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小时候并没有太多奢想,最歆羡的便是《西游记》里的唐僧一行,将毕生的功业建立在行路上。在我看来,倘若能够怀揣着一颗虔诚的心灵,寻幽访胜,在碧空潭影之间有自己的一番憬悟,告诉后来人乃至只有自己,并不亚于任何的丰功伟绩。因此就我所知的,有忤逆父母之命,不顾媒妁之言也要行遍千里的,也有撇弃车子房子,不惜财空囊现也要环游世界的――一向安土重迁的中国人为何会飘飞出如此浪漫的思绪?这大概是不能一以概之的。

“小雨愔愔人假寐,卧听疲马啮残刍。”这是我读书时所遇及的一道古诗题,因为太过嵌合我心目中对旅行的印象,便一直记得。红日青灯,人的生命裸裎在密密斜斜的雨丝里,也会跟着湿漉漉的。接触的空气、被褥仿佛都是沉闷的,俱疲的身心寄存在马匹兀自的咀嚼中。混沌的意识里此刻翻涌着的只有零星的旧梦,淡淡的阴郁。酒足饭饱的快意只存在于游玩之中,真正的行路永远是一片凄风苦雨。毕竟“大音希声”,有些声响要在死寂中捕捉。

然而无论如何,我决计要来一场远行,趁着五十多岁的我步伐尚还矫健。长期以来,我孑然一身蜗居在一间公寓房里,身旁无知心,膝下无子嗣,也算是“了无牵绊”了。稍微往背包里塞点日用品,我便在朋友圈里发布了这一消息,没想到竟也收获到了不少好友的祝福。他们多流露出对将有较长一段时间见不到我的可惜与凄伤,然而我回想过去在我所在的日日夜夜里,也并不曾有人来探访我。

我把房子借给了家里正在搞装修的庄大嫂一家子住,隔天清早,我便往码头那儿去了。最先迎接我的是浸浴在水中的石条,错错落落的,从陆地一直引向河里。在岸上的一切都如火如荼的推旧覆新之时,他们尚还活在自己的梦里。天苍如烟,云气沆砀,环山疏影,惟渡船一片。能上船的,除了背负行囊的远行人,还有挑着箩箩筐筐,准备上对岸市集的老翁老妇,甚至于还有驾着摩托,驮着半头白猪的男人。他们多耐性地看着远方,谈话的只是三三两两。船驰水上,四周尽是白蒙蒙的一片,我终究遁入了一个封闭独立的所在。我的朋友广布世界各地,他们不会因少了我而略显低落,也不会因缺了我而停止举杯齐聚。我知道他们都“喜欢我”,亦清楚他们并不太“需要我”。

船停靠岸,我虽一脚跨上了水泥筑台,心里却仍惦念着那水,脚底摇摇晃晃的如踩在波浪上一般。船客往四面八方的散了,我亦踏上了一条幽僻的林荫道。云开雾撤,熹微的晨光在树丛间筛下迷离的碎影。四下看看,某种熟悉感常把我晃入回忆里,可那回忆又叫我辨不清曾是梦境还是现实,无论是亭亭如盖,树干粗糙得如被坚硬兽甲般的;还是芒刺丛生,枯枝有如鹰爪般直直伸向天空的。木棉的杈桠依旧胀着鼓鼓的朔果,那就是所谓“木棉花炸开”的地方。飘飞的棉絮轻落我肩,纤尘不染;偌大的花朵纵身下跃,触地有声。牵牛花可是随地而安的,高到攀附在电线杆顶,矮得熨帖着大地。行至半途,我又碰见一位老人,正推着他的老伴儿在散步。他们大抵是见惯了像我这样的远行人,毫不吝啬地赠予我最友善的微笑。

我停下来,看着一个佝偻背影下另一个平静的背影,就莫名想到:旅行最上者,是携了一个或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相扶相持走到路的尽头;再不济者,也是随梦想而行止,自我沉醉地或写生或摄影;然而最可悲者,莫过于只有音乐与回忆相伴,再热闹也会被视作是一个人的虚耗。

现在我要继续出发,即使可悲――有些人我真的好久没见了,我希望能在无数这样的路上寻找他们,这样的,长长的伸向我记忆深处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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