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我再次爬上了修道院公学校已经残破不堪的高墙,满载感慨地眺望着学院外的风景。
一阵风吹来,我的思绪被带回了三十多年前,那时他就坐在我的正对面。
我们叉坐在墙上,双腿自然地挂在两侧。他的身体微微倾向我,沉思一般地望着墙外的景色。
俊秀的侧脸,忧郁的眼神,嘴唇微微抿起来,双手则扶在坐着的墙顶上,夹在了两腿之间。
有些剧烈的春风,把他金色的长发吹起,露出了标致的额头和发际线来,吹得眼睑也有些耷拉,惺忪欲眠,但那眼中深处,却总是明亮如星。嘴角摆出一个完美的弧度,微笑着,就像迷离的女神。
“感受到了吗,康,感受到了吗?”
我闻见了他的声音,却还沉迷在他的美貌之中。没有听见回答,他转过眼珠,发现了我一直在看着他,于是有些害羞而不自然地收回头,又收了收下巴,才说:
“康,感受到了吗,这就是自由的风啊。”
“啊...是吗?抱歉...”这时我脸红起来,急忙把头转了过去,拙劣地掩饰自己的心情,也看向了墙外的景色,“感受到了啊,自由...”
那时是黄昏,远处相邻着的山峰已经夹上了夕阳,如同巨人向上张开的大口,要把它吞入胃中。
我们的修道院公学校坐落在最高的山锋之上,在这里,镇内的风景一目了然:农民们抱着茅草,忙忙碌碌;小商贩们收起了货架,打算回府;许多房屋都生起了炊烟;无忧无虑的孩子们拉着风筝,在山坡上上下上蹿下跳;而正对孩子们放风筝的山上,野马顺着溪流狂奔着,不知要去何方。再往远处,是重重叠叠的被云团盖住了顶的峰峦,挡住了我想要继续往外去的视线。
如今,这阵风再吹来,我才明白什么是自由的风:是受风吹的人在享受着自由,哪怕只是片刻的难能可贵的自由。
从思绪中清醒过来,回过我的眼神,而今的这里,早已经残破不堪了。再看这小镇,以往连成片的木屋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蓬草作顶的破房;几乎看不到不为果腹拼命觅食的人;孩子们都面黄肌瘦,在街边漫无目的地游荡着,渴望下一餐饱饭;几堆衣衫褴褛的人各自围着一个生着火的铁皮桶,都把肚子敞给了火焰,以暖腹当饥。唯有镇外尚还青葱的田野,留给了苍生一丝生的希望。
说起原因,不过是这些年发生的许多灾难几乎摧毁了一切。那些人本可以按部就班地生活,却因为这些灾难,不得不做出必要的牺牲。这种牺牲或是钱财,或是亲人,或是家园,或乃至于生命,总之,没有哪一样牺牲不会让人不觉得刻苦铭心,不会让人不觉得终生难忘,只有少部分幸运的人,可以免为其难,却也难逃后来生活中的更多的折磨。因而,不怪乎那些“幸运儿”有时会羡慕那些先他们一步而去的人了。也包括我。
随着那些美好的东西一起失去的,还有文明和技术。
但那些我已经不关心了。
我想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早已被上帝遗弃。
我们拼命祈祷,但上帝少有回应,之所以如此,我想并非上帝吝于法力,而是这里本就是上帝放逐罪犯的地方。
我们来到这里,天生就带着犯罪的血统,这种血统无关于亚当和夏娃或者是毒蛇和苹果,而是我们在作恶时,从不自知,反以为我们是受了上帝教诲的、是受着神护佑的子民,从而进一步自以为自己是好人。
但没关系,这些只是注定了我们不能过上长远安宁的日子,报复随着时间流逝总是接踵而至。
那个曾坐在我对面的人,叫杨斯·乔利。
如今再提起这个名字,没有人会再说他是个逆贼或者做过娈童之类的话。相反,当年的所谓的叛逆行为,成了振奋人心的反抗;做过娈童的丑事,成了他貌美如花的证明。
吟游诗人们争相地传颂着他的故事;小说家、剧作家马不停蹄地赶着稿,要抢先别人一步,创作出更为引人入胜的传奇来;乃至于教会的僧侣,也在书中重新记录了他的丰功伟绩,把他的一切和上帝挂了钩。
但其实,这一切,我还是不关心。
我只记得那天,他在那高高的悬崖上,大声呼喊着我的名字:
“康!”
那队武卫,已经把他困死在了上面,而他此刻,除了跳崖,或者力战,别无其他选择。但我知道他不会跳崖的,他说过的,自杀不是一个骑士的死法。他绝对不会自杀的。
“康!”
他又喊了我的名字,喘着粗气,用他的那把名叫『乔利』的“剑”撑着地面。
“康!逃!快逃吧!让我光荣地死,而你,我请你,去向世人陈述我对这不公命运的抗争吧!”
他嘶哑着喉咙拼命喊着时,我正在悬崖下的树林中,躲过了追兵的围追堵截——是他背着那披着我衣服的稻草人狠狠地戏耍了那些皇帝的走狗。
我能清晰地看到上面发生的一切,杨斯就站在悬崖边,甚至看到了他退步时踩掉的涯尖的泥土从崖上掉落下来。
不要有事。
我这么祈祷着,如果上帝真的听得到的话。
那些武卫,有些握着剑,有些舞着绳套,策马一步步地靠近了他。
这时,本被黑沉沉的乌云挡住了的太阳,竟在此时从云层中出现,在崖顶上发出炫目的光,刺得往上看的人都一下闭上了眼,无力再打开。即便我再努力地想要睁开眼,也什么也看不到,进入我眼睛的东西,只有那灿烂阳光,眼泪从眼中不断流出,不知是因为阳光还是杨斯。
好一会儿,乌云又再次占据了上风,我才得以重新获得视野。
如同安排好的一般,再看上去时,山崖上的那些人已经不在了。
我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上痛哭起来,泪水一股股从我脸颊上淌到嘴角,滴落到地面。我这时才明白,我们这个世界,是真的被上帝遗弃了。上帝想要带走那些他心仪的孩子,所以他选了杨斯。他放出了太阳,遮住了所有罪人的眼睛——除了他派去“邀请”杨斯的刽子手们。
他为杨斯保留了应有的尊严,不让我们看到杨斯被绳套勒住脖子、如同牲畜一般被拖走的狼狈模样。
那之后,没有人再看到过杨斯。
最后以上帝之名,皇帝迫不及待地宣布了杨斯的罪行。罪名是煽动内乱。
吟游诗人说,杨斯做了他最后能做的事,也是第一次对皇帝不敬——他没有接受皇帝的刑罚。在一个周日的早上,他拿着吊绳,在人们低头安静做弥撒的时候,拖着残破不堪的身体,自缢在了教堂。就连看守他的人,也没有发现。
吟游诗人拨动他的鲁特琴,琴声悠扬,令人感伤,轻柔地唱起来:
“杨斯啊,你在教堂透过那绞绳,是否真的看到了天堂?或者说,只是一面,被阳光精心装饰过的百叶窗。”
那之后,我隐姓埋名,在远离纷争的特瑟怀地区藏匿了几年,直到杨斯和我终于被“昭雪”,才重新回到了和公众的生活中去,回到我挂念的故乡——埃斯特苏都。
但说来很讽刺,杨斯,并不是因为有人为他申了冤,也不是法庭翻了案,而是——后续的一些东西,竟然成功了。
杨斯,竟以“英雄”一样的身份再次回归了大家的视线。
人们围着我,要我讲述他的故事。然后,才有了如今人们口口相传的杨斯来了。
我再次成为了为祖国工作的武卫,并且从那时起平步青云,步步高升。娶了如花美眷,是一位旧贵族的千金淑女。有了自己的龙凤双胞胎子女,男孩现在成了龙骑兵的军官,而女孩,嫁给了一位大工厂厂长。
但我这些年,很少有睡过好觉。
因为我撒了谎。
我没有履行那时杨斯在悬崖上用生命呼喊的请求。
我是个骗子。
我害怕做梦。
做梦,总会梦见他,在那里不知疲倦地练习着剑术。我唤他,却得不到回应——他生气的时候总是这样。
而今,我自觉到身体日益虚弱,深感时日不多,如果,不公开这一切,那我的心又安到哪里去呢?就算我死了,杨斯也会从天堂跑到地狱去,要和我决斗吧。
我再次翻起那个已经泛黄的厚纸卷,这是那件事发生前几天,杨斯托人送到我们约定的逃亡去处的,上书:“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那纸卷是一本厚厚的日记,里面写满了他的经历,含着他的赞美、思念、愧疚、欢乐、哀愁、憎恶还有麻木。于是结合了那些,我决定要写点东西来,要把这一切,把这些苦难背后所有的真相,把这光鲜亮丽的传奇下面掩盖的罪恶,把那英雄史诗中不易发觉的无奈,彻底一一地都抖露出来,展现给世人,让人们看到这伤痕累累、千疮百孔的真相。
“生也好,死也不错,除了勇气,不要做其他选择。”
他的声音,又在我耳边回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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