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京都的四月,樱吹雪染白了整条加茂川,汽车碾过铺满碎石的参道,车轮与青石板碰撞出细碎声响。惠子抱着思语走下黑色派克轿车时,一阵裹挟着花瓣的风掠过她的鬓角,将丧服下摆吹得簌簌作响。小林家祖宅门前悬挂的蓝白相间丧幡在风中翻飞,像无数折断的鹤翅。“当心台阶。” 南希用生硬的日语提醒,她深棕色的卷发在传统的日式丧服衬托下格外醒目,俊浩快步上前,与门前迎客的僧侣低声交谈。

穿过三重唐破风门廊,枯山水庭院的砂纹被刻意犁成战场沟壑的形状。庭院里,白砂被耙出规整的波纹,石灯笼渗出幽蓝火焰,映照出廊下悬挂的素色帷幔。女仆们穿着素白无纹的丧服,手持竹帚清扫飘落的樱花,粉白花瓣裹着盐粒簌簌坠入铜盆 —— 这是萨摩藩特有的镇魂仪式。正厅内,活男玄黑的灵柩覆盖着旭日旗,白幡低垂,香炉中一缕青烟笔直攀升,却在触及陆军少将追授状的金线镶边时溃散。战死的青年 —— 萨摩藩出身的海军世家次子,却以陆军身份殁于海外战场的独子 —— 此刻被供奉在祭坛中央,军刀横陈于前,刀鞘上的萨摩莳绘已蒙上一层薄灰。

海军大臣与陆军大臣并肩而立,彼此制服的铜钮扣在烛火下泛出冷光。他们的到场是帝国罕见的调和,却让跪于灵前的未亡人愈发蜷缩了身子。惠子看到许久未见的婶婶,那个出身九条家的妇人正以振袖掩面,白发从丸髻中散落几丝,坠在绣有家纹的丧服上。她怀中紧抱儿子幼时穿过的绀地阵羽织,喉间溢出不成调的旧日曲调。

五个月身孕的妻子雅子跪坐在席子上,腹部弧线将丧服顶起微弱的起伏。她三次伸手欲抚灵柩,又三次痉挛般缩回,最终将额头抵在丈夫的遗照底座。照片里穿陆军军服的青年面容模糊,唯有萨摩人特有的锐利下颌倒映在供酒的镜面饼上。

僧侣的诵经声突然被军靴的踏步打断。十二名持枪士兵列队鸣枪,惊飞檐下系着的献奠纸鹤,一只鹤被气流掀起,落在海军大臣脚边被他弯腰拾起。后廊传来茶釜的呜咽,如同遗腹子尚未诞生的啼哭。

第三声枪响的回音消散后,庭院里的石灯笼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暮色中晕开,像是漂浮的魂火。灵堂内,香灰无声堆积,海军大臣手中的纸鹤被攥紧,又缓缓松开。他望向跪在灵前的未亡人,她的肩膀随着抽泣微微颤抖,丧服下摆已被泪水浸湿一片深色。

陆军大臣向前一步,将一枚勋章轻轻放在灵柩之上。勋章在烛光下泛着冷冽的金芒,象征着对逝者的礼遇。然而,当他的指尖触碰到棺木时,却仿佛被烫到一般迅速收回 —— 那木质的冰冷,与战场上的感受如出一辙。

活男的母亲终于抬起头,浑浊的泪眼中倒映着儿子的遗照。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在相框上摩挲,仿佛这样就能触碰到早已冰冷的面颊。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像是在念诵经文,又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妻子仍旧跪伏在地,手指深深陷入席子的缝隙。腹中的胎儿轻轻踢动,仿佛在回应着什么。她想起当初收到丈夫来信时信上说的话:“若我不归,孩子便取名‘靖生’—— 愿他生于和平之世。” 如今,这句话成了最后的遗言,而 “靖生” 二字,在当下的时代背景下显得格外沉重。

僧侣的木鱼声再度响起,低沉而绵长,像是从远方传来的声响。灵堂外,夜风卷起散落的樱瓣,轻轻拍打着纸门,发出沙沙的声响,宛如轻柔的低语。

惠子嗅到线香中混着淡淡的樟脑味 —— 特殊处理的药剂正从棺木缝隙渗出,在地板留下琥珀色的痕迹。她跪坐在末席,看着灵堂上亡人的照片,内心百感交集,怀中的思语好似被这肃穆哀伤的气氛吓到了,在精致的襁褓里不安地扭动。

思语的笑声突兀地打破了诵经声,那声音清亮、稚嫩,却像一把冰锥猛地扎进惠子的耳膜,她浑身一颤,低头看向怀中的婴儿 —— 才三个月大的孩子,本不该在这样的场合发出如此声响。可当她望进思语的瞳孔时,她的血液瞬间凝固。

孩子的眼睛里,倒映的不是灵堂的烛火,而是一片燃烧的景象。

浓烟滚滚,火光冲天,焦黑的梁木噼啪崩裂。惠子看到了自己的哥哥 —— 小林活男,穿着沾满泥泞的军装,站在废墟中央。他的军刀有着异样的光泽,脚下是横七竖八的身影。

更让她心悸的是,她看到了一些模糊的轮廓,仿佛是从火焰中走出的存在,他们的状态显得异常,似乎在朝着某个方向表达着什么。

“啊 ——!” 惠子猛地捂住嘴,差点发出声响,她浑身发抖,冷汗浸透了丧服的内衬。可当她再定睛看去时,思语的瞳孔里只有自己的倒影 —— 苍白、惊恐,像是个濒临崩溃的人。

孩子其实是在大哭,小脸涨得通红,可惠子刚才听到的…… 那诡异的声音,仿佛从未存在过。

“惠子!” 兰夫人快步上前,一把从她怀中夺过孩子。她的手指冰凉,紧紧箍住思语,眼神严厉地扫过女儿惨白的脸。“你在发什么呆?孩子哭成这样都没反应!”

惠子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灵柩 —— 活男的遗照在烛光下似乎有着异样的感觉,仿佛在注视着她的恐惧。

僧侣的木鱼声越来越急,像不断敲击的鼓点。灵堂内的烛火忽然齐齐摇曳,影子在墙上扭曲成奇异的形状。惠子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爬上脊背,她猛地回头 ——

檐下的纸鹤无风自动,一只只展开翅膀,给人一种被注视的感觉。惠子踉跄着站起身,膝盖撞翻了身前的矮几。茶碗翻倒,褐色的茶汤在榻榻米上洇开,像一处印记。周围人投来诧异的目光,但他们的眼神里只有困惑,没有恐惧 —— 他们看不见那些在灵堂阴影里若隐若现的景象,听不见那些似有若无的声音。

“失礼了......” 惠子勉强挤出这句话,跌跌撞撞地向门外逃去。她的和服下摆绊住了脚步,差点摔倒,但她不敢停下。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如芒在背,仿佛下一秒就会有什么发生。

庭院里的夜风裹着樱花迎面扑来,带着一丝清冷。惠子大口喘息着,双手撑在膝盖上,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一个身影。

池塘边的樱花树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轮廓。他穿着褪色的旧式军装,腰间别着一把有些破损的佩刀,月光穿透他半透明的身体,在地上投下淡淡的影子。他的脸 —— 那张她曾在无数个夜晚想起的脸 —— 正温柔地望着她。

“宋大哥......?” 惠子的声音颤抖得几乎听不见。

他微微一笑,抬起手,似乎想触碰她的脸。但一阵风吹过,他的身影如烟般散开,又在几步外重新凝聚。他的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什么,但惠子听不见。

“你想说什么?” 惠子向前迈了一步,泪水模糊了视线,“对不起...... 对不起......” 惠子喃喃说道。

池塘边的身影渐渐淡去,在完全消失前,他举起手,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一阵风吹过,樱花如雪般落下,他的身影也随之消散在月光里。惠子双腿一软跪倒在砂地上。她想发出声音,想伸手触碰,可喉咙里只发出细微的呜咽。池面突然泛起涟漪,一些模糊的景象似乎在池水中浮现。

“南无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在身后响起。惠子猛地回头,看到一位身着墨色袈裟的白发僧人手持青铜金刚杵立于廊下,法衣被阴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的眼睛深陷在皱纹里,却明亮得惊人,仿佛能洞察世事。“施主眼中所见,皆是心中所念。”

池塘里的景象似乎更加奇异,水面泛起密密麻麻的水泡,每个气泡破裂时都传出一些模糊的声响,惠子似乎从中听出了一些熟悉的声音。

“您...... 能看到吗?” 惠子急切地问。

老僧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双手合十:“世间事,皆有因果。”

惠子的眼泪终于决堤:“可我...... 我哥哥他...... 那些过往......”

“逝者已矣。” 老僧从袖中取出一串佛珠,递给她,“明日午时,带着这个去清水寺。老衲会为所有相关之人祈福,了却尘缘。”

惠子握紧佛珠,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平静。灵堂里的诵经声仍在继续,但那些让她恐惧的感觉已经消失。她抬头望向夜空,一颗流星划过,像是谁的眼泪,坠入了无尽的黑暗。

葬礼仪式结束,众人移步宴会厅。宴席设在枯山水庭院,不同阵营的人分坐两侧,中间隔着象征界限的砂纹。长桌上摆满了精致的料理,有肥美的生鱼片、烤得金黄的鳗鱼、散发着香气的寿司,还有各式酒水。然而,这丰盛的宴席并不能缓解现场紧张的气氛。

一方的军官们围坐在一起,他们身着笔挺的军装,胸前的勋章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其中一位大佐举起酒杯,语气带着调侃:“听说最近物资调配有些紧张?啧啧,连装备维护都受影响,还怎么开展军务啊?” 话音刚落,周围便响起了低低的笑声。

另一方军官们的脸色瞬间变得严肃,一位少佐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都动了起来:“你们的情况又能好到哪里去!只知道固守既定部署,遇到突发状况就手忙脚乱!”

“你说什么?!” 一名中尉怒目圆睁,“有种再说一遍!”

“我说你们在应变处置上多有不足!” 少佐毫不示弱,站起身来,手指指向对方。

现场气氛瞬间紧张起来,双方的军官们纷纷站起身,手按在各自的配械上,剑拔弩张,大有一触即发之势。宴会厅里,争执声、器物碰撞声此起彼伏,原本精致的料理被打翻在地,酒水洒得到处都是。惠子在宴会厅角落,看着这混乱的一幕,心中满是悲凉。她深知,双方的矛盾由来已久,为了资源、权力等因素,明争暗斗不断,早已到了难以调和的地步。而这场葬礼,不过是让这种矛盾更加明显地展现出来罢了。

惠子默默离开了宴席,站在回廊的阴影里,手指死死攥住和服的袖口,布料在掌心皱成一团。月光透过樱树的枝桠斑驳地洒在庭院里,使得雅子的侧脸在光影交错中显得格外柔和,她看到雅子身边站着一位军官,此刻这位军官正向雅子递来一根珍珠发簪,簪头的珍珠在月色下泛着冷光,像一滴凝固的眼泪。

“小林家的一些人脉资源,活男生前的旧部......” 雅子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惠子耳中,“都会成为您的助力。” 她微微低头,让对方将发簪别入她的发髻,动作熟稔得仿佛早已练习过多次。

惠子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突然想起过去的一些画面,那时的嫂嫂对哥哥是那么深情,他们的感情曾是那么美好。而现在,她的腹中怀着哥哥的遗孤,却在这里与他人谈论着未来,寻求新的依靠。

对方低声笑着,手指状似无意地划过雅子的脸颊:“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你们母子。毕竟......” 他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深沉的意味,“活男君未竟的事,我会继续。”

惠子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她终于明白了 —— 雅子并非被迫,而是出于自身的考量。在当时的环境下,各方势力的态势众人皆知,想来上层也希望看到一定的稳定局面,而雅子...... 她需要一个新的依靠来保障自己和孩子。

暮色四合时,加茂川上升起薄雾,将小林家祖宅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惠子独自站在回廊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老僧给她的佛珠。檀木的香气丝丝缕缕钻入鼻腔,却无法驱散她心头的不安。

“惠子小姐。”

身后传来侍女恭敬的呼唤。惠子转身,看见三名身着皇室禁卫服饰的男子站在庭院中央,为首的向她深深鞠躬:“静子公主殿下派我们来接您和令千金前往竹下伯爵宅邸。”

惠子手指一紧,佛珠突然断裂,乌黑的珠子噼里啪啦砸在木地板上,有几颗滚落进庭院的砂石中。“现在?” 她声音发颤,“葬礼刚结束,这不合礼数......”

“这是殿下的旨意。” 禁卫的声音不容置疑。

争执声从主屋方向传来。惠子看见哥哥俊浩大步走来,他的西装在满院和服中格外醒目,领带松垮地挂在脖子上 —— 这是他在美国律所养成的习惯,每当情绪激动就会不自觉地拉扯领带。

“怎么回事?” 俊浩挡在惠子身前,流利的日语中带着美国口音,“我妹妹现在需要休息。”

禁卫再次行礼:“小林先生,这是皇室命令。”

“去他妈的皇室命令!” 俊浩突然用英语爆了句粗口,南希闻声赶来,紧张地拉住丈夫的手臂。惠子看见嫂子深棕色的卷发在暮色中泛着微光,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蓝眼睛此刻满是忧虑。

争执间,一辆黑色戴姆勒轿车无声地滑入前院。车门打开,先是一只裹在丝绒手套中的手搭在侍从臂上,接着是绣有十六瓣菊纹的丧服下摆。静子公主亲自踏上了小林家的土地。

整个庭院瞬间安静下来。扫地的女仆们伏跪在地,连争执中的军官们都噤了声。公主缓步走来,木屐踩在碎石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俊浩君,” 公主的声音如冰凉的绢帛,“多年不见,你倒是学会了西洋人那套粗鲁做派。”

俊浩下颌绷紧,却不得不深深鞠躬:“殿下,舍妹身体不适......”

“皇太后明日要见她们母女。” 静子公主打断他,目光扫过躲在俊浩身后的惠子,“这是莫大的荣誉。”

惠子感到一阵眩晕。公主的目光像 X 光般穿透她的身体,仿佛要看穿她所有的秘密。她下意识抱紧怀中的思语,婴儿似乎感受到紧张气氛,开始不安地扭动。

“惠子自出嫁后就是竹下家的人。” 公主继续道,每个字都像钉子般钉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如今她带着孩子回京都,皇室理应照拂。”

这句话引起一阵轻微的骚动。惠子看见父亲小林太郎少将的脸色变得铁青,而母亲兰夫人攥紧了扇子,指节发白。他们都知道 “出嫁” 二字的虚伪 —— 那场与竹下家的婚姻只存在于纸面上。

“殿下,” 小林太郎上前一步,海军制服上的金线在暮色中黯淡无光,“小女尚在服丧期......”

“活男君是为国捐躯的英灵。” 静子公主微微抬高下巴,“皇室自有安排。”

她向惠子伸出手,那个姿态不容拒绝。惠子双腿发软,却不得不向前迈步。俊浩想阻拦,被南希死死拽住 —— 美国人或许不懂日本皇室的权威,但凭着她对欧洲皇室仅有的了解,深知违抗的后果。

思语突然哭了起来,尖锐的哭声划破凝重的空气。静子公主的目光立刻变得柔软,她近乎急切地从惠子怀中接过婴儿,动作熟练得令人惊讶。

“多像俊小时候啊......” 公主轻声感叹,指尖抚过婴儿的脸颊。惠子如遭雷击 —— 她想起当年在南京时竹下俊曾对她说过他已经发电报告诉静子公主,她腹中的孩子是属于他的。

静子公主转向众人:“皇太后很关心这个孩子,明日觐见后,我会亲自送她们回来。” 这明显是谎言,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小林次郎 —— 活男的父亲,终于忍不住开口:“殿下,这不合 ——”

“小林少将,” 静子公主打断他,“你儿子的追授仪式在下周,不是吗?”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让次郎立刻闭上了嘴。军人的前途,家族的荣誉,全系于皇室一念之间。

惠子被半推半就地送上了轿车。透过车窗,她看见母亲兰夫人向前追了两步,又被父亲拉住;看见俊浩愤怒地与禁卫理论,南希死死抱着他的腰;看见雅子站在廊下阴影中,珍珠发簪闪着冷光...

戴姆勒轿车驶出小林家大门,将一片混乱的葬礼现场抛在身后。静子公主坐在惠子对面,怀抱着思语,脸上露出胜利者的微笑。

“你不必害怕,” 公主说,手指轻抚婴儿细软的头发,“皇室会给你和俊的孩子应有的名分。”

惠子紧咬下唇直到尝到铁锈般的腥甜,轿车碾过加茂川大桥的石板路面,月光将河川染成流动的银箔。对岸祗园的灯笼在雾霭中明明灭灭,像谁随手撒下的一把星火。

竹下家老宅的紫藤花灯在门廊下悬成一串朦胧的紫雾。惠子从未想过会以 "少夫人" 的身份重返这里,墨色羽织的领口在夜色中泛着暗金光泽 —— 那三重叠竹纹是主母才能使用的纹样,此刻却被静子公主随意披在她的丧服外,像给囚徒披上了华丽的枷锁。

"到了。" 静子公主将熟睡的思语递还时,指尖若有似无划过婴儿后颈的淡褐色胎痣,"这孩子生得真像俊,尤其是这颗痣。" 惠子抱孩子的手臂骤然收紧,南京那个夜晚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竹下俊后颈渗出的汗珠沾湿她的指尖,同样位置的胎痣在煤油灯影里若隐若现。这场始于家族联姻的政治婚姻,直到去年在沦陷区重逢,才在战火中扭曲成不堪的模样。

玄关侍女垂首跪迎的姿态整齐划一,领头老嬷嬷捧着的朱漆木屐让惠子心头一凛 —— 鞋底磨损的弧度竟与她的脚型分毫不差,显然被人反复打磨过。走廊障子门上的狩野派秋草图在月光下浮动,佛堂飘出的伽罗香气让她想起小林家灵堂的樟脑味,同样是掩盖死亡气息的味道,只是这里用了更昂贵的香料。

推开雕着松竹梅纹的拉门时,惠子的呼吸猛地一滞。梳妆台前整齐摆放着竹下俊的旧物:磨损的皮制地图包、刻着名字的勃朗宁手枪、烫金封面的《叶隐闻书》。这些士官学校时期的随身物品,此刻像精心布置的陷阱,让她无处可逃。

"公主殿下说少夫人住这里会安心。" 老嬷嬷将青瓷台灯放在枕边,灯盏上的樱花图案让她想起午后加茂川的樱吹雪。拉门合上的瞬间,走廊尽头的静子公主摇着绘有十六瓣菊纹的团扇,月光将她的影子投在障子门上,像一只展开翅膀的巨大飞蛾。

思语在金箔唐草纹的被褥里动了动,床头矮柜上的照片里,竹下俊穿着陆军大佐制服站在神社前,胸前勋章在假想的阳光下闪闪发亮。那曾被她视为温柔的笑容,如今看来却像雅子别珍珠发簪时的神情,同样精致,同样冰冷。

静子公主端着描金漆盘推门而入时,银质奶瓶还带着温热。思语贪婪吮吸的样子让公主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温柔:"你看,她很喜欢这里。孩子需要父亲,你也需要一个真正的家。" 她的指尖冰凉,握住惠子时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俊在南京时说过,等战事平息就带你们回京都,在鸭川边建座带茶室的房子。"

玉露茶汤在青瓷杯中泛着淡绿微光,惠子从倒影里看见自己苍白的脸。南京江水中沉浮的尸体突然闪过脑海,竹下俊曾说 "水是最干净的东西",此刻却觉得这杯茶比江水更刺骨。

"小林家的事皇室自会安排。" 静子公主替思语盖好被子,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记住,只有依靠皇室,你和孩子才能在这乱世活下去。" 拉门闭合的刹那,紫藤花灯的光影在地板上晃成无数只伸手的幽灵,而走廊尽头那柄团扇上的菊纹,正随着公主的步伐,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惠子走到窗边,月光勾勒出思语后颈那颗淡褐色胎痣。婴儿在睡梦中蹙起了眉头,她伸出手想触碰那片柔软的肌肤,指尖却在半空停住 ,障子门外传来侍女巡夜的木屐声,如同某种古老的咒语,在寂静的宅院里一圈圈回荡。

静子公主沿着长廊缓步而行,十六瓣菊纹的团扇在指尖轻轻旋转,月光透过扇面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竹下家老宅的夜晚总是这般静谧,连木屐踩在榻榻米上的声响都被厚重的夜色吞噬。

拐角处,一阵穿堂风突然袭来,吹灭了侍女手中的纸灯笼。静子皱眉,正欲斥责,余光却瞥见西侧那间常年锁闭的和室——门缝里竟渗出一线昏黄的光。

"谁在那里?"静子冷声问道。无人应答,唯有那线光芒微微颤动,像谁在门后呼吸。

老侍女颤抖着声音:"殿下,那间屋子自从少爷去支那后就没人使用..."

静子公主的指尖已经触到门框。纸门无声滑开的刹那,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她精致的鼻翼微微翕动,不是幻觉——这铁锈般的气味她太熟悉了,在陆军医院的伤兵病房里,在运送骨灰盒的军舰甲板上。

和室内,煤油灯在矮桌上幽幽燃烧,灯焰却是诡异的青绿色,静子后退半步,却踩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一只断手正抓住她的足袋。

她惊叫一声踢开那截残肢,抬头时整间和室已面目全非。榻榻米上横七竖八躺着残缺不全的尸体,有被刺刀挑开肚腹的孕妇,有头颅碎裂的孩童,还有个穿学生装的少年,他的眼镜片插在眼球里,镜架上还挂着"金陵大学"的铭牌。

"还我命来..."少年突然睁开完好的那只眼睛,黑洞洞的眼眶里涌出蛆虫,"日本鬼子..."

静子公主踉跄后退,后背撞上拉门。门上的纸突然浮现无数血手印,从四面八方朝她抓来。那些尸体正缓慢爬起,被砍断的脖颈喷出黑血,在地板上画出诡异的符咒。

煤油灯的火光突然变成血红色。尸体们齐刷刷转头,数百只溃烂的眼睛盯着静子公主。

"你们...你们是战死的英灵..."静子强作镇定,声音却尖利得不似人声,"应该去靖神社..."

"英灵?"少年拖着半截身子爬过来,肠子在地板上拖出粘稠痕迹,"我们是被活埋的学生!"他突然暴起,腐烂的双手掐住静子的脖子,"看看你儿子做的好事!"

腐臭的气息灌入鼻腔,静子公主在挣扎中瞥见梳妆台的镜子——镜中的自己正被无数双青白的手拖入血池,而竹下俊穿着沾满鲜血的军装站在一旁,脸上带着她从未见过的疯狂笑容。

"母亲..."镜中的竹下俊缓缓举起军刀,刀尖滴落的血珠在镜面上写下一个"罪"字,"您说过,军人不需要良心..."

静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镜面轰然碎裂,无数玻璃碎片中映出不同的地狱景象:被***烧焦的村庄,刺刀上挑着的婴儿,还有...惠子抱着思语站在血海中,婴儿的眼睛是纯粹的金色。

"啊——!"

侍女们破门而入时,只见静子公主瘫坐在空荡荡的和室中央,昂贵的十二单衣被冷汗浸透。煤油灯早已熄灭,月光透过窗棂,在地板上投下如血般的斑驳光影。

"殿下!您怎么了?"

与此同时,惠子正在客室被噩梦惊醒。她浑身冷汗地坐起,惠子披着墨色羽织走向声源处时,廊下的紫藤花灯在夜风中摇曳,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和室门口围聚的侍女们正惊慌失措地交头接耳,见到她来立刻噤声让道。屋内,静子公主面色惨白地瘫倒在侍女怀中,华丽的十二单衣凌乱地散开,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发髻也松散了几缕。

"让开。"惠子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她跪坐在静子公主身侧,动作利落地解开对方衣领,手指精准地按在颈动脉上,医学院的训练让她在紧急情况下本能般地进入专业状态。

"脉搏120,呼吸浅快。"她抬头对慌乱的侍女们下令,"去准备温水、毛巾和我的医药箱。你,去请家庭医生。你,把公主殿下抬到最近的客房。"

侍女们被她冷静的气场震慑,立刻按吩咐行动起来。惠子将思语交给赶来的乳母,轻声嘱咐:"带小姐回房,今晚不要喂辅食,她有些消化不良。"

当竹下家的家庭医生匆忙赶到时,惠子已经完成了初步处理。她为静子公主换上舒适的寝衣,用酒精擦拭其额头和手腕降温,并调整了枕头高度以保证呼吸道畅通。

"血压有些低,"惠子向医生汇报情况,"但没有发热迹象,瞳孔反应正常。我怀疑是过度疲劳导致的晕厥。"

医生检查后惊讶地看了惠子一眼:"少夫人诊断得很准确。"他转向侍女们,"按少夫人说的做,给殿下补充些糖盐水。"

接下来的三天,惠子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静子公主榻前。她亲自调配营养餐食,定时测量生命体征,甚至运用在京都大学研究的针灸疗法为公主缓解头痛。夜深人静时,她会用湿毛巾轻轻擦拭公主的额头,动作轻柔得像对待自己的母亲。

第四天清晨,静子公主终于清醒过来。她睁开眼,看见惠子正靠在窗边的小几前翻阅医书,晨光为她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轮廓。公主注意到惠子眼下的青黑,和仍然穿着三天前那件淡紫色和服。

"你...一直在这里?"静子公主的声音有些嘶哑。

惠子闻声抬头,立刻放下书卷走到床边:"殿下感觉如何?我给您准备了药茶。"她扶起公主,动作专业而不失温柔。

静子公主接过茶杯,突然抓住惠子的手腕:"那天晚上...你看到了什么?"

惠子眼神平静:"我只听到侍女们的惊呼,赶来时殿下已经晕倒了。"她轻轻回握公主的手,"可能是连日操劳所致。"

静子公主深深看着惠子的眼睛,似乎在寻找什么。最终,她松开手,轻叹一声:"俊儿说得对,你确实与众不同。"

就在这时,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竹下俊一身陆军大学制服出现在门口,风尘仆仆,显然是连夜赶回。他的目光先落在母亲身上,确认无碍后,转向惠子,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母亲,您吓坏我了。"竹下俊跪坐在床前,握住静子公主的手。他的军装袖口还沾着火车上的煤灰,向来一丝不苟的头发也有些凌乱。

"多亏了惠子。"静子公主拍了拍儿子的手,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柔和,"这几天她衣不解带地照顾我。"

竹下俊转向惠子,两人视线在空中交汇。多年隔阂仿佛在这一刻被撕开一道缝隙。惠子率先移开目光,起身道:"我去准备些吃的。"

接下来的日子里,竹下俊请假在家照顾母亲。他与惠子不可避免地多了许多共处的时间。起初两人都刻意保持距离,交谈仅限于母亲的病情。但某个午后,当惠子在庭院里晾晒草药时,竹下俊主动走了过来。

"这是...洋甘菊?"他指着晒匾中的白色小花。

惠子有些惊讶:"你还记得?"

"在柏林军事学院时,我的室友经常泡这个茶。"竹下俊蹲下身,手指轻轻拨弄花瓣,"他说能安神。"

"对心悸也有帮助。"惠子不自觉地接话,随即意识到这是他们多年来第一次平和地谈论无关立场的话题。

竹下俊望着远处的松树:"有时候我在想,如果当年我们都没那么固执..."

一阵风吹过,草药清香弥漫在两人之间。惠子没有接话,但紧绷的肩膀线条柔和了些许。

傍晚时分,静子公主将两人叫到跟前。她拉着惠子的手放在竹下俊手中:"俊,惠子是个好妻子,你要好好待她。"竹下俊的手温暖而粗糙,那是长期握刀留下的茧,惠子想抽回手,却被他轻轻握住。

"母亲放心。"竹下俊的声音很轻,却坚定,"我会用余生弥补。"

当晚,竹下俊来到惠子房门外。他没有进去,只是隔着纸门说:"思语...很可爱。我已经和母亲与父亲说了思语她就是我的女儿。"

月光透过樟树的枝叶,在走廊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惠子靠在门边,心跳突然加速。她知道这句话的分量——在这个重视血统的家族里,这意味着竹下俊不仅接纳了思语,也接纳了那段她不愿提及的过去。

"为什么?"她终于问出口。

门外沉默了片刻。"因为她是你的孩子。"竹下俊的声音透过纸门传来,"而且...我欠你的太多了。"

惠子的指尖触到冰凉的纸门,上面映出竹下俊模糊的轮廓。多年前在剑道场上,那个总是让着她一招的少年师兄的影子,似乎与门外这个成熟稳重的军人重叠在了一起。

"进来吧。"她轻声说,拉开了纸门。

月光如水般倾泻而入,照亮了两人之间多年的隔阂与未说出口的情感。竹下俊站在门口,目光落在惠子脸上,仿佛在确认这是否是另一个梦境。

"我泡了洋甘菊茶。"惠子转身走向茶几,声音有些颤抖,"对安神...有好处。"

竹下俊轻轻关上身后的门,远处传来思语在乳母怀里的咿呀声,庭院里的石灯笼次第亮起,像是为迷途之人指引归家的灯火。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