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惊变与相见

大烨一十六年六月,随着一声婴啼,将军府春水院院池中百荷盛放,异香四溢,天降异象,乃吉兆。

“消息可属实?”

养心殿中,单膝跪于龙榻前的男子着黑色骑装,镌有苍狼纹的银面遮住了半张脸,湖蓝色的眼眸低垂着,“禀陛下,确为女婴。”

帝王立坐于榻上,诸多暗伤旧疾让不惑之年的帝王有了花甲之年的体态,闻此,帝王如释重负,他喃喃自语“好啊,好…”半晌,他眼球上下动了动锁定眼前的男子,眉色出奇柔和,道:“十七,你尚在襁褓之中时,便是二哥养的,算来你恰是舞象之年。”帝王声音中充满了怀念。

男子却不为所动,好似不知帝王之意。

“当年之事,二哥知你怨,怨便怨吧。朕又何尝不怨…”后一句近乎低喃,男子并未听清。

“只是,十七啊,那两件事…”帝王身体已是强弩之末,而人将死之时,总会有诸多悔恨和抱憾骈兴错出,想要补偿些借以慰藉自己。

男子不动声色的瞥视着帝王,他对他没什么怨不怨,这个人,是他同父异母的二哥,也是一怒能伏尸百万的君王,年轻时为了至高无上的皇权而拼命,老了却想寻找弄丢的亲情,但鱼和熊掌如何可以兼得。只是男子生来薄情,而亲情是他难有的温情,“二哥所托,我只能应其一。”

他不需要任何无用的补偿。

帝王闭了闭眼,深知应其一已是妥协,他也不再强求,“既如此,也罢。”语气略带怅然。“你且上来,”帝王朝男子摆摆手,“收下罢。”

男子微怔,他是识得的。

此物乃是墨玉令,为苍狼之形,通体墨绿,持有此令之人,可号令雪卫六子,六子中每二子分管监察、暗杀、保护三门事务,六子各项技能均是最为出色的,而其门下的“狼牙”则专攻监察、暗杀、保护三项技能的其一。雪卫中最为特别的是暗杀门,门下有狼卫,所谓狼卫,是由“狼牙”自幼崽特训,杀伤力极大的群狼组成。

雪卫是烨帝的王牌,外界之人中除帝王,无人知晓这支狼师的存在。

当年,太祖皇帝打下杜氏江山,手中两令名震天下。其一为紫令,只有皇室成员可见,紫令号令紫卫死士,其职责是护卫皇帝安全;其二是青令,宫廷内人皆得见过,青令号令青卫禁卫军,其主要负责皇室成员的安全以及护卫皇城。

“阿澜…”帝王见他不动,又唤了几声,墨玉令上任令主是杜玄澜生母,苍澜国的小公主麦薇图,也是先帝的慧灵贵妃。帝王将墨玉令交与杜玄澜一是物归原主,同时平衡朝中势力;二是则是方便他做最后的部署。

杜玄澜拇指指腹摸着墨玉令的纹路,心中泛起涟漪,尽管知道帝王心思,但他还是接下了,他无意于皇位,只是对于墨玉令,是志在必得的。

同年九月,皇帝钦点岐山叶家圣子叶衍担任下任国师,待太子继位之后辅佐其执政,推算国家运势等。

次年三月,塞北传来捷报,将军楚寄大破北莽蛮族,长达五年的定北之役告捷。

五月上旬,将军楚寄在班师回朝途中遭北莽余孽偷袭,不治身亡,尸首已被火化。

六月中旬,云泽国国都邺城城门大开,迎接这支胜利之师。

悲愤笼罩着整座邺城,夹道百姓均身着素衣,他们迎接着队伍前的木盒,里面是他们的将军,更是他们云泽国的战神。

帝论功行赏,并诰赠大将军楚寄为定安王,诰封楚寄之妻贺宛为一品诰命夫人。

同年十一月,帝崩,举国大恸。

十二月,依循先帝遗诏,太子即位。

新帝践祚,改年号为嘉。

嘉历一十五年,定安王府春水院凉阁。

和风习习,吹皱一池菡萏,将荷香遣入凉阁,檐角的风铎奏响了遥远的古调。阁内凉榻上,美人正小憩。忽地,阁外传来吵闹声,夏衣瞧着声音愈发大,便点了丫头在旁伺候,出去处理了。“表少爷安”,又转头看向青月,“何事如此吵闹,不知郡主正在小憩吗?”青月看见夏衣,就像见着救星一般,立刻将贺允才是如何不听劝非要硬闯进去打扰郡主一事说了一通,夏衣听罢,正要规劝,便听丫头喊道:“夏衣姐姐,”小丫头跑近了,“郡主醒了,说是请表少爷进去叙。”贺允才听罢,走了两步,又侧身后看,呵呵笑着,“青月丫头,爷可要进去了,不拦着吗?”末了留下青月在原地咬牙切齿。

贺允才进了凉阁,只觉身上在日头下晒的热度瞬间降了一半。“表哥,今日怎的有空来我这?”,贺允才囫囵吃了绿豆糕,又喝了茶水,才道:“嘿,小初,听说今儿个宫里头来人了。”楚淮初懒懒的搭着话“许是为了宫宴吧。”她对宫宴当真没甚兴趣,规矩颇多,还有各种勾心斗角的戏码。

“照我看,这都是次要的,我来时,恰巧路过正厅,听那周公公说今年陛下只宣了你参加宫宴,”他顿了顿,“难不成想单独谈谈你与三皇子的婚事?”

楚淮初不想理他,“表哥,陛下所为定有他的道理。”言下之意是莫要揣测圣意,再者她与三皇子算是知己,婚约于她倒是可有可无的。

贺允才知自家妹妹对婚约的态度,便也不多说,立刻转移话题,“嗯,有理有理。其实,我来呀,主要是想带你去见下我才拜的把子,这次可是真的,”他凑近了些,“江湖侠客!”

楚淮初只觉得头大,心中默默数了下这是表哥的第几个拜把子的江湖侠客。

清茗楼内。

贺允才推门而入,“哎,叶兄,怎的来的这般早?”说完又吩咐清茗楼的伙计上些茶点,茶水。叶衍答道:“左右无事,便先过来听听书。”

“叶兄,还记得我和你说的吧。”叶衍表示怎么会记不得,他不过顺手救了个人,这人就一直缠着他,非要拜把子,还许诺介绍他认识邺城第一美人。

“自然。”叶衍对美人没兴趣,来茶楼纯粹是为了听书。

门又开了。

进来一位女子,身穿莲青色云纹绉纱袍,腰备碧色流云佩,一顶素色帷帽遮住了半个身子。“表哥。”叶衍望着摘下帷帽的女子,心下扬起莫名的感觉,他将此归咎为对方,确是美人胚子,面若新桃,眉似远山,难得生出唐突佳人之感。

“小初,快坐。叶兄,这是我家小妹楚淮初。”说完对着叶衍挤眉弄眼,“在下叶则屹。”

“叶公子。”楚淮初表面与叶衍交谈着,实际上一直在观察贺允才今年来的第十一个拜把子兄弟。

两人虽是初见,却意外的发现对方是个难得的投缘的人。

傍晚时分,楚王府嘉兰院。

妇人气质雍华,但发间可见丝缕银白,她不过而立之年,心已历满沧桑。

“王妃,此番宫宴怕是凶多吉少,再者,小郡主与三殿下已近婚事,咱们需得早做打算才是。”秋枫立在妇人旁,她打小便跟在王妃身边,是随嫁丫头,两人关系早已胜一般主仆,郡主之于她,亦似骨肉。

妇人正是贺宛,她满脸的倦容,此番皇帝的做法是警告也是警醒。论忠心,楚贺两族问心无愧,国重于家的训导根植在他们的血脉中,可帝王无情,多疑,肱骨之臣终是逃不过功高震主之蜚语,小人之谗言。贺宛恨然,“帝王无情,我不能避,只是楚家的血脉不能断送在我手里,”她声音压抑,抬眼瞧着宫中内侍送来的宫廷服,“秋枫,人教的如何了?”

“王妃且放心,已有七八成把握可以以假乱真,只是这事总得告知小郡主。”秋枫了解楚淮初的脾性,自然就知道此事最大的变故是什么。

贺宛扶额,若说恨与怨充斥着她的后半生,那么这所剩无几的爱便都倾注在孩子身上,“容我再考虑下吧。”声音是满满的无奈与疲惫。

“母亲,秋姨。”楚淮初在门外已等了半刻钟,自然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全,也大概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母亲,我不愿。”她单膝半跪在贺宛面前,棕褐色的瞳孔里藏着不赞同。

“初儿,这世间诸事都有它的定数,由不得愿不愿。”贺宛偏头,她是个母亲,希望自己在孩子的眼中都是正面积极的,这也是她作为名门闺秀的最后的里子。

“自幼,母亲便教导我‘人定胜天’,路都是人走出来的,万物的既定命数也是如此,肯攀登者,照样可以开辟一条新路。”母亲的良苦用心她都懂,可她也不想用他人的人生换自己的自由,就如同现在,若她不说服自己的母亲,反而放任事情发酵,将来也定将活在痛苦之中。

贺宛并未动摇,于她而言,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她不会停,也不能停,纵使前路有虎豹夹迎,她也得豁命一战,“初儿,棋局已经下了大半,母亲停不了,也不能停。”

“山穷水尽尚能柳暗花明,此番也并非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既然杀出拦路虎,母亲何不退一步,”她站起来,替贺宛添了杯茶,“来看看各路妖魔。”

贺宛震惊于楚淮初成长之迅速,同时也倍感欣慰,楚家的冤屈,若能在她手中洗刷,也算有颜面见列祖列宗了。

此刻,纵然贺宛爱子,但她心中所想的是楚淮初的才智与能力是否足以匹配她的大业。

“初儿,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有时生死都不由己,那么,人又为何而活呢?”

楚淮初自幼便与他人不同,儿时即使不明白,却也从未哭闹去寻求原因,于旁人看来,这便是过于乖巧,或者说是早慧,而这样的人,在长大积累知识的过程中,也会形成一套自己的思考体系。或许不太成熟,但有极大的发展空间。

“母亲,空口白话如何能比得上行动呀,您且看吧。”人是懂得变通的动物,活着是一种形态,死亡则是另一种形态,而人活下去的理由,大多因贪、嗔、痴、慢、疑五惑而起,思惑不除,则生死轮回不能。而楚淮初想,便是不除不轮,也定要拨开迷雾,探寻真相,揭露真相。

贺宛听罢,心中也有了几分打算,牵涉两族命途之事,她大意不得,只是此番她也想搏一搏。

翌日,夏衣正替自家郡主上妆,像往日一样抹了面脂遮住眼尾的红痣,同时也遮住了几分媚感,她觉着这种变化就像夕阳下的秋覃湖化为清晨晨光下的雪松,带着丝丝的暖人凉意。“方才青月遣人来,说是三皇子殿下在清茗楼订了雅间,邀郡主申时两刻前去品茶。”

“那今日便穿的简单些吧。”楚淮初随口答着,心中想着杜瑾泽约见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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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瑾泽放下茶盏,他特意订了楼内栏边的雅间,“淮初,试一下新茶。”

楚淮初品了品,少顷,“确是好茶,初时无味,入喉清淡,回味却掺杂着……花香?”她有些疑惑,茶的原料中并无花料,她却回味到一股花甜。

杜瑾泽笑了笑,“我初品时,也觉着奇怪,便问了掌事的,他却只告知茶名为碧苓泉。”

“可知茶为何人所供?”,清茗楼的茶向来都是由各地茶商供应,因此只要知道供茶商,便能找到种茶之地。

“巧了,那人只道这茶是茶楼主人所供。”杜瑾泽有些遗憾的回道,言下之意就是来人只能饮茶,探听不到半点相关的信息,这间茶楼是前朝后期经营的,茶楼主人从未露过面,因此也无人知晓主人真貌。

“…可惜。”楚淮初说完,注意力便被楼下说书先生慷慨激昂的话语吸引了去她听了一会,“你倒是会挑日子。”

在邺城,每年三月、七月清茗楼的说书先生都会抽几日来讲定安王府的故事,打头的便是楚寄,再就是楚淮初,久而久之,邺城大大小小的茶楼都有了这种惯例,而这样的惯例,一是为纪念,二是为八卦。今日,说书先生说的便是“说说洛平郡主的那些事”。其内容一般是三分真七分假,因此也没人会追究。

杜瑾泽深知楚淮初的脾性,“很有趣,不是吗?!”

“确实,这位先生相比于上一位呀还是挺尊重事实的至少五件事里有半件是真的。”楚淮初边听边聊着。

杜瑾泽瞧着楚淮初还有几分看戏的意思,觉着这人瞧别人编排自己不怒反乐过于有趣了些,换作是他,就算不会有所处理,也不会特意去听去看。

“你呀,真是毫不在意。”他摇了摇头,“我听说,这次宫宴宫里只邀了你一人,你当如何?”

楚淮初转头看着他,“既来之则安之,佛祖保佑吧。”她并非是不想告诉杜瑾泽她的打算,而是她如今的底牌不能过早的暴露在帝王眼下,此番宫宴除了后路她都并未作安排。

杜瑾泽了解她,“是我糊涂,你又怎会做那种在老虎面前亮爪子的事呢。”他们之间,较于夫妻,更像盟友、知己。杜瑾泽起身,手中扇子摇了几下,“总之,淮初,有需要随时联系。”知己有难,他是不吝于伸手的。

“嘿,三皇子殿下,我像是那种会跟你客气的人吗?”她挑了挑眉,语气戏谑。

杜瑾泽好笑的看着她,又转而谈论他听到的一些趣事。

此刻二楼另一间栏边雅间,一个面带镌有苍狼纹的银面,衣着低调的男子端坐在椅上,看了看对面的人,又听说书先生所讲,他有节奏地敲了几下桌面,身旁闪出一人。

“去查查今年的‘曲江花论诗会’。”他看着对面的人,总觉得缺少了点什么。

“楚淮初…淮初…”他轻声低喃着,有些疑惑。下一刻,男子的湖蓝色的虹膜中出现淡金色,神情更是大变,怀念、兴奋和庆幸杂糅在一起,他近乎贪婪的看着楚淮初,嘴中更是不断低语,“……小孔雀……”,但不过半刻,又恢复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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