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与君识 二

陈玉仪对刚出生的长女很是疼爱,已到昼夜寸步不离的地步,身旁的嬷嬷却是担忧:“若这一胎是个世子那才算........”

陈玉仪平日里情绪多为温和,听到嬷嬷的话,心中不免升起怒火,打断嬷嬷:“女儿又如何?嬷嬷莫忘了,圣人都已下旨女儿亦可被举荐为官,连圣人都承认女儿也能有一番作为。”

“我是正妃,就算日后王爷纳了侧妃侍妾又如何?我依旧是正妃,我的孩子照样还是世子。”陈玉仪的话也算打消了嬷嬷的担忧,嬷嬷连又跪请罪,陈玉仪给贴身婢女使去眼色,婢女扶起跪在地上的嬷嬷。

陈玉仪抱着怀中的汾阳,“嬷嬷这话今日我就当没听到,以后也不许再提,我不想听。”

赫连川与巴陵王二人在天水苦战江国旧部数月,天气逐渐转暖时,凉州之战中更是取得胜利,逼退敌军三十里。二哥巴陵王也难得准许给赫连川许假一日,赫连川来了兴致,提起画笔与宣纸于城楼上作画。

赫连川于军中结识叶老将军之子叶行云,二人很是投缘,赫连川便向二哥申请将叶行云提拔为贴身护卫,赫连川手中的笔不断运作,“行云,我要把凉州城的景色与百姓画下来,来日回益州时,呈与父皇。”

叶行云略懂丹青,看出赫连川的笔法虽有些狂乱,但又不失其景色之精韵。

冯越今日得闲,军务较少,巡视完城外后,策马回城时也瞥见了城楼上的赫连川和陪同的叶行云。听守城的侍卫们说郡王在城楼上作画,难得见郡王如此有雅致,便不忍打扰。

这场战役虽是景国以胜归之,可此战也折损了圣人的长子与次子,巴陵王,宜宾王。雪上加霜的是,皇后殿下闻此噩耗,本就缠绵病榻的身子越发不好了。信中的意思是,皇后殿下的日子也快了,三皇子和四皇子叫来赫连川商议护送大哥与二哥梓棺回都城一事。

赫连川年轻气盛,紧握手中刀剑:“三哥,留我在凉州绞杀前朝余孽吧,我要替哥哥们报仇。”

三皇子赫连允叹息:“凉州有我镇守足矣,母后身子不好,你与四弟一同护送梓棺回去,也替三哥我给母后尽尽孝心吧。”

赫连川有些犹豫,四哥也来劝,“你我军事谋略皆不如三哥,有他镇守凉州实乃明智之举,再说汾阳出生才不足二个月,你也该回去看看她了。”

赫连允拿出明黄的诏书,递于赫连川与赫连辰,二人见父皇亲笔,也不好再拒绝,领命而去。

不过蒙蒙亮,赫连川与赫连辰二人就已从军营出发护送梓棺离去,赫连允虽有不舍,可也只是背过身去,默默以袖拭泪。

赫连哀得到儿子们即将回城的消息,一下朝直奔椒房殿而去,椒房殿还未踏足,远处可闻草药苦味,萦绕在鼻间久久不散。赫连哀只觉心中钝痛不已,加快脚步,殿门外候着几位妃嫔,赫连哀来不及免去她们的礼,直直奔向殿内。

殿内的皇后虚弱的靠在软枕上,皇后江氏见到赫连哀来了,回以笑容,赫连哀也回以笑容:“皇后。”

江氏挣脱宫女们,挣扎起身行礼,却被赫连哀阻止:“皇后不要讲这些虚礼了。”

江氏面色苍白,隐隐白发和眼角的皱纹是她与赫连哀多年结发的证明,“陛下叫我什么?”

赫连哀这才改口:“韫玉。”

江氏虽与赫连哀说着话,可目光频频往殿外瞥去,赫连哀取出袖中的书信,递给江氏。江氏惊讶,信上的蜡封仍是完好无损,江氏无奈开口:“臣妾的手使不上力,还请陛下为我启信。”

赫连哀撕开书信,展开信纸,将江氏揽入怀中读信,江氏得知三子赫连允不能回来,心中又悲又喜。悲的是怕不能再见亲子最后一面,喜的是,儿子能够主动承担护卫边疆百姓之责。

“陛下,我恨你。”江氏多日的隐忍已决堤,眼中的泪灼烫赫连哀的手背。

“我的儿子死了二个,还有一个在凉州没有回来,我恨你,陛下。”江氏语气平静诉说着心中的苦痛。她一生不过所育三子,幼女三岁而殇,幼子发热而死。那时城中的夫人们都说,她福薄,留不住孩子,而夫君生为武将杀孽太重,导致她的孩子接二连三而殇去。她不过是一个落魄到不能再落魄的宗室女,嫁给当时身为异族的伯爷,已是她高攀,许是耗尽了她的福气才会留不住孩子。

那是她变卖首饰救济城中的流民,资助药堂,给穷苦之人免费诊疗,又去神仙真人面前许愿,一生茹素,克制自身,救济穷人。

“如果不是我当年高攀嫁你,是不是我的孩子都不会有这样的结局。”江氏的心结在于殇去的孩子,二,则是自己的出身。赫连哀投去凌厉的目光看向皇后身边的女官,轻拍着江氏的背:“韫玉,是我高攀你,从来都不是你高攀我。”

江氏如同被刺一般,身上忽然充满力气,揪住赫连哀的衣领:“那你把我的孩子还给我啊!把孩子还给我啊!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我的孩子们活着。什么皇后尊位,太子,亲王的身份我们都不要了,我只要你把我的孩子们还给我。”

赫连哀任由江氏攥着衣领,也不反抗,面有愧色。有侍卫听闻殿中动静破门而来,被赫连哀呵斥退出殿内:“混账东西,这么大动静是要惊扰皇后吗?滚出去,不论殿内有何动静,没有朕的命令,都不准进来!”

侍卫们纷纷退下,江氏忽然止住哭声,心中悲凉:“是啊,如今你已是陛下,我也是皇后了。身上的责任也和做伯爵、公爵夫人不同了。”江氏松开手,愣愣失神,“我知道做皇后的责任,可我就是不甘心呐,我的孩子们,一个一个离我而去。我也是一个母亲,我不止是一个皇后。”

赫连哀的手被江氏巧妙躲去,江氏躺下,闭眼不再看赫连哀:“今日臣妾失仪,陛下莫怪,等臣妾身子好转,必会亲自请罪。臣妾累了,臣妾会好好调养身子的,来日还要去正和门去接我的儿子们回家。”

赫连哀心疼,伸出的手又僵在半空,江氏在与他置气,赫连川强忍喉中的酸涩,千言万语不过只换来一字:“好。”

赫连哀示意女官出殿,女官惶恐低身,不敢抬头。

殿外的天又开始阴沉了,益州不比甘州,益州夏季多雨闷热,这天色,怕一会儿又免不了一场雨。

“是谁来见皇后了?”赫连川威压逼的女官喘不过来气,女官不肯作答,赫连哀也猜出,皇后定是下了死令,不许泄露半字。赫连哀也不为难她,话锋一转:“平城侯夫人?”

平城侯夫人是皇后的表姐,因嫉妒皇后,这些年没少以皇后身份暗讽。若不是皇后护之,赫连川早就想处置这长舌的妇人,赫连哀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官:“好好侍奉皇后。”

赫连哀在此时并不想处置这长舌妇,此时处置只会加重皇后病情,这长舌妇来日处置也为时不晚。

江氏看着进殿的女官,虽她神色掩盖的很好,可微微发抖的双膝还是出卖了她,江氏故作不见,“替我选一身合适的衣裳。”

赫连哀等人快马加鞭七日到达益州,正和门上的江氏被女官搀扶着,目光时不时眺望着远方,生怕错过第一眼。赫连哀连连派人前去打探消息,也未能安抚住江氏。

远远望去,黑白二色一点一点撞入视线,刺目的白浪,刺痛江氏的心,江氏闭眼,两滴清泪滑落。她不过三十八的年华,就已失去四子,长子和次子都走在了她前头。江氏微微颤抖的双肩令赫连哀心疼不已,本想靠近,却被江氏躲开。

赫连哀虽也难过,可他是帝王,自己的儿子为国而死,他是欣慰的。但作为父亲他也是悲痛的。他不能沉溺于丧子之痛太久,否则国家如何运作?

江氏对着女官道:“扶我下去。”

赫连哀本想阻止,可念在江氏丧子,皇后仪态在此时并算不得什么。怕引起江氏反感,只得默默跟在身后,见有官员想参奏,却被赫连哀派兵围在百官面前,威胁意味颇为明显。

赫连川远远瞧见病弱的母后站在城门下,只得快马加鞭赶至城门下,还未等马停,赫连川急急翻身下马时,滚落在地。江氏叫来身边宫女:“快去搀扶川儿。”

于氏见此,心中也安心了不少。

赫连川向父皇母后行礼,江氏摸着赫连川的脸:“好孩子,有劳你了。”

话毕,江氏不顾众人阻拦,快步奔向前方的军队,身后是谁在喊她,江氏也不顾,只知道前方是自己的儿子,她要去见他们。

军中的将士们纷纷跪地行礼,梓棺落地的声音扬起地上灰尘,重重砸在江氏心中。江氏双脚如同灌铅一般沉重,每走一步都如同耗费巨大力气,江氏抚摸着棺身,“打开。”

将士们得令开棺,江氏看着面容安静的儿子们,心中悲痛再也不可扼制,伸出手去抚摸他们的发:“母亲来了,你们肯定很痛对不对?放心有母亲在,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们的,回家了,不要害怕。”

赫连川本想上前安慰江氏,被赫连哀伸臂阻止:“让你母亲哭一哭吧。”

江氏抹去眼泪,伸出手去拉儿子的手:“二郎,你曾说过你最怕黑,这梓棺无光无亮,你躺着肯定会害怕的,走,母亲带你走。”说着便要去拉儿子的手,江氏身弱力虚,眼见着要被扯入棺内,赫连哀抱住江氏。任由江氏如何责打,也不肯松手。

“你放开我,赫连哀!”江氏只觉眼前天旋地转,身子一软,彻底晕过去。

赫连川急忙大喊:“太医!太医!”

有宫人抬来软轿,有太医把脉施针,城楼上腾出的简易之处被供以诊治,江氏情况危急,已来不及抬回宫中救治,太医们只能尽快施针营救。

赫连哀下令命赫连川、赫连辰与礼部等人接手二王丧礼、追封事宜。

赫连哀看着跪在地上的太医,太医的神色也让赫连川心中猜出了几分:“你实话实说,朕免你罪。”

太医声音颤抖:“殿下因连连生育,身体亏损本就该好好将养身子,可皇子公主们的接连薨逝对殿下打击太大,又加上这些年殿下多年茹素,身体补养不够,心气郁结多年。饶是华佗在世,也难以让殿下身子恢复如初啊。”

赫连哀看着太医,“还有多久?”

“臣等...........................尽力的话,半年无虞。”太医说完,将头低下,汗水溢出,似在等待宣判。

“罢了,若朕杀你,只会增加皇后的心结,皇后性子善良,见不得血腥杀戮。”赫连哀目光投向屋内,目光不舍。

太医只觉身上松快,又行礼伏身:“陛下,这些时日切不可再让殿下再受刺激了,情绪若再像今日这般大悲大痛,莫说是华佗,就是神仙真人在世也难救啊。”

赫连哀如鲠在喉,也不理会身后的太医,抬起手做了个示意太医退下的手势,便直入屋内,守在江氏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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