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陨

天色暗沉,寒风呼啸,卷走一片血腥气,苍凉无边的大地上横七竖八的插着刀剑和战旗。

这里埋葬着三千骸骨,冰雪之下依稀可窥见厮杀惨状,当初的尸山血海,阴气直冲云霄,来往盘旋着的乌鸦俯身飞冲,不断啃食着这些将士,平静黑沉的眼珠将这片战场敛入眼中,随后降下大雪,埋葬了这些无家可归的英灵。

寒风簌簌,裹挟着大雪,刮的人脸生疼,江拓却顾不了那么多,他跪在地上,弓着腰不断的用那冻得发紫,有着无数细小伤痕的手扒着积雪。

第八百一十二块。

紫红皲裂的手不住的颤抖着,缓缓地拂开铭牌上的一层层厚雪。紧紧的攥着铭牌。

两个月了,雪越下越大,铭牌却只找到了八百一十二块。

江拓深深的呼出一口气。

没多少时间了,本就身负重伤,又在雪地里趴了两个月,便是神仙也遭不住这般作践。

将士们多是跟随自己多年的死士,对世间了无牵挂,便是后来应征入伍的,也都是家破人亡,怀着对敌国的怨念毅然参军的。

活着无人悼念,死后安定百年。

江拓低低一笑,带着些许嘲意。

也是,人都是贱的,不到走投无路的那一刻,谁都不会拼个鱼死网破。

要不怎么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呢?当权者奢靡享乐,便以为天下尽在他一人之手,这国,要败了。

江拓面无表情的想着。

江拓思索片刻,只得将铭牌拢了拢,又细细查验一番,待检查无误,便合了合衣衫,缓步穿过这片尸地,来到了一间破败草屋,侧卧在草席上,攥着衣襟休憩片刻。

江拓心里估算着,待自己找齐将士们的铭牌,也没有多少时日了,临死前至少寻个和尚为兄弟们超度,每个人手上都沾有人命,超度一下,总是好的。

想罢,自嘲一笑,堂堂将军府少将军,四岁习武,九岁入军营,十一岁随军打仗,征战沙场九年,立下赫赫战功,却终是抵不过“功高盖主”四个字。

可怜我江家三代忠良,皆毁于昏君之手。

罢了,左右也无多少时日了,眼下最重要的是让兄弟们安安心心踏上黄泉路。

……

一夜无梦。

天微亮,地平线上缓缓升起的霞光驱走一片黑暗,映衬着这冰天雪地莹莹透亮,远处光秃秃的枝干带上了一片片薄冰,仿佛能够看到世上道貌岸然的人们那污浊不堪的,恶臭腐朽的心。

倒是给了江拓一丝慰藉。

出了草屋,稍定了定神,便看到早已等候在外的公公,宫内的太监总管,高吉祥。

江拓扯了扯嘴角。

倒是看得起自己。

总归是为了安抚民心,给自己一个“战死沙场”的机会。也是落了个好名声,又顾全了大局。真真是会算计。

“劳烦高公公了。”

江拓平静地说道。

举止大气,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眼珠黑沉,看不出情绪。倒是个沉稳的。

高吉祥暗自打量了一番,心中不免可惜。

若是早生几年,此子必成大器。

世道不公。

清了清嗓,吊着一口尖细的嗓,缓缓展开了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从一品辅国大将军江拓镇守岩疆,宣劳戮力,释朕南顾之忧,厥功懋焉,今身陨边疆,朕念其效命十余载,特许开国大将军名号,以皇室之礼仪入江族祖墓,此后当万人传颂,名流千古。钦此”

高吉祥微微叹了口气,“江小将军,请吧。”

说罢,宫人毕恭毕敬的举着木托盘走向前来,盛放着做饰精美的瓷瓶。

江拓几步走上前来,微微抬起手。

“先等一下。”高吉祥突然打断了江拓预计抬起的手,似是刚刚想到了什么,在怀里细细摸索了一番。

终于,他掏出了一个布袋,分量看着不小。

“江小将军,咱家听闻您在寻这些将士的铭牌,昨日闲着无事,便让小的寻了几片,您看看,够不够数。”

江拓微微一愣,很快反应过来,面上一喜,郑重的道了谢,将布袋接了过来,细细收好。

将布袋妥善安置后,江拓打量了一瞬高吉祥,当下做了一个决定。

琢磨了一瞬,开了口,

“可否劳烦公公一件事?”

江拓略带歉意的抱了抱拳。

“将军请讲。”高吉祥忙俯身弓着腰摆了摆手,没有受他的礼。

“可否麻烦公公帮本将军和将士们超度一下,生前身染数万人命,虽知世事无常,命途不由我,但总归不想在地府里仍过不安稳。”

江拓说的无奈,语气中透露着沉闷与失落,却还强颜欢笑着,听着让人好生心疼。

“这个将军大可放心。”

高公公说的肯定,江拓心下一松,重新拿起了瓷瓶,目光凛然。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思罢,干脆利落的仰起头,将瓷瓶倒入嘴中,倒得一干二净。

随后并不留恋的拢了拢衣衫,转身走进草屋,重新躺在草席上,静静等待着毒发。

……

翌日,江拓身死的消息传回京城,那些达官显贵们要么装模作样的掉了几滴眼泪,嘴里不住的念叨着“可惜”,要么心里暗自窃喜升迁路上少了一个拦路石,难掩幸灾乐祸,再多的,却也没了。

普天之下,只有布衣百姓们真心实意的为他难过,他们的大将军,身陨了,这安稳世道,还有多久呢……

怕是过不了几年,世上这剩下的唯一对他的念想便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消失的无影无踪罢。

这世道有几人会真心实意地待人?不过是利益所驱罢了,护了人们数载的将军身死,百姓缅怀一下,便会担忧自身处境,若是在这关头有少年英才横空出世,世间又会有几人记得那鲜衣怒马,执杖沙场的少将军?

江拓的墓算不上多精致庞大,随葬的东西没有多少,看着空落落的,唯一值得注意的,便只有那在他身旁摆放的整整齐齐的铭牌。

墓穴并没有多少人看管,因此也没有人发现铭牌的数量越来越少。而墓穴的上空也逐渐笼罩起了一团黑气。

慢慢的,这里也成了有名的尸地,越来越多的人在无意识间来到这里,自尽。

墓没有多大,但原本还算得上山清水秀的灵地,现在却是寸草不生,方圆百里,尽是一片黑压压的土地。

常年乌鸦环绕,地面仿佛浸着血水,而越是靠近墓的地方,骷髅白骨也越来越多,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冻得人直打颤。

周遭仿佛有无数的眼睛盯着,那眼里透出来的阴冷恶毒无限大的激起了人们心中的恶意,让人不自觉上前,眼神涣散,最终一步步走入这个吃人的深渊……

恶意已生,超度无果。

曾经超度的僧人手捻佛珠,轻声呢喃道。

贫僧也只能帮到这里了,此后的路,望君珍重。

僧人双手合十,轻轻拜了拜。

与此同时,墓穴空若无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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