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江氏眉头紧皱,神色不安,时不时还会呓语,赫连哀低头凑近江氏唇边,听到的却是早殇多年幼女的小名。
赫连哀握住江氏的手,只有此刻,他的妻子才不会抗拒他。
江氏醒来时,撞见的是红眼憔悴的赫连哀,屋内烛光昏黄,似是下雨了,滴答之声响落在瓦片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鼻尖近闻草木清香,眼光往外扫去,天已擦黑。“老天也在为我儿惋惜吗?”江氏感叹。
赫连哀不语,江氏语气难得温和:“陛下,臣妾不是一个好母亲。”
赫连哀否认,“不,不许这样说,我才是个不称职的父亲。我常年在军营中搏杀,家中的孩子们都是你一一辛苦养育,是我不称职,没有照顾好你们。”
江氏摇头:“陛下,我刚才梦见孩子们了。”江氏闭眼回忆梦中情景,“我梦见大郎成婚那日了,他看起来并不开心,我还未来得及和他说话,便又梦见他战死的画面。”
赫连哀急忙叫来身边的宫人:“去传巴陵王妃!”
江氏并未阻拦,赫连哀安慰江氏:“你上回和我说好些日子没见郾城了,我派人将郾城和襄城接来,你好好看看,如何?”
提到孙女们,江氏的眸色才多了几分生机与期待,“好。”江氏点头。
巴陵王妃眼眶红肿,派人取来妆粉,厚厚覆在眼眶周围,整理好仪容才带着两位郡主前去城门拜见。
孙女们的到来,让江氏情绪略微松动了些,只是在二位郡主们告别后,江氏的神色又迅速垮落下去。像是一株即将枯萎的花木,垂落身躯,萎靡尽显,甘霖无用。
陈玉仪也只是抱着长女远远望了一眼丈夫,见丈夫无恙,又回了后宫之中,与几位王妃和夫人们一起以待侍疾传召。
皇后的病反反复复,在二位皇子的丧礼上,也是勉强提神,也只是远远望了几眼二位皇子梓棺,便被圣人强制下令勒令即刻回宫。
赫连哀只要得空都会前去椒房殿陪江氏,若是江氏偶有不愿见他,也会选在江氏入睡之后默默陪伴。
江氏心中苦闷,可面对人人都关心她的身体时,偶尔也会佯装一下情绪应对众人的关心。赫连哀不忍江氏沉沦悲伤情绪太久,派去赫连川前去凉州代三子赫连允镇守,急召赫连允回益州探望母亲。
赫连允见到日渐消瘦,白发徒增的母亲,自责下跪,江氏看到唯一的儿子回来,神色难得转为喜色,但这喜色仅仅一瞬,便抱着唯一的儿子哭泣。
赫连允的归来胜过太医院的良药百倍,食少多忧的江氏,近日来,也能渐渐服下汤药和精心所制的药膳,也开始接受太医们的诊治。
江氏温和性慈,宫中妃嫔鲜少与其发生不快,她生病这些时日不少嫔妃皇子们都自发前去道观祈福,以求国母身体康健。
江氏不愿见赫连哀,赫连允也疑惑,在他的印象里,父亲与母亲夫妻和睦,对子女们也多为温和,怎会不愿相见?江氏转身看着儿子:“因为我恨他呀。”
“恨?”赫连允不解。
江氏不语,有风拂过花木,带来淡淡的清香,江氏看着花圃中刺眼的白,心中恨意翻滚。
“你们看到的是我与你父亲夫妻和睦,可这和睦的表面之下是我的血泪,我不是没有心,我更不是一个木偶,我会悲会痛。在我难过时,众人都在劝诫我。说我是皇后,我为一国之母,是天下女子的表率。我的一言一行要成为天下女子的表率。我不可以悲伤,可是,允儿。“
江氏抬眼看赫连允, ”我并不希望天下的女子们,成为我这样的人。她们那么鲜艳的年华,不应该像我这样沉重、悲伤。’”
“你父亲是他做伯爵时,我便嫁给他了,那时我才过十四,我因家中落魄,被家中的叔叔擅做婚事嫁给你父亲。你父亲因是异族之身,城中女子大多不愿嫁他,人人都传言你父亲身高八尺,样貌丑陋,性子残暴。那时我才十四岁,我也怕的很,毕竟母亲因为家贫读书不多,眼界有限,无法择得良婿,好在婚后你父亲对我还算不错。”谈到初时成婚的日子,江氏的目光有了些许温柔。“你父亲因身份原因,他需付出更多才能稳固地位,他在军中搏杀,我便在后院搏杀,替他广扩人脉。”
“我失去我的孩子时,我既要处理后院之事,又要维护你父亲在城中的关系,我渐渐开始忽略自己,我失子时的所有悲伤,我不敢,也不能表露太多。你父亲公务繁忙我并不怪他,可我恨他,让你大哥二哥去了甘州平叛,哪怕他给我留一个儿子在身边都好,偏偏派了我的两个儿子去。”言既于此,江氏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悲伤,此刻哭泣的不是江皇后,只是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
赫连允搂住母亲,不断安慰着母亲,江氏抽噎道:“若我...........当年嫁的只是伯爷多好,起码儿女双全,不至于人至中年连连丧子。”
赫连允心中酸楚,原来这婚姻和谐的表面之下,掩藏着母亲这么多的心酸与悲痛。
“允儿,你答应母亲,若日后天下太平,一定要好好爱惜性命。”江氏道。
“你还未成婚,如若有心仪的女子,母亲一定会替你做主,不论那女子家世、容貌如何,母亲都会帮你。”赫连允点头,声音温柔:“母亲,若我日后遇到了喜欢的女子,我一定会亲自带来给母亲相看,日后还要烦劳母亲替我照看儿女们呢。”
江氏心中落下一块大石,幸好,唯一的孩子并不知道。
“会的,母亲一定会的。”江氏点头。
江氏不肯见赫连哀,赫连哀又接连收到参奏皇后的奏本,赫连哀难得在朝上发了脾气:“朕是君王,更是人夫!自己的妻子死了儿子,难道还要让自己的妻子笑着、端着去迎自己儿子们的棺椁吗?”说到此处,赫连哀眼中发酸,再也抑制不住悲伤,低低抽泣。
高阳郡王也和其他几位大王出来打圆场,将那参奏之人狠狠唾骂一顿,才勉强稳住赫连哀的情绪。
赫连哀只是将那参奏之人罚俸三月了事,毕竟此时多增杀戮只会有损福泽,赫连哀又是在城中开仓放粮,又是找来女坤道入宫给皇后祈福,以求为皇后延寿。
饶是赫连哀接连祈福,少行杀戮之事,他的皇后还是在九月病情急转直下,江氏清醒的时辰也越来越短,赫连哀近日已无心朝事,留宿椒房殿的时辰也越来越长,赫连哀在江氏清醒时提议册封赫连辰为太子一事。
江氏摇头:“你已经夺走了我两个儿子,唯一一个儿子也不肯放过吗?太子?帝王之位太过凶险,我不想他和你一般日日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
“你一定要与朕如此吗?”赫连哀有些不解,江氏也只是淡漠的扫了他一眼,反击:“我当年嫁的是伯爷,而非如今的陛下。”
“臣妾的一生都已献给陛下了,陛下连我唯一的儿子也要作为祭品吗?”江氏的话彻底击中赫连哀。
赫连哀苦笑:“你还是怨恨朕?”
“陛下,就算不恨你,臣妾无法原谅你,你何曾懂过臣妾,臣妾在你眼里好像只需奉行一个好妻子,好皇后的职责才是对的,可我累了,不想奉行了,只愿你我来生绝不再遇。”
赫连哀本想说些什么,可江氏佯装假憩,不再理会他。
赫连哀也没想到,这句“只愿你我来生绝不再遇”竟成了夫妻二人唯一的遗言。
永定三年秋,皇后江氏薨于椒房殿,皇后江氏,讳不祥,祖籍宜州。世为显族,至其父辈,门庭衰微,虽历寒素,然性善纯。年十四,以贤闻于伯府,性善好施。辄减膳捐簪饵以赈贫苦,先诞蜀王、巴陵王、江陵王。元和十一年,赵王殇,元和十二年,泰康公主殇。永定三年,二王薨于平乱,后身素弱,疾笃,薨。赐谥,庄敬。
寥寥数语,便已盖过江氏一生。
庄敬皇后留有遗诏,以日代年,不许臣民以她的身后之事,过多奢靡,三日后摘除孝服即刻。圣人大恸,哭晕过去好几次,以至扶灵之时,频频晕倒。
赫连允身披斩衰,跪在床榻下,赫连哀醒来时,幔帐层层之外,依稀能辨认有人跪在床榻。心中生出一些不安,手伸进枕下,摸到冰凉的匕首,定眼几番辨认之下,才模糊判断出是男子身形。伸手拂开幔帐,幔帐之外是一脸决绝跪地的三子。赫连哀这才松了口气,问道:“三郎,这是为何?”
赫连允行了跪拜礼:“待甘州事平后,请父皇允许儿子前去渝州做刺史吧。”
渝州?那是他发妻年幼时所居之地,赫连哀仿佛明白了儿子的用意:“三郎,也要离为父而去了吗?”
赫连允摇头,赫连哀见他不肯说话,又道:“为父欲立你为太子。”
赫连允满眼抗拒:“儿子不愿意做太子!”赫连允连连磕头请求父亲收回成命,“儿子平庸,怎堪为储君之位?”
赫连哀看着与发妻面貌相似的儿子,心中悲痛交集,连他们唯一的骨血,也要自请离去,哪怕用以天下至高之位,也挡不住儿子的离去。
明明这至高之位,是无数男子梦寐以得,可在自己儿子眼中,这仿佛是一块无用至极的顽石一般,随意可弃。
“为什么?”赫连哀试探问。
“母亲曾说,高位孤寒,吞灭人性,儿子不想成为一个权利的傀儡,儿子性格也不适合做这杀伐果断的储君,儿子只愿天下太平之后,能做好渝州一方父母官,造福百姓,闲暇之时,游于乡野之中,倾听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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