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月悬中天,在窗台。
一连逛了几家风格如出一辙的旅店后,竟也不甘心了起来,直到八点还在街上徘徊。幸而后来看了一个房间,里面一扇巨大的窗户霎时间燃起了我的兴致,就决定在此歇脚了。店主亲切热情,麻利地收拾好房间。洗过澡,我径直在窗台上坐下。
俯瞰众生是一种别致的惬意。街市上亮着五光十色的灯,喧腾的车鸣声,似乎次第地往前或往后传递开来;对面的步行道上活跃着一男一女两个年轻的身影,女的拘谨而恬静,男的则滔滔地讲个不绝,仿佛和那马路上的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其实,窗里的和窗外的,又何尝不是两个世界。
回想起应聘的那天,尽管定的是下午四点,三点到时,大厅的长廊就已是人满为患了;我不禁怀疑他们一天是否就只供着这一件事,吃饭、睡觉也退而居其次?盖所谓非“废寝忘食”者不为努力也。
也就比我小了一届,他们的面貌却要稚嫩得多:利落的短发,平整的额头,挺括的制服。与他们相比,这一年来,我只平添了几分老气。正想着,忽然背后暖暖的湿了一片,我下意识地直了直腰板,回过头去。
只见一个女生略微张大了眼睛打量我,双手紧攥着杯子,而从她身旁穿过的男的却似乎浑然不觉,依旧昂首阔步向前。
她即刻掏出手帕要来擦,我往后退了一步,她把手悬在了空中。
这时我才正面端详了她的脸――那是一个令人舒服的长相。她又用与长相极不相符的清醒的声音说了两句对不起,端正地把手帕呈在我面前;我接过了。
“幸好那不是开水。”她说。
我突然难道地自得了起来,为了化解尴尬,我便笑着说:“不是开水怎么了,让你失望了吗?”没想到这句话却让她略显张皇了起来,空气中的声响就此沉淀。
以后的很长时间内再无别人赶到,我和她便是那最后的两名。意气风发的青年们很多都无聊地嘁嘁喳喳了起来,不是念叨着自己的无能,就是对对方的成绩表现出不胜叹服,并多不露声色地透露自己辉煌的过往。我拿出书来看,出神时,目光便游走在房间四处。那个女生正独对着墙角的盆景静静地看她的资料,练她的面试词,我注意到她有着颀长的身段……
她毫无预兆地转过身来,目光迎上了我的目光,于是我的目光便像触了电般地迅速抽回,待她低下头去时,再好奇地顺起眼来瞄她――她抿着嘴唇,然而我看不出那是不是在笑。
忽然她走出去了,像是接电话,许久也没回来。过了一会儿便听得有人唤我的名字,我循着声往里面走去。
面试官是一个身肥体阔、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带油的脸上藏着难以捉摸的僵僵的笑意。他只略微抬头扫了我一眼,兀自伏在他的电脑前做自己的工作。我只好突兀地冲他点头哈腰了一波。
“那个,刚刚出去的那个女生,你认识吗?”他依旧没有抬眼看我。
“排在我旁边的那个?不认识。”
“是这样的,”他突然正襟危坐了起来,“我对比了你们俩人的简历,你们的资历大体相当,且都还符合我们公司的要求。公司正处于上升发展期,有些职位现在我们就先招最好的一名就够了,不过……”他即刻在眉头上拧出一个“川”字,“她的外语水平比你好。”
“其实我参加工作也有一年了,简历上……”
“我知道,这不重要。外语好是个优势,它对你在业界交流范围的扩大,还有出差啊,都有很大的帮助。……现在既然你的对手自己走了,你就要烧高香了,我们可以给你个先机,你就自己把握好,否则……”他那点勉强的笑意也渐渐隐没了,阴沉沉的油黄脸如泥捏的一般死僵,双目直直地盯着我,似乎想达到让我悚然的目的。
我这才明白他的一番危言耸听只不过是在为他的陡转蓄势。
他又考了我几个问题,其间我却有些忿然了,替那个女生感到不平,进而为自己此前的遭遇感到不平。我遭遇过很多不公平的事,现在成为侥幸者并不能让我畅意适怀,且多半会是以后的负累。我平定了一下心绪,嗓音略显得喑哑:
“我,呃呵,不好意思,我再考虑考虑。”
“什么?”
我没有理会,起身离去。
“大叔,刚切的西瓜,来一块吗?”一个穿格子裙的小女生从门后探出身来,想必是店主的女儿。
我连忙从窗台上站起,微笑着摇了摇头。
“怎么都不要啊?”她嘟囔着,“我妈让我端给客人,楼下的又叫我端上来给楼上的。”
她背过身去,垂着两条马尾辫,穿着一双“小绿拖鞋”①。
“她像是从老舍先生笔下走出来的。”我自言自语道,同时背着手全身心沉浸在月光里,不觉夜已深了,只有为数不多的行人尚在街上盘桓,拖着长长的影子。
再次见到那个女生时,我也是这副情形。
离开公司后,我如鬼影一般游走在街上,怅然若失,颇感起先自认为做了一个舍己为人的壮举的想法是多么的不堪。拐角处有家小餐馆,立着油迹斑驳的招牌,冒着热闹的白汽。
天晚未晡食,就望里去吧。客人不多,一进门,便认得那个女生也在内。
她同我一样,挂着恹恹愁容,然而我们都不是冷血之人,互相微笑示意。
“这么晚才吃饭呀。”依旧是那清醒的声音。
“嗯――你今天为什么先走了?”我问。
“我临时有事。”她利落地一语带过。
“什么事?”这三个字一时在我喉底滚转,但终没有说出。
“你应该收到直接实习的消息了吧,怎么还闷闷不乐的?”我索性寻了另一话题。
“收到了。你?!怎么样了?”她有些愕然。
“我想那还是不太适合我。”我看着她,等着听她接下去说。
“会有更好的――看见那家医院了没有,”她往门外一指,“我从那儿过来的,我爸今天上街让车给碰了,现在还昏迷着……”
我一时搜不出一句好话来安慰,只好顺下眼去不再看她,心想乡下的父母不也在操劳着――只怪自己赚不到钱;前段时间和家里通电话,爸爸好像就累到腰疼得听不了……
“我先走了,”她说,“刚刚我妈来电话,说我爸醒了,没事了!”
原来我出神的时候她又接了一次电话。
她一手提过食品袋,尽管并不表露出过分的欣喜,但见她那又急又碎的步子,我也被感染了几分。
“欸!等等,”我在她跑到门口的时候叫住了她,递给她她落下的餐具,“不好意思啊,我实在不知该叫你什么。”
“谢谢!”她抿着嘴唇,笑容浅浅浮现,“我叫安雅笙。”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