痛似是在刻意提醒着我,我即将要与过往熟悉的世界诀别。
此时,天色也已暗了下来,只剩西边拥挤的楼宇之间,零星透出几抹余晖,倔强而无力地照耀着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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