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把视野放回辛维的家中,此时,长辈们各有自己的事儿在做。
一个人站在后院门口,摇摇晃晃地来回踱步,一会儿叉腰,一会儿抱胸,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又咒骂,一会儿又沉思。忽而叹气如哀怨,忽而又又咳嗽如野兽。头时不时地看向远处的山路。
这是甘在生气杨斯擅自骑马的事。
“妈...您怎么会把他放去学那个呢...他才十一岁啊...不少孩子...从马上摔下来...就死掉了...而且学这种东西会把他学野的...他可是要当主教的啊...妈...怎么办啊...怎么办啊...杨斯啊...我不知道怎么办...他才十一岁...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啊...”
这是安东妮在向邓娜哭诉。但每说一句,邓娜听来,都是在指责她的小儿子,同时也是在说她自己管教不力。她板着脸,端坐着,双手在腹部交叉,躺在安乐椅上,透过窗户看向外面,心里满是腹诽和阴郁。
辛维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默,不喜欢参与家里的事务。他想到了什么,去自己的藏物房,发现那把『乔利』已经不见了,但他并没有声张,只是面色沉重了些,若有所思地回去继续坐着。
或许是上帝应了他们的祈祷,甘在后院看到了远处山路上,一个瘦小的身影正坐在老马上飞奔而回,饶了几圈后,他看清了,那就是杨斯。
杨斯这会儿一直低着头,眼睛里无喜无悲,好像压抑着什么情绪,即便看到了甘,他也不惊慌。而且他发现,自己的儿子好像成长了许多,说不出来,但好像更像大孩子了。
只是这种不把父亲当回事的态度让甘很是生气,其次,他还看到杨斯背上背着的武器,无疑就是他当年失之交臂的『乔利』。于是他一下子把杨斯从马上拉下来,吼道:
“操你妈!小厮儿!日你的妈!这么久不给老子回家,给老子跑!日你的妈!跑!给老子在这里滚下!”
他手上早已经拿着一根棍子,一脚揣在杨斯的皮肤上。杨斯受力后难以站稳,一下子朝前倒下去,用手撑在了地面上跪着,接着,他就几棍子打在了杨斯背上。
杨斯呢,本来还沉浸在对金的担忧之中,但父亲的一拉,使他清醒过来,他看到父亲生气的样子,本能地开始害怕,甚至发抖,只是把『乔利』一下子放到身下。因为背上还有旧伤没有恢复,每一下木棍的击打都比以前痛上许多倍,让他完全招架不住。
“爸爸,不要打,好痛!”杨斯又像小孩子那样哭起来,脸上哭的五官都挤在了一起,没个样子,“好痛啊,求求你了,不要打了...爷爷...救救我。”
即便杨斯这样乞求,落在背上的棍子却越来越重,也越来越痛。在屋内的人们也都听到了声音,急忙出来了。
邓娜见到杨斯被打,一下子跑过去护住他,而辛维,胡子都气歪了,瞪大了眼睛过去夺甘手里的武器,而安东妮在旁边看着,有些不知所措,在她看来,至少孩子没事就行。
“你个畜生,你打他做什么!孩子是可以打好的吗!”辛维已经夺过了棍子,一下子打在甘还健康的那条腿上,疼的甘提了下脚,打了个踉跄。
而邓娜上前在杨斯旁边跪下,给他解开衣服,她对杨斯痛苦的吼叫声有些奇怪,常理说不会这么疼的。脱下衣服后,她检查完了背,转身骂甘:
“你是用带树枝的棍子打的吗!你个死东西!这把杨斯的背划成什么样了!”
“等下,邓娜,他用的这个。”不等甘回话,辛维已经把棍子递上。那是一根很光秃秃的棍子,看起来是甘现削而成的。
“奇怪,真是奇怪,那这些划伤是怎么搞的?好多还结疤了。”
听这话,杨斯才回过神,想说什么,但又不敢说,不过旁边的甘站了出来,一脸愤慨的对着邓娜:
“除了您的亲儿子,还有谁会这样打他呢?您不是说的嘛,这三个周他们天天出去玩,这个伤口八成得是他弄的。”
“才不是,小爸爸没有打我!”杨斯一下子爬起来,反驳自己的亲生父亲。
“杨斯,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金呢,他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小狗儿,我怎么感觉你心事重重的,你好好跟爷爷说说。”辛维靠在杨斯旁边,这样慢悠悠地说着。
而杨斯,看着辛维,终于忍不住,一下子抱上去又大哭起来,哭的鼻涕都沾在了辛维的背心上,还不肯罢休。再一会儿,稍微收敛了哽咽,辛维用手指给他甩了鼻涕,他才含糊地说了与金一同学习骑马、练习剑术还有偷拿『乔利』的事,但始终没提到武卫。
甘听了,嘴角也都一直打抽抽,只是在老人们面前根本不好展示出来某些东西。
“你要学习这个,爷爷可以教你啊,你干嘛一定要跟他学。”辛维听了,皱了下眉头。
“爷爷...那样...爸爸他们肯定会知道的...他们肯定不会同意的...”
“我们怎么不会同意?只要你好好说你想学,我们肯定都是支持你的,杨斯。”安东妮这时才插了一嘴。
“是的,爸爸,杨斯想学我们肯定教的。”甘也附和了起来。
辛维看了眼这对夫妇,并不做声,只是把手背在后面,看着眼前委委屈屈的小杨斯。
倒是邓娜回话了:“你们也别老叫他背经文了,如果他喜欢剑术马术那些,也可以教他,以后和哪个贵族老爷打交道,不会点这些那是不行的。”
杨斯听到邓娜的话,有点迷惑,明明他学这个是要拿去和坏人打交道的。
“是的妈妈,我们保证支持他。”这对夫妇听了,才点点头,应和了邓娜。
“那金呢?他今天没和你一起回来吗,杨斯?”邓娜没再管他们,只转身继续问杨斯。
之后,杨斯就把他们遇到袭击时听到的、看到的所有东西说了出来。辛维和邓娜听着,表情阴晴不定,而甘则有些愤怒,但这种愤怒中掺杂着幸灾乐祸,安东妮呢,还是那副怨妇的样子,只怪金不知道路的长远。
“金这八成是又开始了哦...”安东妮突然苦口婆心地说了一句,但之后,没有人再回话,大家都若有所思,除了杨斯。
他看到大家低头想东西,有些不解,便问了邓娜:“奶奶,小爸爸他能回来吗。”
这句话似乎问到了邓娜心坎上,这位老妇人蹲下抱着杨斯。
“会回来的,孩子,无论多危险他都能回来。”
“妈妈,我看小弟他是暂时回不来了。他肯定又开始做那些勾当了。”
邓娜没有反驳,只是闭着眼,发生过的旧事,让她也没了底气。而这会儿,辛维也开始踱步、沉思、摇头,时而看向山路,就像先前等待杨斯的甘。
再而后,众人决定先回屋。邓娜为杨斯处理背部的伤痕之类,而甘和辛维又像两尊木头一样坐到了没有烧起来的铁炉旁,安东妮一样一样地把菜品端到桌子上,很明显就能看出,这次要吃的比任何一次,都要丰盛。
但真到吃的时候,只有甘在大快朵颐着,杨斯一直沉默着,少少地吃吃喝喝,等到他道了饱,低头走到后院的山坡上时,他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刚刚吃了些什么。
他就这样坐在后院的门槛上。
后院前的山坡起伏很小,长满了青草和野花。
他想起小时候和金在池塘边的淤泥里沾了一身污秽后,总会在进屋前,用这里夹带着露水的草擦掉被弄脏的地方。
再往下,就到山路的口了。唯一突兀的,是爷爷在这坡上种的一颗苹果树,很是瘦小,结下的果子也发酸。但这棵树是他和金的好玩伴——他俩常常拿着弓弩对着这苹果树发射。
“杨斯,你这样小心被风吹感冒了。”是邓娜在说话,她此时端着杯果汁,递给杨斯。
“奶奶,小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杨斯没有任何丝毫的动作,只是看着远方。
“他会回来的,没事的孩子。他以前经常这样,但总是能回来的。”
“奶奶,大麻是什么啊?”
“大麻?”听到这话,邓娜有些愣神,“大麻就是一种很不好的东西,你以后千万可别碰。”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杨斯把头埋低了。事实上,他知道大麻这东西,只是想看看邓娜的反应来核实自己的猜测。
两人就这样等着,守候着太阳落下。
山路夹杂在两山之间。跨过山路,从对面的山坡上翻过,就是爷爷的鱼塘了。那鱼塘很大,而且总是随意开放着,金和他过去常去那里玩耍。那里到了夏天,水位就会下降许多,露出看起来脏脏的滩。而在鱼塘周围的泥土,都很是湿润,一脚踩上去,能没完他的脚膝盖。每次他和金在那里嬉跑,总要染一身泥。只可惜金从不让他下水,所以他只能在一旁羡慕地看着金和别家大点的孩子在水中玩乐。
他想,等以后长大了,他也要下水去玩。
“杨斯,你困吗?这样坐着很无聊吧。”
杨斯没有回答邓娜。他们还是这样守候着。
夜晚来临,一切都静了下来。月亮还没登上山头,没有月光,现在,有的只是一片漆黑。眼睛望去,已经无法看出树或者山的轮廓。漆黑,除了漆黑,只有漆黑。邓娜拿来了焦油,抹在了杨斯的身上,来为他防止蚊虫的叮咬。
慢慢的,月亮终于来了,从对面的山头上慢慢升起。不是很明亮,但却带着清冷而幽静的光。杨斯看见地面上的月光慢慢地从背后山峰上往下蔓延它要把这黑暗赶到对面的山那边去,直到把草地和树林都染上一片淡蓝。
这时,远处山路上出现了个骑马的人,太远了,只能看到他不断抽打马地地跑着。
杨斯和邓娜都一起站了起来,往前走了几步,一会儿,那马就消失在了盘旋的山路上。
再出现时,那骑马的人连人带马已经到了坡下的路口处,一下子冲将上来,不等马停,就跳下来,抱住杨斯和邓娜,带着有些嘶哑的声音。
“儿子,妈妈,我回来了”
是金,他完好无恙地回来了。
那晚,因为床位不够,金和杨斯睡在了一张床上。杨斯翻身朝着墙壁,而金,手枕着头。他这次不用去捕捉预兆,就能感受到,他和杨斯,或许将会分别了。
“小爸爸,你是怎么对付那些家伙的啊,我还以为...你会死掉...”杨斯把头转了过来,问。
“这还不简单,我可是你爸爸,什么事能难倒我呢?对吧,儿子。”金把身子转向杨斯,头撑着脑袋,挠了下杨斯的腰。
“哈哈哈哈,”杨斯痒痒得急忙翻身,也面朝着金,“但是我想知道你怎么对付他们的。”
“那些东西对你没好处的儿子,有些时候,你从一个泥潭里出来,总是会沾染上许多污秽泥土,就像我给你在草丛上擦拭裤脚,尽管你可以让他们干净一些,但却永远擦不干净。”
“我不懂,小爸爸。”
“那样最好。有些东西,千万不要开先河,知道了吗。就像你的撒谎那样,看起来你现在已经完全学会了,不是吗?只是一个小小的开头,就有无穷的后患。所以,有远见的人也往往越为敏感。”
“我还是不懂。”
“好吧好吧。只是,你平时谨慎一点做人就好,你做错了一点,有些人也会把你做错的小事看做苗头的。嗨,真不想像你的老爸老妈那样教导你。”
“可是小爸爸你总是跟我说些我不懂的东西。”
“嗨,你还太小了。我说的话仅仅是说说,我之所以不想教育你,是因为我认为我们,我们人,生而自由,不应该有人来把自己的意志来加在别人身上。懂了吗?孩子,自由是可贵的。这一点,你以后会懂的。”
金摸着杨斯的头,杨斯还想说那句话,但随着吞口水的动作又把话咽了回去。
金这时突然唱起一首不知名的歌:
我曾踏遍五天十地
我曾与晨星相辉映
我曾把梦想都汇聚
我曾要把记忆抹去
而今我无处可去
而今我无人可依
而今我被人忘记
而今我
想倾诉
却找不到话语
这样唱完,沉默,杨斯感受到了金的心情,也一同沉默着。他们都感到,今天之后,他们将会面临极大的分别。这对父子一起捕捉到了这个预兆。
“看来你无聊了,好,那我就给你说说我当年比武场上一剑破两敌的故事...”好一会儿,金才打破沉默,于是,金开始讲述自己过去的神勇故事。杨斯听着,深信不疑。很快,两人都困了,就睡着了。
这熟睡的二人,完全不知道,在客厅里,他们的长辈们,围绕着一根蜡烛在讨论着,竟差点吵了起来。
起初,双方尚且温和,但之后,甘提议让杨斯能不来这里就不来这里,除非金不在。但邓娜坚持说,金一直都在。甘又反驳道,一直在的话,那就一直不来。
他们又说起以前的旧事,比如『乔利』没有给甘而给了金。再比如,甘对金可以在父母亲家里白吃白住,而他要出去工作这件事很生气。
邓娜又扯杨斯在这里吃东西,还有给他买书看,都花了不少钱。虽然她很乐意做这种事,说只是为了打压甘。甘又赌气说要把钱还了,就把腰间的钱袋子扔到桌子上。安东妮在一边,也跟着抱怨,说杨斯跟着金准要学坏之类。这话甘说过,邓娜本也不在意这个,但要是安东妮说,那这就是看不起她乔利家了,于是邓娜就狠狠的反讽安东妮。
两边就这样几乎要吵起来,声音越来越大,还好本一言不发的辛维低吼了一声,他们才一下安静了,过了会儿,都道了晚安,自个儿去睡去了。
次日,依然是清晨,邓娜摇醒了还在熟睡的杨斯,为他穿戴好衣服。
门外的甘已经备好了马,安东妮也在一旁守候着。他们都在等着带杨斯离开。
“奶奶,小爸爸去哪里了?”
邓娜看了杨斯一眼,答了句不知道,接着说:“小狗儿,快去门口吧,爸爸妈妈喊你回家呢。”
“要走了吗?”
“是的。”
“可是我不想走,奶奶,让我就住在这里吧。”杨斯知道这没用,但还是拉住奶奶的手,乞求着。
“下次再来吧,小狗儿,以后再来玩,”邓娜摸着杨斯的头,“你现在必须回去好好学习了。”
杨斯听了,不再回话,只是走到门口,没有再听周围的任何声音,只有甘来抱他上马时,他点了点头。
就这样,他们一同踏上了回家的路。他们上了坡,穿过隧道,继续骑去。再骑过两座山后,甘才带着怒气,开口了:
“小厮儿,真厉害啊,老子打你你居然敢跑。”
杨斯睡在马脖背后,想起了和金玩耍的日子。在无处去的时候,他总能想到爷爷奶奶还有金。即便天底下人都不爱他时,他想金也会站在他这边。金总是看得透他的心意,总是那么不吝啬自己的快乐,并把他们分享给自己。
“没想到啊,你敢自己骑马。真的胆子大了,翅膀硬了。”
杨斯还是没有回话,他想起和金一起骑马,他迎着风,感受着自己的长发如同旗帜一样被吹起。他策马奔腾,就像那曾经席卷全帝国的鞑子;他冲锋,就像那冲向火铳队的冲骑兵;他举起弩,当做火铳,对着树木射击。那段时光多自由啊,而现在自己却被这家伙夹在马前。
“而且你学剑术做什么!老子当年就是尽学这些,结果呢?被人当铳使!指哪儿,我就要去哪儿,比那狗还差两条腿。贵族的狗还能吃肉,老子只能吃夹了木头的面包。那他妈都不是面包,是木头做的面包。你想过那种狗屁日子吗?”
杨斯听到面包的事,噗嗤地笑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阴郁。他想起他第一次与金战斗,想起自己在坎上与坎下和金周旋。想起他要自己握剑时只用食指、中指和大拇指,这样好让剑更加灵活,他想起特别的『乔利』和那套奇怪的剑法。这时他的手竟然又痒痒起来,想要去挥舞那边重如铁锤的『乔利』。
“以后不准再来这里了,知道了吗!金不是什么好人,你跟他久了,肯定学不好!”
听到这儿,杨斯才直起身,转过头去反驳:
“小爸爸是好人,你们才是坏人!你们打我,他就不打我!”
“你懂个卵子!老子们打你是为了你好。当年你爹我被你爷爷打,你爷爷也说打我是为了我好,外人打我是要我命,要把我打死。老子当年就没明白这道理。上了战场,好几次差点被削掉脑袋,才明白怎么回事。包括你看老子的腿,也是这样瘸的。跟你说,我们打你,和外人打是不一样的。他不打你,不一定就是为你好。”
甘就像大多数父母这样劝导了起来,但杨斯还是很倔强,又找不到语言反驳,只好吼了句“放屁”,就又爬到马背上睡下。
“反正以后不要来了,还有,今年年底过了,你就要去修道院公学了,你要好好在里面读书,钻研学问。”
“公学?那是什么?”
“就是把你关着让你好好学习的地方。”
“那我不去!”
“不去也得去,不然老子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不去不去!”
......
这对父子的关系至此,才终于有了些缓和。他们事实上,都在学习着。甘在学习做一名真正的父亲,而不是暴戾的虐待狂,杨斯也在学着做一个人子,开始思考亲人关系的特殊性。但总归是好事,但他们的关系是从杨斯八岁时才开始的,所以杨斯常常会开玩笑说:
“我和我老爸不太熟。”
但对于杨斯的严厉教育,甘和安东妮从来没松懈过,他们是如此相信只有严苛才能够造就一个才子、文官或者主教。他们不认为杨斯具有选择平庸的权利,但杨斯天生就有平庸的权利,并一直都在这样选择;他们不认为杨斯具有享受安逸的资格,但杨斯天生就有安逸的资格,并一直都在这样享受。他们总是为了一点小事而大发雷霆,这也和金曾说的一样,他们富有“远见”,但光是有远见是不够的,他们还应要学会去经营,然后使事态发展到那里去。可惜的是,他们没有学会这个能力,从而远见就成了危险的东西。这一点来说,世界的上所有人都适用。现在的杨斯就像那在被慢慢拉开的弓,没有人可以一直用手拉着他,让他不弹回去。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