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斯特苏都的夏日,炎热而又湿润。
那些山上,松树如同山的毛发,又如原上的草,挨得很紧,长得很凑实,连空气里弥都漫着它们的清香。
东风吹来时,要是碰上这些林子,只比碰上崖壁要好一些,因为树太密,进去的风,都是自入坟墓,而聪慧的那一堆,就贴着林壁走,一直聚着,直到森林大路的口,才一下子冲进去,带着呼啸声,尤为强烈。
人为开伐的森林大路上,五颜六色的鹅卵石,绣针一样的松叶,个头饱满的松果,都一个挨着一个平整地散布在地上,让那些负包赶路的人想找处下脚的地方都有些困难。
路的两边树下,长满了烂漫野花,还有说不出名字的各色菌类。山靠阴的一面,树林阴森森的,密集交叉的枝叶把本就不太富裕的阳光,也都抗拒在外。而看向靠阳的这一面,阳光照上松林,就透过那些枝叶,散射进去,把里面倒是照的亮堂堂的,不至于黑得看不见手。
抬头看那交叉的树枝和万千阳光,就像看着撒上了白芝麻的黑面包,又像在云端上靠近了去欣赏浩瀚星空。
我们再望向大道,那里,两个骑士正坐在马上飞奔着。后面骑小马的,淡定从容,腰杆撑了直,挺胸收腹,下巴上扬,好像巡视领土的国王。不拉缰绳,只把那右手插在腰上,另一只手摆弄着马鞭,控制着前面那匹大马的行迹。再看前面那匹大马,那上面的骑士,就没个样子了。
他双手发抖着握紧了马缰,把那老马拉的好不自在,而后面又被人赶着,真是让这老牲口自觉进退不是。
他的脚也左右踢着马肚,让老马不知道是要左横走,还是要右横跑。但不一会儿,这聪慧的老马就明了只听后面鞭子招呼就是。
看看杨斯呵,他小小的身子几乎是爬在了马背上,随着马的跑动上下摇晃着着。再看他的脸,瞪大了眼睛,嘴微微张着,甚至可以看到他的牙齿在打战,完全一副受惊了的小动物的样子。
金见了,发出爽朗的笑声,给马加了速,和杨斯并排跑起来。他看着杨斯可怜兮兮的样儿,乐极了,说:
“儿子!别这样趴着了,忘了我说的吗?挺起你的跨,用屁股坐!你要是再这样,哼哼,我可得少个儿子了!”
“小爸爸...我好怕!少个儿子...!我会死掉吗!”杨斯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几乎要哭出来。
“哈哈哈哈哈,我是说,你这样会磨平你的下面,我少了个儿子,但要多个女儿!”
这话说完,杨斯脸红起来。他的下体确实被折磨得够呛。但也是这话儿,让他有了起来的理由,他可不想做女孩子,因为爷爷要他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就这样过了一座山,他已经坐直了起来,下体的不适消散了许多,但身体还是禁不住发抖,竭力控制着平衡。他忍不住要靠向背后,但他发现背后并没有保护他的人,他只能靠自己。
“调整你的呼吸,目视前方,去习惯它,然后和它融为一体,再去驾驭它,”金在杨斯的斜背后跟着,时刻提防他落马,“做所有事都是这样。当然,最重要的是,你要发挥出你的勇气。有事事情明明很容易做,只是你不敢去做罢了。你看,你不过骑过了一个山头,就已经有些熟悉了。”
“我不懂...小爸爸,但是我会勇敢做的。”
“记着我的话吧,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人的勇气是最重要的,比什么东西都重要。他是人类诞生以来的第一把武器,也将是人类面对末日的最后一把武器。”
“我还是不懂,小爸爸,”杨斯平复了心情,“但我会勇敢的,我会的。”
“好儿子,你以后会懂的。”
两人这样聊着,又骑过了两座山。
杨斯差不多已经掌握了骑术最初的技术,或者说,他已经找到了感觉。虽然身体还会偶尔摇晃一下,但他至少已经不会再被摔下马来。如果方便的话,他感觉自己可以学几个命令,然后尝试着去命令马照他的去做。他第一次真正感受到风从他身上吹过,然后贴着背离开,也是第一次,他感受到了这种人间最珍贵的东西——自由。
之后,继续骑过了三四座山。
“儿子,你骑的真好,简直和巴耶尔的鞑子一样有天赋。要是你在那边出生,我准保你要被他们国王选去作为亲卫从小培养。”金已经不再把注意力放到保护杨斯上,只是还控制着老马行进的方向。
“谢谢小爸爸...巴耶尔的鞑子?那是什么呢?还有鞑子,那又是什么?他们和骑马有什么关系吗?”杨斯这会儿从容地坐在马上,抛出一堆问题。
“那是俗语,官话就是鞑靼人。其实也可以叫他们巴耶尔人。他们居住在帝国东北,自古就是游牧民族,从不种田,只是骑着马,赶着羊群,从这里,再到那里。居无定所、食不定时,他们每天都要吃很多的牛羊肉,爱好喝酒喝茶。还有,最重要的,当然就是对他们而言,骑马可是生存技能,是小孩子的必修课。他们那儿,像你这么大年纪的小孩子,要是放到其他国家,个个都是马术高手。”
“噢噢!我想起来了!他们那里出产最勇猛的骑兵军团!因为他们有全帝国最好的马场!”
“好儿子,看来你有好好读奶奶的书啊!”
“那小爸爸你去过那里吗?”
“去过!当然去过!问的真好,而且还住过两年!”
“那他们那里到底什么样子的啊!是不是和书里的一样!”
“书嘛,当然有点出入,不过大多一样吧,”金回忆着回答,“但他们那儿也不全是平原,也有城市,我在城市居住的日子更多些。”
“城市吗?我还以为他们就是草原上的野人...”
“你要是有机会去巴耶尔的城市看看,尤其是他们的国都索弗朗斯,你就会发现,他们那儿的城市人不过是定居了的鞑子罢了。像那些市场,你去了,就得被马皮的臭味熏死,除此之外,还有他们浓密的汗味,咸鱼的腥味,各种动物粪便的臭味,都能让你呛好一阵。他们不喜欢穿衣服,毛发浓密的很,浑身都是伤疤,大冬天也这样...对了,他们的冬天可冷了,一下雪啊,就满草原都是白色。男人们很高,高得不像话,咱这儿的人去了,十之八九得矮他们两个个头,可这有什么办法呢,他们吃牛羊肉长大的,就跟咱吃面包一样,他们的牛羊肉就便宜得跟面包一样。不过那里的姑娘们,可就长得美得很,可惜啊,可惜啊,就是长了一张嘴,那嘴一张一闭,带着浓厚的巴耶尔口音,要是外地的,任是谁,都得吓一跳。而且,那里的学校...”
说道这儿时,金突然停了下来,本来还沉浸在回忆的喜悦中,但这喜悦好像到此就戛然而止了。
“小爸爸,怎么了?”
“口渴了,想停下来喝点酒。”
此时他们已经又翻越了七八座山。
把马停在了路边,再把杨斯抱下马,金找了个阴凉的地段,就靠在树上,从腰间取下皮酒壶,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之后发出一阵快活的长吁。杨斯则在一旁用脚踩着弩的踏板,想要把弩弓拉到扳机上,但却连一半都拉不到。
“小爸爸,”杨斯拉着弩弓费劲地说,“为什么爷爷奶奶好像不太希望我成为武卫呢?”
“武卫?”金靠着树坐下,扬起下巴,眯起了眼,“怎么?看来你想以后当武卫?”
“嗯嗯...小爸爸,”杨斯还拉着弩弓,“因为爷爷说他们为民除害,惩恶除凶,而且...而且爷爷以前就是个很厉害的武卫。”
“好儿子,你有这个想法就很不错!我当然支持你,对吗?无论他们怎么说,我支持你,因为那是你想做的事,你想做,我就支持,不管好坏。因为我是你爸爸,你是我儿子。”
杨斯已经再拉不动了,一下子把弩弓弹了回去。
“真的吗!小爸爸,那我要怎么开始呢?”
“没有比这个更简单的事了,”金捡起一根看起来比较光秃的树枝,一下子站起来,没拿武器的手向后摆去,就像是拉起自己的披风一样,充满了精神,站出标准的击剑势,“来,小武卫,找到你的武器,我要和你决斗!”
“等...等下,小爸爸,我还没找到武器...!”很明显,小杨斯被吓了一跳,但他还是笑着,他知道,金是不会伤害他的,这只是他们玩的一个小游戏罢了。他往后退了一步,就随意地捡起来一根树枝,学着金的样子也摆出姿势,虽然走起来有点磕磕绊绊。
“好!我乃绿林侠盗斯凯勒,也是...”还没说完,金就突然一剑刺向杨斯,“看剑!”
来不及说话,杨斯也完全不知道怎么操纵这把小小的树枝,只是呆在原地。
金毫不留情的用树枝尖刺在他的虎口上,然后又震颤着树枝,打了一下手背,平添了两道血印,之后就退回原地。
而杨斯握剑的手受了疼,就扔开了,笑容一下子消失,只把那手抱着,眼里泪水打着转,说:“小爸爸...你耍赖,你还没自我介...”
“再看剑!”金没有回答杨斯,退出去的身体又进了回来,这一下是个三连刺,三次分别刺在杨斯的侧腰、锁骨、还有肩膀,然后他举剑的手又震颤了一下,“啪”的一声打到杨斯因为害怕卷起来的背上。
“好...好痛啊!我不玩了!小爸爸,我不玩了!”
杨斯此时已经完全哭出来,就像自己被父母亲打的时候那样,身子不住的往后躲。但他每往后走一点,金就紧跟他进一步。他想转身逃跑,那金就两下打到他的腿上,疼得他跳起来,摔倒在地上,手掌碰到了地面的碎石,划得血肉淋淋。
“杨斯,这是你今天第三次哭了,”金拿剑居高临下地看着指着杨斯,“你丢掉的不只是武器,看起来还有你的勇气。如果你只想着逃跑,那么你就永远无法战胜对手,也无法成为武卫。你想想你的爷爷难道当年也是这样和敌人战斗的吗?”
听到爷爷,杨斯一下子收了哽咽,手在地上一摩挲,恰好一根树枝就在那里。他忍着手掌握上去的剧痛,趁金说着话凝视他的阵,一下子甩手劈上去。金有点始料未及,但立马反转自己的手腕,树枝对上树枝,挡住了杨斯的进攻。
“很好!你已经做到第一步了!”
金点点头,哪怕实际上这点力度对他来说,就跟蚊子没太大区别。而此时杨斯已经双手握着树枝,叉开双脚,摆出了更实用的战斗势。
“好儿子,你知道吗?战斗本身,就是人身体的本能,所以有些东西最好的反而就是无师自通,就像你现在...”这次,依然是话只说一半,金就就刺了过去,但杨斯的精神完全集中在剑上。那边一刺,他就下意识地用树枝把它从侧翼拍开了。
金诧异地看着杨斯的动作,刻意放大了破绽,好像那一下拍的很大力,整个身子都敞开给了杨斯,就像以前杨斯奔向他时,他敞开双手一样。
但杨斯,还是握着剑,没有进攻。
金见他没动静,放慢的动作一下子收紧,突然变得迅速无比。几乎是一瞬间,树枝在他手上旋转了一圈后借力从上打向对手,杨斯也把树枝往上一横,挡住了这一击,还来不及欣喜,金又转了一下手腕,他手上的树枝灵巧地变砍为刺,突进了杨斯的胸口,接着,又是一连三刺。
“为什么刚才不进攻呢?杨斯。”金又退后了一步,“刚才明明可以有机会致命一击的。”
“我...嘶...我不会,小爸爸,我没学过。”杨斯说话时,脖子上的淤青也被带动了一下,疼得他吁气。
“不会的话,那就学!”
“那样的事,我才不要学!”
“什么意思?杨斯,不学是什么意思?”
“我不想伤害小爸爸...”
“你现在说这些话,可都是没用的,儿子,你要面对的是想要杀死你的人。”
“可...可是那样,我也不想...”
“说说,为什么?”
“因为被打很痛...”
“所以你不想别人和你一样痛吗?”
杨斯眼神看着金脚下的地面,微微点了头,而金,藏着一丝不易发觉的微笑,又端起树枝袭过去。
这次,杨斯可毫不含糊,左拍右挡地防御起来。两人就这样一直打着,从山腰打到山下,又从山下打到山腰,再从山腰打到山上。
金踩稳步伐,快速地逼近进攻;杨斯咬紧牙关,虽然步步后退,但战意不减。
好几次,杨斯手中的树枝都被劈成两段。没了格挡的东西,他就在地上翻滚一下,随手就从旁边灌木丛上再拔下一根满是枝叶的树枝;被逼到山坎上,他就用尽全力一下爬上去,在高处,他发现只需要防御下面来的进攻,但金没有给他机会,一跃而起,跳了上去,又在山坎上与杨斯对峙起来。
最后,杨斯背上和腿上都满是灰尘,本来洁白的棉毛衬衣,此时已经和灰色的亚麻服没了区别。身上到处都是树枝留下的划痕,背上还有几道被棍子击打的痕迹,而淤青,更是不计其数。到这时候,金才收了手,把树枝扔了,杨斯见了,也终于放松下来,开始大口喘息。
“疼吗,我的儿子,你看你,现在的样子才像个男子汉,而不是小姑娘。”
“好疼...”杨斯吸了下鼻涕,听见金关心他,才开始哭起来,“我想回家...我要去找爷爷奶奶...”
但这次哭,金没有再说他了。
“把你现在受的痛提上上千倍,然后加上昨晚没睡着,还有早饭没有吃,就是武卫了。怎么样,还想当武卫吗?”
“武卫的生活是这样吗...”
“所以爷爷奶奶他们不愿意你去啊,儿子。而且...”金拍了拍衣服,“有些时候,相比于其他苦难,疼痛不过仅仅是疼痛而已。”
“我不懂...小爸爸...但是要是...要是武卫是这样的话,那我会忍受的,我会的...”
“嗯!那我们每天都这样练习吧!现在继续!”
“我不要了!”杨斯瞪大了满是惊恐的眼,这么喊着,飞快地转身逃跑了。金在后面大笑了起来,吼道:“臭小子,你跑不脱的!”
两人一追一赶,声音就在这树林里回荡着,盖过了虫鸣,惊起一群群飞鸟。一把弩靠在大树下边,些许阳光撒在了弩弓上,酒壶不知何时倒在了地下,已经洒了一大半。旁边,两匹马儿并排立着,老马的脖子靠在小马背上,正享受属于它们难得的天伦之乐。
一个一直跑着,一个就一直追着,就像一只猫在抓老鼠。老鼠为了求生慌不择路,猫则从容不迫,享受着追捕的过程。
杨斯惊恐地奔命,头发也都飘了起来,生怕又被金追上在身上一顿噼里啪啦的打。而金,不慌不忙地在后面紧跟着,几乎可以说是飞檐走壁,他一会儿出现在杨斯的前面,堵住去路,一会儿又出现在侧面的身后,逼他调转方向,就像是在操控老马时一样,直到杨斯跑的满脸通红,再也跑不动,他才觉得今天的体能训练已经充足了。
也是这样打算,他可以把终点定在了一口水井旁。一来,让杨斯补充补充水分;二来,为他清洗清洗伤口和衣物。
“杨斯,把衣服脱了,这身回去的话,你的武卫之路就要结束了。”于是,杨斯听话地脱掉了上衣,然后就趴在井旁伸长了脖子像小鹿一样喝起水来。
金从一边的口袋里摸出一些棉布,沾了水给他清理着身上地刮痕。井水很清凉,随着棉布抹在身上,反而为杨斯镇了痛,让他觉得很是舒服。擦拭完后,金又用剩下的棉布,包扎了杨斯的手掌,就拿着衣服在一旁开始洗了。
“儿子...”
“嗯?”杨斯低头喝水时,头发全都垂到了水里,听见金的话,便一下起身,带着湿漉漉的头发把水甩了他一脸。
“好吧,”金停下搓衣服的手去擦脸上的水,“先不说其他的,你应该把那头发剪掉。”
“不要!”
“你应该剪掉的,就像我这样,我像你这么大那会儿也有一头好头发,但后来就剪掉了。”
“不要!不要!”
“嘿,你今天有点调皮啊,儿子?又想练武了?”金继续搓着衣服,悄悄笑着。
“这是经文里说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是哪段呢?这是俗语吧,好儿子,”金顿了一下,“《旧约》?”
“《旧约》。”
“那你得戴个帽子了,上帝可不喜欢高调的人。”
“上帝讨厌长头发吗?”
“不,你应该留,但不要给他看到。”
“那是什么意思呢?”
“我也不知道,儿子,我也不知道,”金无奈地摇头,“上帝在我们这种人看来是很矛盾的,要是你以后去了修道院,就应该会知道了吧...不过,至少应该把你的头发扎起来。”
这时,金扭干了衣服,拿着最后一根棉布,折了几下,一搓,然后走到杨斯背后,在头发末梢的位置握了两握的头发,用这根“绳子”绑紧。
“好了,你试试,这会儿就不至于跟个小疯子一样了。”
杨斯听了,就摇头晃脑地甩了甩自己的辫子,开心于竟从没发现过自己的头发可以这么省心。金看他高兴的样,也点点头,看着远方的太阳,暗道天色不早。
“走吧,杨斯,该回家了,今天玩够了吗?”
“嗯!小爸爸...但...”杨斯突然想到刚才训练的时候的场景,“不,没什么。”
“儿子,你要学会适应,适应痛苦,适应苦难。”
“但那不容易...”
“万事开头难。今天回去以后,如果爷爷奶奶问起,就说你在山上打滑摔了,知道吗?”
“小爸爸,这是在撒谎吗?”
“不,不是的。这是为了你的未来。”
两个人聊着,已经回了原来的地方,再次收好东西,策马飞奔向家的方向。路上,金拿着马鞭指向一条山坡下断断续续的小道。
“杨斯,看见了吗?如果你成了武卫,一定要守好这里。”
“为什么呢小爸爸?明明...只是一条废弃的小路。”
“你以后就知道了,武卫就是专门做反常的事的人。”
“我不懂,小爸爸。”
“哎,哎。”
金没有再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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