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允夫插嘴道：“起凤，这不是我娘的名字吗？”
郑伯一瞪眼道：“就你话多。”
郑允夫嘀咕道：“以后我出去铸的刀剑，我也用娘和弟的名字，还有我自己的，让我们郑家名扬天下。“
郑伯狠狠敲了一下他的脑袋道：“只要我活着，你就休想跑出去，你就给我安安分分守着咱家的打铁铺。“
郑允夫一梗脖子道：“好男儿志在四方，怎么能窝在这个山沟沟里。“
“好个屁。万一你倒霉，歪打正着铸成一把好剑，偏偏摊上个心狠手辣的人，怕你再铸出一把能与之抗衡的剑，就索性杀了你。到时候你连命都没了，还想什么名扬四方呢，就剩一个土馒头了。你！给我乖乖收起这种念头。就你这憨样儿，我放二肯出去，也不能放你出去。“他似乎真生气了，又朝着郑允夫脖颈给了一巴掌。郑允夫虽然人高马大，但显然很怕父亲，缩着头也不敢再还嘴。
郑伯消了气转头对叶籽青道：“我们先走，等看不见我们人影了，你再选条道，走。“说罢他又对着郑允夫道：”大允，往回走，不许转过头往后看。“
郑允夫对林知宽道：“林叔，你保重。“又对叶籽青说道：”叶姑娘，你以后有机会到我家来，我给你打一把更好的剑。“说到此处，他挠挠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叶籽青颔首道：“好。”
眼见着他们两人渐渐消失在夜色中。叶籽青问道：“林大哥，你看我们往哪里走。“
许久的沉默让叶籽青都快以为他又昏迷过去时，林知宽简短地回道：“最左那条。“
叶籽青在林知宽的指引下，进了城又穿过几条街道，在一座富丽堂皇的建筑前停下，门前挂着两排大红灯笼，“销金窟”三个字涂以金粉装饰，显得格外醒目。
她仰着头看着这三个字一时愣神，心中纳闷这是什么地方，怎么起如此一个名字，进进出出的为何都是男人。
他们都带着暧昧的笑上下打量着叶籽青，这让叶籽青浑身不舒服，她低头把板车拉倒角门处停下。依照林知宽的叮嘱，敲了几下门，门打开一条缝，一只脑袋探了出来，蓬乱的斑白头发下，一双眼睛似醒非醒地斜乜着她。叶籽青把根玉钗递过去，道：“我找姣娘。我是她的表妹，特地来投奔她。“
她以为老者会盘问几句，但他只是懒洋洋地嗯了一声，便接过钗子又关上了门。此时天空已露鱼肚白。路上的行人也开始多起来，叶籽青有些忐忑地站在原地，生怕引来他人的注意。正当她踌躇着是否要避到墙角跟时，门打开了。老者对她扬了扬下巴。叶籽青忙拖起板车道：“这是捎给我表姐的蔬果。”老者扫了两眼，侧过身让出条道，嘶哑着声音说：“赶紧进来。”
叶籽青刚进门，便发现周围或蹲或坐着四五个人，他们都齐齐望着叶籽青，其中一个问道：“老庄头，你怎么随便把人带进来了？都不讲规矩了吗？”
这个叫老庄头的老头白眼一翻道：“我往里拐来这么一个年轻姑娘，又不是放进个男人。你们怕啥？”
另一个长着张马脸的青年笑嘻嘻地走了过来道：“模样还挺俊，没想到居然有自己跑到‘销金窟‘里来的，来了就别想走了。”伸手就要摸叶籽青的脸。
叶籽青往后退了两步，她隐约意识到这是个什么地方了，手偷偷伸到板车底下握着了剑柄，心中打定主意，只要他们还敢放肆，那她就拼个玉石俱焚。
老庄头挡在她面前，对着几个人挥着手里的拐棍喊着：“走开走开，都走开。”
“嘿，你个糟老头子，敢管起我来了？“马脸的青年骂道。周围几个人则拢着手挤眉弄眼地看热闹。
“你们做什么呢？呵！这么吵吵也不怕打扰了客人！被钱爷骂一通你们才痛快了？“一个漂亮的十八九岁的姑娘袅袅娜娜走过来。
叶籽青有些吃不准她是不是姣娘，正盘算着怎么应对，老庄头已经招呼道：“小魅，让阿正好好管教管教他们，他们闲着就爱闹事儿。“
小魅撇了撇涂得通红的嘴，道：“我可不掺和这种破事儿。阿正不在这里吗“有人回了句：”他好像在前厅呢。“
小魅于是扭着腰便要离开，一双桃花眼似无意地扫向叶籽青，虽然看似漫不经心，但叶籽青却有一种感觉，这个小魅正在察言观色揣摩着自己。
她的目光刚与小魅对视上，小魅便笑着捂嘴道：“哎呀，现在乡下姑娘也敢这么横眉冷眼地看人了吗？“
叶籽青心中一惊，赶忙垂下眼睛。
这时候听见一个温柔的女声道：“妹妹，你怎么还不进来，真让我好等。“
只见一个不着粉黛的女子微笑着走过来。她素面朝天却更显得如出水芙蓉一般清丽脱俗。
叶籽青马上露出委屈的表情道：“姐姐，我总算找到你了。“
“姣娘，这真是你的亲戚吗？“小魅倚着廊柱，似笑非笑地问道。
姣娘一扬眉道：“不然呢？你会投奔到这么个腌臜的地方找个陌生人攀亲戚吗？“
小魅抿嘴一笑，露出两个梨涡，道：“如果是我，也不是没可能呢。“说罢如风吹摆柳一般走开了。
姣娘递给几个人中带头的那个几两碎银道：“我这妹子从乡下地方过来，没见过世面胆子小，你们少搭理她便是最大的照应了。“那些男人于是嘻笑着散开。
旋即对叶籽青招手道：“蓝儿，快随我进来。“
叶籽青随着她又穿过两道门，穿过回廊。走到最西侧的一间厢房前。姣娘提高了嗓音道：“妹妹，你来就来吧，还带这些东西做什么。“
叶籽青应声答道：“就是些自家地里中的菜。拿来给姐姐尝尝鲜。“
“你家地少人多，都快养不起这么些嘴了。何必还牙缝里挤出这些吃食呢。空手来我也不会不收留你。“
她们一边说一边把东西往里搬。门关上之后，叶籽青赶忙把林知宽从竹筐里扶起来。两人连扶带拖地把他放置到卧房的床上。
姣娘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伤势，泫然泪下。林知宽脸色惨白，柔声地安慰她：“你放心，就是一点小伤而已。不碍事儿。”
姣娘道：“你又诓我。”
林知宽沉默片刻才道：“其实此刻我不该来找你。”
姣娘道：“这些年来我和其他人一样只道你已经死了。如今你身受重伤如果还不想着来找我，是准备此生不再相见了吗。就因为当年我说的那些话？”
那年，在林知宽当众要为她赎身的时候，她突然粉面含霜，冷笑着对他道：“林少爷，我在锦衣玉食中长大，过惯了声色犬马的日子。你若是替我赎身，必会被你父母所不容而逐出家门，你没了权势就成了一个寻常武夫，再者，你这些年所结下的仇家自然不会少，难道让我跟随你去过那种粗茶淡饭荆钗布裙又朝不保夕的苦日子？青楼里无非是逢场作戏，你看中我的色，我看中你的财，你当真让我放弃这一切？少爷，求你饶了我，放我一条生路，让我找一个好人家从良了吧。”
姣娘忧伤地说：“你对此还耿耿于怀？其实，我……”她咬着嘴唇不再说话。
林知宽道：“我一开始的确觉得非常伤心。但之后我也慢慢醒悟过来，你从来不是贪慕富贵荣华的女人。你说这些话，想必是我的父亲找寻过你吧。”
姣娘垂首，长长叹口气道：“我们都是为了你好。”
林知宽道：“我都知道。所以我不怪你们任何人。我醒悟之后原想来找你。但突发变故，”他苦笑一声道：“我真成了寻常武夫并被追杀。”
姣娘道：“是我一语成谶了。如果你不怪我，为什么一直都不来找我。”
林知宽沉默片刻道：“我何必拖累你呢。”
“我……已经赎了身快嫁人了。”姣娘垂着眼幽幽道。
林知宽强颜欢笑道：“是孟公子吧。也好。他这些年来对你一往情深，家产也颇为丰厚。又丧了妻，不失为你的良配。”
姣娘一双点漆明眸盯着他，缓缓道：“你如何知道的这般详细？你，你是不是来过？“
林知宽垂下眼睛，没有说话，
姣娘突然笑了一下，而后轻轻道：“的确，这些年他对我嘘寒问暖，体贴入微，为了替我赎身，卖掉了几家铺子。我纵然是铁石心肠，也该被捂热了，对不对？他对我有情有义，我必不能辜负了他。”
林知宽突然猛烈咳嗽起来，姣娘忙不迭替他抚背。等稍稍平息下来，他道：“难怪你一人别居此处。”顿了顿，他道：“看来我来得真不是时候。”
姣娘道：“你说什么见外的话。除了我你还能投奔谁呢？你我纵然没有了儿女之间的私情，作为相识多年的老友，在你落难的时候我也必定收留你。难道女子便做不到为知己者死，只能为悦己者容吗？ ”她起身替他盖上被子，道：“你先睡一觉吧。我会安排一切的。”
她将叶籽青带到厨房。塞上一把铜钱给个领头的厨娘，低声道：“李嫂，最近常常劳烦到你们，真是不好意思。等一会儿可否再帮我烧锅热水。”那个李嫂眉开眼笑地说道：“可以可以。有事儿你尽管吩咐。我一直就说嘛，姣娘为人阔气定能嫁到贵人。我没看走眼吧。对了，你什么时候进孟家的门呢？”姣娘笑着道：“他最近忙着打理生意，找人看了黄历，挑了五月初三这一天。”“孟公子卖掉了铺子想必也是要好好淸算账目。五月三……那就是差不多一个月之后，这也不错，你呢，好好休养，到时候漂漂亮亮风风光光的过去。到时候发达享福了别忘了我们呐。”姣娘笑笑，扭头对叶籽青道：“妹妹，等一下替我打水过去。我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
叶籽青应了一声，便乖巧地坐在灶前添柴加火。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传来了争闹声，其中一个清脆的女声听着甚是耳熟，叶籽青不由自主地起身，从窗口向外探望。只见之前见过的那个叫小魅的姑娘站在二楼靠着栏杆懒洋洋地嗑着瓜子。另一个二十五六的女人叉着腰骂道：“你个贱人，居然连我的客人都抢，呸！你懂不懂规矩！“
小魅又梨涡微现，笑意吟吟道：“夭夭啊，我都跟你说过了，你笼络不住金公子，他若跑到对面的‘清吟班’你就不怕钱爷怪罪你没本事？他留宿在我这里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对‘销金窟‘来说，没什么损失。”
“呸！你知道他和我相好多少年了？要不是你看见他出手阔绰，主动勾搭，他怎么会跑你这里去。你贪财所有姐妹都知道，可吃起窝边草，你要不要脸。”
“要脸？呵呵，笑死人了。真要脸的，早就被打死了埋黄土里了。这皮肉生意做都做了，谁不想着从金主这里多捞点钱？乌鸦何必要笑猪黑。就算你乐意做那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也得问问钱爷同不同意呢。捞多捞少各凭本事喽，就算你想假模假式装贞烈，也得看金公子稀罕不稀罕。他若稀罕的是姿色，老话说得好：以色侍人，色衰而爱驰。谁让你年老色衰了呢。别说金公子了，你现在还有多少客人？我劝你呀，也别挑人长相年龄和财力了，是个男人，就赶紧像姣娘那样从良吧，不然呢，你以后只能当端茶送水烧火的老婆子。”
“我让你凭本事！”叫夭夭的女人显然被戳了痛处，气急败坏地骂着，扑上去就要挠小魅的脸。小魅身手灵巧地避过，甩手把瓜子扔到她脸上 ，笑着说：“没本事就不要逞强，不然吃亏的还是自己。”这时候另外几个妖妖娆娆的女人也聚了过来，但都是向着夭夭骂小魅，大抵就是她抢过好几个姑娘的客人。小魅也不以为意，慢条斯理地顶嘴嘲讽。
“一大早闹什么！还做不做生意！“一个高个儿的男人出现在她们中间，冷冷说。
一下那些女人都噤若寒蝉，悄悄散去。夭夭顿足道：“阿正你就偏袒她！看我之后怎么跟钱爷说。“扭头气哼哼地离开了。
叶籽青正看着，便听见李嫂唤她说水开了。她应了一声赶紧去打水。而后拎着一大铜壶的水往西厢房走去。
走着走着，她停了下来，而后放下水壶，甩了甩手，似乎非常费力地弯腰再次提起水壶。直起腰的时候，那个叫阿正的男人已经无声无息地站在了她的面前。叶籽青看着他，仿佛被惊吓到，后退一步。阿正目光深沉地看着她，然后轻轻哼了一声，转身离去。
叶籽青仔细回想着自己从他悄然出现在身后起的行为举止，应该都还像一个普通农家姑娘吧，尤其这副脏兮兮的样子，怎么都不该让人起疑。
她到房门处时，姣娘也刚巧回来。姣娘递给叶籽青一包物品道：“蓝儿，你不介意我这么叫你吧。我给阿宽擦洗擦洗身子。你呢，帮我把这些给到老庄头那里。“
叶籽青依言抱着物品找到了坐在后门处正打盹的老庄头。他一听见脚步声就半睁眼道：“怎么？又要出去？“叶籽青道：”庄伯，这是我姐让我送你的东西。“老庄头摇头道：”无功不受禄，没来由的东西可不兴随便拿。拿了以后就不知道会用什么来回敬喽。“
叶籽青做为难状道：“你若是不受，姣姐姐怪罪我怎么办，庄伯，你收下吧。“
老庄头哼哼着打开包布，道：“一瓶酒，两斤猪头肉，欸，这个是，，麦芽糖？“他呵呵笑了起来，一摆手道：”行吧，告诉她，我收下了。“
“多谢庄伯赏脸。“叶籽青也赶忙笑着道。
老庄头道：“你只要乖乖的，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不该说的不说，就不会有人稀罕去管你。但如果你自己多事儿，那你的死活自己都管不了喽。“
叶籽青道：“多谢庄伯的金玉良言，我哪敢多事儿，那个阿正看着就好吓人。“她露出害怕的样子试探地问道：“他是这里管事的吗？”
“他吗？”老庄头开了酒瓶喝了两口道，“这儿鱼龙混杂，什么撒泼犯浑的，敲诈勒索的，争风吃醋闹人命的，啥样的人都有。碰到这些，总得有人镇得住才行，他就是那些看场子的人中的一个，其他人服他认他做大哥，他也就做了。别怪我没提醒你，他脾气不好，当然了，好也没法吃这碗饭。不过只要你不找他麻烦，他也不会找你麻烦。你呢，别到处乱逛，‘销金窟’的名字叫得再好听，也就是一个窑子，里面的脏和黑，你还是少看见为好。“
叶籽青应了一声。有一搭没一搭地又和他聊了几句。便走回了厢房，坐在了门外。这间房处在整个院落的最边角，采光又不好，整个环境看起来便有些阴暗压抑。她坐了半天也没有人经过，只有前面隐隐约约传过来的丝竹管乐以及喝酒行令，唱曲嬉闹之声，倒衬得此处更加清冷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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