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将京都染成一片绯云,小林家的庭院里,垂樱的花瓣如雪花般在风中飞舞,落在石灯笼和青苔斑驳的洗手钵上。惠子跪坐在和室中,阳光透过纸门的缝隙洒在她膝头,她正沉浸于手中那本从莫斯科带回的《战争与和平》,俄文的铅字在光影中跳动。
“小姐,竹下先生和竹下君来了。” 女佣秋子跪坐在拉门外,双手叠放在并拢的膝盖上,梳得油亮的银杏髻随着行礼微微晃动,藏青色围裙上的褶皱如同被精心丈量过一般笔直。
“师兄回来了!” 惠子眼中闪过惊喜,随手将樱花书签夹进书中,起身时,腰间的锦带扫过矮几,青瓷花瓶里的几枝山茶花轻轻摇曳。她快步走向玄关,木屐敲击地板的声音在回廊里回荡,发间的八重樱发簪与和服袖口的樱花刺绣相映成趣。
待惠子的身影消失在转角,秋子轻手轻脚地走进书房。书桌上摊开的书本和稿纸有些凌乱,一支白桦木钢笔横躺在墨迹未干的信件旁。秋子伸手整理时,《战争与和平》突然滑落,一张泛黄的照片飘落在榻榻米上。秋子捡起来看到照片里惠子穿着一身苏联军校生制服和同样穿着军校生制服的俄国人和亚洲人一起照的照片,在照片底部还有用俄语写着的一行字,散发着神秘的气息。秋子看不懂俄文,眉头轻蹙,犹豫片刻后,将照片随意夹回书中,又把书压在一摞《叶隐闻书》和《武士道》之上。
会客厅里,布置得庄重典雅。竹下家主身着黑色大纹和服,衣摆上绣着象征皇室的十六瓣菊花纹,腰间的白色丝绦打成精致的结。静子公主并未同行,想必是遵循传统,将提亲这一要事交由家中男性长辈处理。竹下俊身着笔挺的军装,军靴擦得锃亮,马刺在阳光下反射出冷冽的光。他们面前的矮桌上,摆放着提亲的礼单,漆盒里装着象征吉祥的干鲍鱼、海带和盐。
惠子的父亲小林太郎身着深灰色纹付羽织袴,正襟危坐。双方寒暄过后,竹下家主双手伏地,微微欠身说道:“此次前来,是为小儿俊的婚事。承蒙武藤大臣的美意,提及两家联姻之事,小儿也钟情于惠子小姐,不知小林君意下如何?”
竹下俊也随之伏地,恭敬地说道:“惠子,自我们年少相识,我便倾慕于你。此次从德国归来,这份心意愈发坚定。我定不负你。”
惠子脸颊绯红,微微低头,手指不自觉地绞着和服的袖口。小林太郎捋了捋胡须,微笑着说道:“竹下家的家世和竹下君的为人,我自然信得过。既然孩子们情投意合,这门亲事,我同意了。”
“婚礼定在俊出征之前吧,也好让孩子们早日完婚。” 竹下家主提议道。
众人商议妥当,气氛逐渐轻松起来。惠子起身,为大家奉上抹茶。茶筅在茶碗里轻轻搅拌,泛起细腻的泡沫。窗外的樱花仍在飘落,仿佛在为这即将到来的婚礼祝福。
随着自昭和十二年卢沟桥事变与上海战事爆发以来,日本天皇和内阁频繁调遣陆军省与海军省的将校不断接到动员令奔赴中国战场。战争的阴云,如同厚重的铅幕,沉甸甸地笼罩在京都的上空。惠子一次次送别了叔叔和两个哥哥,看着他们身着军装,步伐匆匆地跟随部队奔赴前线。直至那一天,她送走了新婚丈夫竹下俊。
竹下家的宅邸内,原本为婚礼精心布置的白木灯笼上还残留着朱漆勾勒的鹤纹,在穿堂风的吹拂下,发出阵阵寂寥的呜咽。由于战事紧迫,竹下俊和小林惠子的婚礼只能仓促举行。仪式结束后,夕阳的余晖透过游廊,在榻榻米上投射出细长而又孤寂的光影。
竹下俊走进和室,身上的黑色纹付羽织已换成九八式将校服,将校服的金线刺绣在暮色中发暗。军靴踏在地板上,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声响,仿佛是战争的前奏。惠子身着黑色无地振袖,袖口和裙摆处绣着竹下家象征家族荣耀的笹龙胆纹。她静静地伫立在庭院的樱花树下,曾经如云似霞的樱花早已凋谢,只剩下郁郁葱葱的绿叶在晚风中沙沙作响,像是在诉说着离别的哀伤。
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惠子缓缓转过身,月光洒在她苍白的脸上,眼眸中泪光闪烁。竹下俊快步上前,将她轻轻拥入怀中,手指温柔地抚过她精心梳理的岛田髻:“惠子,好好照顾自己,替我尽孝,照顾好师父和家人。等我凯旋。”
惠子将脸埋在他胸前,深吸一口气,试图不让竹下俊听出她声音中的呜咽:“好,师兄。战场上危机四伏,你一定要多加小心,我等你平安归来。” 她强忍着泪水,抬起头,颤抖着双手抚上爱人的脸。随后,她缓缓松开双手,转过身去,不愿让他看到自己即将崩溃的模样。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滑落,打湿了衣襟上的家徽。
竹下俊轻轻拥抱住惠子,片刻后,他放开了自己新婚的妻子后转身大步离去。军靴踏过碎石子路的声音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夜色之中,也带走了惠子心中的一丝温暖。
此后,每日清晨,惠子都会身着素色和服,静静地站在樱花树下。晨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她身上,在地面上形成斑驳的光影。傍晚,暮色笼罩庭院,她依旧伫立在原地,望着通往宅邸外的小路,期待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寒来暑往,樱花树的叶子由绿变黄,又由黄变绿,可惠子的等待,从未有过丝毫动摇 。
直到一个月后的一天,她正在窗边看书,好友玲子匆匆跑过来,坐在她对面,兴奋地说道:“惠子,告诉你一件事情,我刚刚报名了陆军恤兵部的女子挺身队,要去前线做医护工作,你要不要去?”
惠子摇了摇头说:“我不去,我答应了师兄要在京都等他回来的。”
玲子听了惠子这话,脸上流露出一丝惋惜:“可惜了,如果你也报名去的话,说不定军部会安排你去小林君和竹下君的部队呢!”
惠子担忧地问:“你父亲和哥哥都在前线,你也去的话,你的母亲怎么办?那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在家了。”
玲子双手撑在桌子上,托着脸颊说:“我妈妈报名了陆军兵站部的被服厂勤务工,军部的人说可以让我和妈妈一起去爸爸和哥哥的部队驻地附近。”
当惠子听到玲子说的陆军兵站部时,心中涌起一丝不好的预感和疑惑。她知道军队里对女性参与战事管控严格,尽管女子挺身队已逐步被启用,但前线依旧危险重重。她隐隐担忧地说:“可那是前线,你不怕吗?”
玲子自豪地说:“怕什么嘛,你我都是学医的,救死扶伤本就是我们的职责。再说了,能够去前线为八纮一宇的圣业出一份力,是无比荣耀的。”
惠子无奈地说:“那好吧!那你去了,一定要注意安全。”
“嗯,对了,你要不要给你师兄和哥哥带些东西呢?” 玲子好心地问道。
“有的,你等下。” 说完,惠子跑进内室,一阵翻箱倒柜后,拿出两个布包交给玲子:“这个是我亲手做的衣服,你帮我交给哥哥和师兄。”
“惠子啊!你真是…… 算了,我就帮你吧!到时候我让你的大师兄拍张照片给你,免得你相思成灾。” 玲子嬉笑着打趣她道。
“玲子,你不许这么说。” 惠子红着脸,边说边和玲子在院子中打闹起来,试图驱散心中的阴霾。
夜晚,正在吃饭时,竹下夫人突然问道:“惠子,听说下午有人来找你了?” 正在吃饭的惠子动作停顿了下,把嘴里的饭咽了下去,装作不经意地扫了一眼神色如常的竹下夫人和竹下家主,小心翼翼地说道:“是的,是我在医学院的同学,她说她和妈妈报名了陆军相关后勤工作,来和我辞行的。”
听闻此言,竹下夫人心中松了口气,说道:“皇太后召我明天进宫小住几日,她近日总是感觉身体不太舒服,不如明天你随我一起吧!顺便帮皇太后检查下身体。”
惠子应下道:“是。”
几日后,和竹下夫人回到京都的惠子正站在神泉苑的廊桥上,看着桥下游来游去的锦鲤愣愣地出神。直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将她游离的神思唤了回来,男人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可以听见的声音说:“最近军部那帮激进派在进行大清洗,到处搞暗杀和抓捕,氛围十分紧张。”
惠子叹气道:“嗯,我听说了,抓了人后,很多都被送到了前线当炮灰。”
男人从兜里掏出来一个证件递给惠子道:“你先一个人去上海吧!随后跟随中共方面的同志去往延安,这是通过第三国际远东局传来的指示。”
惠子赶紧接过证件放进包里,反问道:“为什么?”
男人扶着廊桥上的栏杆说:“莫斯科那边也是为了你的安全和远东方面局势考虑,已经和中国方面联系好了,到时候你去了要配合他们进行情报挖掘工作。”
惠子看着水里一条红色的锦鲤从眼前的水面快速游过,突然勾起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说:“好,请转告莫斯科那边,我保证完成组织上的任务。” 说完,惠子不等男人开口,便转身朝着廊桥另一边走去,身影在夕阳下显得有些孤寂。
惠子来到北辰一刀流武馆,她站在门口踌躇着,最终还是进去了。她来到师父千叶流主闭关的房间门口,敲了敲门道:“师父,我是惠子。”
千叶流主打开门,惠子随着千叶进屋后,表明自己是来辞行的。千叶看着眼前跪坐在一边的惠子,深深地叹了口气。身为东方反战同志会关西支部的首领,他与各方反战党派都有过接触。虽然惠子从来没有表现和提过自己的身份,但他还是通过自己的渠道知道了惠子的身份。作为东方反战同志会关西支部的首领,他由衷地感到欣慰,但同时身为师父,他并不希望惠子这好好的女儿家也牵扯进这无休止的争斗中。
“你可知此去便再也没有回头路了?如今军部每日的大清洗你也是知道的。” 千叶道。
惠子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愿为此以命相向。”
“惠子…… 你大师兄有你一半的透彻就好了。” 千叶悠悠开口道。
“各有其志而已,大师兄只是一心报国。”
“就怕有一天,他会死于对天皇的忠心……” 千叶仿佛又看见了那个举世皆浊,唯我独清的竹下俊。他觉得惠子很像竹下俊,却又与竹下俊截然不同。惠子相信虽然如今夜幕降临,大地充斥着黑暗,但终究有一天太阳会重新照耀在大地之上,光明会降临。
惠子告别了师父千叶流主后回到家,刚进门就被嫂嫂南希拉着,神神秘秘地走到屋里坐下。南希冲着她眨眨眼说:“惠子,我被合众社派到中国进行战地采访,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惠子忍不住笑着说道:“嫂嫂,我也要去中国上海,你不知道其实我这回回来,有位学长给我介绍了一份工作,在上海虹口日本人町的福民医院做实习医生。”
南希不敢置信地问:“什么?天哪,我的上帝,我简直不敢相信,惠子你太优秀了,这么快就找到了工作。”
惠子将工作证明拿了出来递给南希,南希接过后,激动地抱着惠子说:“太好了,你哥哥跟我说这次的战争会很快结束,等到中国政府对于这次事件给出一个合理解释后,就会撤兵了,到时候我们一起回来。”
惠子问道:“真的吗?只是为了给这次事件讨一个解释吗?”
南希松开惠子,将证件递给她说:“不然呢?你看父亲都没有接到去中国作战的命令,说明这场战争只是一次小规模的冲突,据说国民政府已经向国联申请国际干预,到时候经过国际调停,很快就可以结束了。” 南希不会想到,仅仅过了几个月,残酷的现实就给了她沉重的一击。所谓保护侨民的部队变成了与魔鬼无异的恶魔,而她的丈夫也差点死在这场侵略战争中。
小林夫人没有想到,仅仅过了一个月不到,自己就又要来到码头,送别自己的儿媳和女儿前往中国工作。小林夫人不舍地将大包小包塞给南希和惠子。“你们要照顾好自己,看见哪里打仗躲远点,千万不要往上面凑,你们不要走散了,要相互扶持。” 小林夫人嘱咐道。
“对,遇到什么问题了,记得找大使馆,惠子你们记得告诉日本大使馆,说你们的家里人都是为天皇陛下征战的帝国军官,要让他们保护你们。” 惠子的婶婶擦着眼泪嘱咐着。
南希拍着胸脯保证道:“妈妈,婶婶你们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和惠子的,而且我是美国人,现在他们不敢对我们怎么样的。”
汽轮声响起,惠子和南希站在夹板上,挥舞着双臂和家人告别。看着故国逐渐远去,惠子不禁红了眼眶,心中想起中国一句古诗词:“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小林夫人刚准备坐车从码头回家,便被自己父亲派人来接她回家。她无奈,只能让与自己同来送行的小林次郎的太太先回家,自己则前往娘家面见父亲。长长的走廊,小林夫人跟着侍女走到一间装饰较为华丽的日式房间,她进屋后,小心翼翼地行礼道:“父亲。”
房间上首的武藤名山漠然地看着小林夫人,语气颇为恼怒地喝道:“跪下,看看你养的一双好儿女。”
小林夫人不明所以地慌忙跪下道:“父亲,良介和惠子他们还小,不懂事,还请父亲息怒。”
武藤名山愤怒地朝着小林夫人扔去一份文件,文件直直地打在小林夫人头上。她捡起文件看了起来,越往下看越感觉心惊,手也忍不住颤抖。然而,武藤名山却还朝着小林夫人大声怒吼道:“这么多年,你以为你伪装得很好吗?如果不是顾着我们之间父女情分,早就将你送去警察局了,我武藤家怎么会有你这么一个不忠不孝的女儿。”
小林夫人跪着匍匐上前,紧紧地抓着武藤名山的衣角哀求道:“都是我的错,您如果还不放心,我可以以死明志,以表对天皇陛下的忠心,但是请您放过我的孩子们,他们还小不懂事。”
武藤名山冷哼了一声道:“良介的事情暂不说了,惠子在苏联和苏联军官在交往,你们知道吗?还有她去苏联军校学习,她学那些是要干什么?是学着如何叛国吗?”
小林夫人哭着说道:“不,惠子不可能做这些的,您看着她长大的,她不是这样的……”
武藤名山打断小林夫人的话说:“我是真的没有想到,她现在会变成这样,就不应该由着你们将她送到苏联留学,我看她现在是在走你当年在法国的老路。”
小林夫人继续哭着哀求道:“父亲,请您要相信惠子,救救她,不然如果竹下君在前线,怎么安心为天皇陛下征战呢?”
武藤名山听了小林夫人这话,气急败坏地站起身,指着小林夫人大声训斥道:“如果不是因为她是小林家族唯一的女孩,是竹下家指定的少夫人,早就死了不知多少回了,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说完,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扔给了小林夫人。
小林太郎从海军军令部回到家,便听家里的佣人说小林夫人回来后发了脾气,在房间里哭了好久。他走到小林夫人的房间,打开门就看见小林夫人抱着双腿,蜷缩在一边的榻榻米上。他走到榻榻米边上坐下后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小林夫人抬头,满脸泪痕地看着小林太郎问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一定要打这场战争来转移阶级矛盾吗?”
小林太郎脸色难看地说:“你是不是又去见那些人了?我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和那些赤色分子来往,你就是不听。”
小林夫人从一边拿出一张纸,扔到小林太郎身上说:“都是你们这些吸血鬼,你还我的儿子和女儿,凭什么要让他们去做你们这些财阀政客的炮灰?”
小林太郎看着纸上的内容,瞬间便明白了小林夫人为何如此。他询问道:“惠子在苏联是不是加入了什么组织?”
小林夫人看着小林太郎,反问道:“惠子做错了吗?”
小林太郎叹气道:“你知不知道她以后的路要有多难走,甚至还会……”
小林夫人打断他的话,呆呆地望着窗户外面的松树说:“总有一天会天亮的,不是吗?只是惠子恐怕再也……” 她说不下去了,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
小林太郎此刻心中也是十分憋气,他怒气冲冲地说:“我的女儿,是对是错轮不到别人来管教,我现在就去特高课思想检阅系。” 说完,手里拿着纸张,一身火药味地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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