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暮色悄然染红了竹下家宅邸的唐破风屋檐,惠子踩着仿若碎琼乱玉般的椿花瓣,缓缓朝着寝殿走去。玄关的格子门将二月的凛冽寒气切割成菱花状的碎屑。她还未踏入玄关,陌生又熟悉的男子笑声,夹杂着婴儿的咿呀声,便从襖户的缝隙间丝丝缕缕地钻了出来。她解纽绊的手指,瞬间停在了浅葱色足袋的系带上,只因门厅衣桁那袭孔雀蓝阵羽织中,正源源不断地散发着竹下军装特有的樟脑味。

惠子在寝间入口停下脚步,竹下背对着她,挺直地跪坐在蒲团上。陆军大学的深蓝立领制服,衬得他的肩背比半年前愈发宽阔。三个月大的丝语,安稳地躺在他臂弯里。金襕襁褓上的鸢尾花纹,在晨光轻抚下缓缓舒展,女儿肉嘟嘟的小手,紧紧抓着他胸前的银时计链子。

“师兄,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惠子的声音,像被什么轻轻卡住,滞留在喉间。竹下转身时带起的气流,惊动了垂在梁间的纸灯笼,葛笼里尚未做完的婴儿小袜,顺势滚到了叠席边缘。他下颌新生的胡茬,轻轻蹭着女儿散发着奶香的发顶。这个曾在南京城头肆意抚摸军刀的手势,此刻却轻柔得如同捧着世间最易碎的薄胎瓷。丝语突然发出小猫般的哼唧,竹下略显生疏地调整抱姿,襁褓上的金线在晨光中闪烁流转。“学校休假,回来看看孩子。” 竹下用指尖轻轻触碰女儿吹弹可破的脸颊,军校生特有的规整发音,混着京都腔独有的尾韵,缓缓说道,“丝语比照片里胖了些。” 他抬起头的刹那,惠子瞧见他眼白处新添的血丝,正沿着瞳孔边缘肆意蔓延,恰似庭院里被残雪压弯的南天竹。

阳光透过琉璃色玻璃,如潺潺溪流般在榻榻米上流淌。惠子走进屋内,在桌边跪坐下来,朝着竹下伸出手,轻声说道:“还是我来抱吧!” 襁褓上的鸢尾花瓣,恰好盖住了他胸前佩剑绶带的金穗。竹下原本僵硬的臂弯,瞬间松懈下来,女儿落入母亲怀抱的弧度,竟像极了他当年在陆军士官学校掷出的第一枚手榴弹。寝殿的唐纸屏风,被暮色渐渐染成琥珀色。静子公主身着菊纹小袖,轻盈走过青竹帘栊时,丝语正攥着竹下的军装绶带,咯咯笑个不停。十二单衣的窸窣声,惊扰了佛龛前静静燃烧的线香。惠子抬头,看见婆婆立在雨见障子前的身影,金线绣就的鹤纹,在阳光里仿若展翅欲飞。

“瞧瞧我的孙女,多好看呐。” 静子公主跪坐在绯色毛毡上,戴着翡翠戒指的手指,轻轻拂过丝语襁褓上的鸢尾花纹。她发髻间的玳瑁簪子,随着动作微微晃动,在竹下军装上投下细长的影子,“像当年府池中的初生莲。”

竹下不着痕迹地调整着跪坐姿势,将女儿的小脚小心护在掌心。惠子留意到,他军装的第三颗铜纽扣,泛着新擦拭过的光泽 —— 那正是方才丝语用乳牙啃咬过的位置。被炉上的铁壶,突然发出尖锐的鸣响,惊得襁褓上的金线鸢尾微微颤动。

“前日里,妇人会的千鹤子送来请柬。” 静子公主从侍女捧着的螺钿匣中,取出一方洒金短册,染着椿花汁的指甲,轻轻划过 “国防妇人会” 几个浓墨大字,“说是要为前线的将士缝制千人针。” 她说话时,目光始终停留在孙女藕节般的手腕上,仿若只是在谈论庭院里新开的寒牡丹。

丝语忽然伸手抓住祖母的翡翠镯子,静子公主腕间的冰种翡翠,与竹下军装的铜纽扣碰撞,发出清脆声响。惠子看见婆婆用和服腰带遮掩的手,正微微颤抖着 —— 那里本该戴着传家的菊纹戒指,如今却只剩一圈苍白的戒痕。

“抱歉,我……” 惠子话还未说完,竹下突然轻轻咳了一声。他握着女儿的手,去够茶案上的金莳绘砚台,婴儿的指尖蘸上残墨,在静子公主的短册上画出一道歪斜的弧线。暮色中的椿花影,恰好漫过 “妇人会” 的字样,将墨迹晕染成展翅欲飞的雀鸟。

静子公主用缀着菊露的帕子,轻柔地擦拭孙女的手指,忽然轻声叹息道:“这方帕子,还是用你新婚时的打褂改的。” 被炉里的炭火,猛地噼啪炸开火星,惠子恍惚间,仿佛看见五年前自己跪在婚礼镜台前,身上十二单衣的唐衣,正绣着同样的菊纹。

丝语在此时发出困倦的哼唧,竹下起身,去取温在火钵边的牛乳。当他军装的阴影,完全笼罩住那方洒金短册时,静子公主忽然握住惠子的手:“千鹤子的茶道室,新得了朝鲜高丽参。” 她指尖的凉意,悄然渗入惠子腕间跳动的血脉,“说是对产后气血亏损极好。”

纸灯笼突然被穿堂风吹得剧烈摇晃,竹下端着青瓷奶瓶的身影,在屏风上忽大忽小。惠子看见婆婆留在榻榻米上的短册,正被暮色一点点蚕食,最终化作窗棂上一片破碎的菊影。庭院里最后几朵椿花,在暮色中无奈垂首。

惠子微微垂首,避开婆婆的目光,声音轻得如同春日里即将消散的微风:“母亲,近日丝语夜里睡得不踏实,我实在放心不下,恐怕去不了妇人会的聚会。” 话落,她下意识地抱紧怀中的丝语,仿佛那是她对抗这场荒诞聚会的唯一护盾。

静子公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却又很快恢复了一贯的端庄,她轻轻拍了拍惠子的手,说道:“惠子啊,妇人会的活动意义重大,这也是为了国家,为了前线的将士们。大家都在尽自己的一份力,你身为竹下家的儿媳,也不能例外。况且,有奶妈在,丝语不会有事的。” 她的语气看似温和,却隐隐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竹下端着奶瓶回来,静静听着她们的对话,脸上的神情晦暗不明。他将奶瓶递给惠子,目光在妻子和母亲之间短暂停留,最终选择了沉默。

惠子接过奶瓶,喂丝语喝奶,小家伙满足地吮吸着,偶尔还发出几声惬意的哼唧。惠子看着女儿纯真的模样,心中一阵刺痛。她深知所谓的 “国防妇人会”,不过是战争机器的附庸,缝制千人针这种行为,看似充满善意,实则是在为战争添柴加薪。可面对家族的期望和社会的压力,她感到自己如同一只被困在蛛网中的蝴蝶,挣扎得愈发无力。

“母亲,我明白您的意思,只是……” 惠子还想再争取一下,话却被静子公主打断。“惠子,千鹤子特意送来请柬,这是给咱们竹下家面子。你若不去,旁人会怎么说?” 静子公主微微皱眉,语气里多了几分急切。

窗外,暮色愈发深沉,庭院里的椿花在晚风中瑟瑟发抖,几片花瓣被吹落在雨见障子上,旋即又被吹走。惠子望着那飘零的花瓣,心中五味杂陈。她知道,自己终究无法逃脱这场聚会。

“好吧,母亲,我去。” 惠子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声音里满是无奈与苦涩。

静子公主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这就对了,惠子。明日我让侍女帮你准备得体的和服,咱们竹下家的儿媳,出席这种场合,可不能失了礼数。”

惠子默默点头,怀中的丝语已经喝完奶,在她怀里沉沉睡去。竹下坐在一旁,依旧沉默不语,他的眼神游离在房间的各个角落,似乎在刻意逃避着什么。

静子公主离开惠子房间后,径直走向厨房,轻声吩咐厨师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每一道菜都是惠子平素最爱吃的。她目光平静而深邃,偶尔闪过一丝决绝。与此同时,她招来心腹侍女阿樱,低声在她耳边叮嘱了几句。阿樱微微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但还是快步走向惠子的寝室。进入寝室后,阿樱小心翼翼地从衣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打开盒盖,将里面的粉末状物体轻轻撒入桌子上点燃的熏香中,袅袅青烟瞬间将那神秘的物质裹挟,缓缓在屋内弥漫开来。

晚餐时分,惠子抱着丝语来到餐厅。静子公主和竹下已经坐在餐桌前,桌上摆满了色香味俱佳的菜肴,热气腾腾的蒸汽在昏黄的灯光下氤氲。静子公主微笑着招呼惠子坐下,竹下的目光在妻子和女儿身上短暂停留后,又落回面前的餐盘。用餐过程中,静子公主不停地给惠子夹菜,嘴里念叨着:“惠子啊,多吃点,你最近太辛苦了。” 惠子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回应着婆婆的热情。然而,她总觉得今晚的氛围有些异样,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压抑,那股陌生的香气若有若无,萦绕在四周。

晚饭后,惠子将丝语送回她自己的寝室,交给奶娘照顾。看着女儿在奶娘怀中安然入睡,惠子心中涌起一股不舍,她在女儿床边坐了一会儿,轻轻抚摸着她的小手,才转身离开。

回到自己寝室,那股淡淡的、陌生的香气愈发浓郁,扑面而来。惠子下意识地皱了皱眉,但并未在意,只觉一阵倦意袭来,比平日更为强烈。她以为是白天的劳累所致,便没有多想。沐浴后,她换上睡衣,走到床边准备入睡,却突然感觉眼前的景象有些模糊,身体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发软。

惠子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试图呼喊,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哽住,发不出声音。她挣扎着向门口走去,想要寻求帮助,然而双腿却像灌了铅一般沉重,没走几步便摔倒在地。意识渐渐模糊之际,惠子心中充满了恐惧和疑惑,她不明白为何会突然变成这样。

而此时,静子公主正坐在自己房间的榻榻米上,手中捧着一本古籍,看似在专注阅读,可眼神却时不时飘向门口,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她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但微微颤抖的双手却泄露了她内心的紧张。她深知自己所做的一切可能会引起惠子的不满,但在她心中,家族的荣誉和国家的 “大义” 高于一切,她必须让惠子 “认清现实”,积极投身到所谓的 “为国奉献” 中去。

不知过了多久,惠子在混沌中感受到有轻柔的脚步声靠近。竹下走进房间,屋内弥漫的神秘香气让他也微微一怔,眉头不自觉地皱起。他瞧见惠子倒在地上,神色惊慌,急忙上前将她扶起,唤着她的名字。惠子在半昏迷状态下,下意识地抓住竹下的手臂,口中喃喃,似在诉说着恐惧与不安。

竹下将惠子抱到床上,她的脸颊因药力的作用泛起不正常的红晕,双眼迷离。竹下看着妻子这副模样,心中满是疑惑与担忧,却又被那股奇异的香气扰乱了思绪,身体也渐渐涌起一股莫名的燥热。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庭院里的树木在微风轻抚下,枝叶摩挲发出细碎声响,仿若在喁喁低语,诉说着这世间难以言说的荒诞。屋内,昏黄的灯光在风的扰动下,不安地摇曳闪烁,将两人的身影扭曲着投映在墙壁上,影影绰绰,仿若虚幻之像。

竹下置身于这暧昧且压抑的氛围中,理智的防线悄然松动。他的目光缓缓转向惠子,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引,而后身躯微微前倾,向着惠子靠近。随着距离的拉近,两人的呼吸交融,空气中似有若无地弥漫着一种别样的气息。刹那间,寝室内的空气仿若冻结,唯有窗外风的低吟,偶尔打破这份死寂。竹下的动作带着一丝迟疑,他微微俯身,那动作似有万般纠结,颤抖的触感里,既有犹豫,又像是被某种无法抗拒的力量推动。惠子喉咙间发出极轻的声音,似是回应,又似是本能的反应。随着这声音,两人之间的距离愈发贴近,衣物间轻微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突兀,却又很快被窗外风声掩盖。

时光悄然流逝,一切渐渐恢复平静。竹下静静躺在惠子身旁,目光直直地望向天花板,眼神中满是迷茫与愧疚。他深知这一切发生得过于仓促,背后定然隐藏着不为人知的隐情,可此刻的他,身心俱疲,无力去探寻真相,惠子蜷缩在他的臂弯里,呼吸逐渐平稳,陷入更深的沉睡,眼角那一滴未干的泪,在微弱灯光下闪烁着幽光,仿若在默默倾诉着她心底的无助与委屈 。

而静子公主依旧坐在自己房内,手中的古籍许久未曾翻动一页。她听着远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声响,心中五味杂陈。她既希望惠子能彻底融入这个家族的 “大义” 之中,又害怕自己的所作所为会给这对夫妻带来难以愈合的伤痕。但在她根深蒂固的观念里,家族和国家的利益高于一切,她只能在这条充满矛盾与挣扎的道路上继续走下去,等待着天明,也等待着未知的结果。

晨光漫过唐纸屏风时,惠子被喉间的酸涩惊醒。她踉跄着扑向青瓷唾壶,昨夜未消化的鲷鱼茶渍饭混着胆汁,在冰裂纹釉面上泼出一幅残樱图。侍女秋子端着铜盆进来时,正看见晨风掀起惠子寝衣下摆,后腰处淡青的指痕像浮在雪地上的梅枝。

“夫人可是着了凉?” 秋子绞着湿帕子的手背暴起青筋。惠子瞥见铜盆边缘凝结的冰片里,倒映着侍女刻意避开的眼神。庭院里晨扫的竹帚声突然停顿,昨夜被风雨打落的椿花正巧覆盖住她呕吐的痕迹。

梳妆时螺钿笄子三次坠地。惠子望着镜中自己眼下的青影,忽然发现十二单衣的鸢尾纹在晨光中扭曲成婴孩蜷缩的轮廓。她伸手去抚镜面,指尖却触到昨夜竹下军装铜扣留下的细微凹痕 —— 那个疯狂时刻他扯断的衣带穗子,此刻正躺在镜台角落,金线缠着几根属于他的短发。

静子公主差人送来明代青瓷梅瓶时,惠子正对着佛龛发怔。插着早樱的瓶身透着诡异的温润,她伸手去接的瞬间闻到熟悉的药香 —— 正是那夜熏香里暗藏的味道。侍女阿樱跪在叠席边缘,鬓角的汗珠将白粉冲出一道浅沟:“公主说这梅瓶插白山樱最相宜。” 用早膳时惠子突然感觉一阵作呕感袭来,用帕子掩口时,瞥见竹下握着筷子的手背凸起青筋。他军装领口里若隐若现的抓痕,此刻正随着吞咽动作起伏,像极了初生婴儿未闭合的囟门。

丝语在此时发出啼哭,惠子如蒙大赦般奔向摇篮。当她将女儿贴在胸口,惠子抱紧丝语,仿佛只有女儿温暖的小身子能驱散她内心的寒意。她轻轻摇晃着摇篮,嘴里哼唱着不成调的歌谣,试图安抚女儿,也借此平复自己慌乱的情绪。竹下站在一旁,眼神复杂地看着妻子和女儿。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最终选择了沉默。他的目光在惠子身上停留片刻后,便转向窗外,庭院里被风雨打落的椿花凌乱地铺在地上,恰似他此刻杂乱无章的内心。他深知自己与惠子之间发生的一切并非出于自然的爱意,而是被某种外力强行推动,这种认知让他感到无比愧疚和愤怒,却又不知该向何处宣泄。

静子公主在自己的房间里,听着远处丝语的啼哭声,心中微微一紧。她放下手中那本依旧未曾翻动几页的古籍,起身走向窗边。透过雨见障子,她望见惠子房间的方向,眼神中既有期待又有一丝不安。她期望惠子能通过此次事件,真正接受家族的理念,全身心投入到所谓的 “为国奉献” 中,但又害怕自己的计划会引发更严重的后果,破坏这个原本就有些脆弱的家庭关系。

惠子哄着丝语,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庭院。清晨的阳光洒在身上,却并未给她带来丝毫暖意。她望着满地的椿花,思绪飘回到昨夜那混乱的场景。那些被风雨摧残的花瓣,恰似她此刻破碎的心境。她下意识地抱紧丝语,仿佛这样就能保护女儿不被这世间的丑恶所沾染。

此时,竹下也跟了出来。他默默地走到惠子身旁,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站着,谁也没有说话。庭院里只有微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和丝语偶尔的哼唧声。竹下偷偷瞥了一眼惠子,她苍白的脸色和红肿的眼睛让他心疼不已。他想伸手安慰她,可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妻子,不知道该如何弥补自己在这场荒唐事件中的过错。

突然,一只麻雀落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着,打破了这份令人窒息的沉默。竹下抬起头,看着那只麻雀,眼中闪过一丝羡慕。它可以自由自在地飞翔,不受这世间诸多规矩和束缚的限制,而自己却深陷在战争的漩涡中,无法自拔。

“惠子……” 竹下终于鼓起勇气开口,声音却沙哑得厉害,“昨夜……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惠子转过头,冷冷地看着他,眼中满是失望和愤怒:“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可这一切又该怪谁呢?是你母亲的一意孤行,还是这场该死的战争?”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泪水再次模糊了双眼。

竹下低下头,无言以对。他心中清楚,惠子说得没错,这一切的根源就是那疯狂的战争,它不仅摧毁了无数人的生命和家园,也让他们的家庭支离破碎,让原本相爱的夫妻陷入如今这般尴尬痛苦的境地。

就在这时,静子公主缓缓走来。她的步伐依旧优雅,神色却带着一丝紧张。她看着惠子和竹下,试图从他们的表情中判断事情的发展。“惠子,竹下,你们怎么在这里?” 她故作轻松地问道。

惠子看着婆婆,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怨恨,有无奈,更多的是悲哀。“母亲,您觉得呢?” 她冷冷地回应道。

静子公主微微一怔,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惠子,我知道你可能对我有些不满,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国家。你身为竹下家的儿媳,应该明白自己的责任。”

惠子怒极反笑:“责任?您所谓的责任就是用这种卑鄙的手段来强迫我吗?我不想参与你们那些所谓的‘为国奉献’,我只想和我的女儿平静地生活。”

静子公主皱起眉头,语气变得严肃起来:“惠子,你太任性了。在这个时候,我们每个人都必须为国家做出牺牲。你看看竹下,他在前线为了国家浴血奋战,你难道就不能为他,为这个国家做些什么吗?”

竹下站在一旁,听着母亲和妻子的争吵,心中愈发烦闷。他既无法反驳母亲的话,因为他深知自己身为军人的职责;又心疼惠子,不想让她受到伤害。他痛苦地闭上双眼,内心在矛盾与挣扎中煎熬。

惠子抱紧丝语,向后退了一步:“我不会去参加那个什么‘国防妇人会’的聚会,我也不想再被你们操控。我要带着丝语离开这里,我要带她回中国。” 说完,她转身便要离开。

静子公主急忙上前拦住她:“惠子,你不能走。你是竹下家的人,你的一切都属于这个家族。你若离开,只会让竹下蒙羞,让家族颜面扫地。”

惠子停下脚步,泪水肆意流淌:“在殿下眼里只有颜面吗?我已经妥协了一次,我不想再继续这么妥协这么错下去。我的女儿她不属于这里,我不能让她认贼作父,这样对不起她,也对不起她那死去的生父。” 她绝望地看着眼前的婆婆和丈夫,心中最后的一丝感情也渐渐熄灭。

此时,庭院里的气氛剑拔弩张,仿佛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而他们三人,就像在暴风雨中飘摇的孤舟,不知该何去何从。未来的路,被战争的阴霾笼罩,显得格外漫长而又黑暗,他们的命运,也在这混乱的局势中,变得愈发扑朔迷离。

庭院里早樱的薄红碎瓣在三人衣袂间飘坠,惠子后退时踩碎了满地琉璃光。竹下突然横跨一步挡在母亲与妻子之间,军靴碾过青苔的声响惊飞了檐下筑巢的云雀。

"母亲,请适可而止。"竹下喉结在立领制服里艰难滑动,右手下意识按在空荡荡的刀鞘上。静子公主发髻间的菊纹金簪突然折射出冷光,奶娘抱着孩子碎步跑来时,惠子嗅到熟悉的伽罗香。静子公主从锦缎中抽出一卷泛黄诏书,凤凰纹的卷轴扫过丝语沉睡的脸庞:"昭和十二年皇室赐婚的御令,惠子的名字永远烙在竹下家的族谱里。"

丝语突然啼哭,惠子发现女儿襁褓里不知何时塞进了半枚菊纹玉佩——正是静子公主常年佩戴的那枚。她颤抖着扯出玉佩,却带出藏在夹层的血书,墨迹斑驳的"丝语"二字正被玉佩残缺处的裂痕贯穿。

"这孩子流着支那的血脉。"静子公主用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轻点血书,"若被军部知晓......"檐角惊鹿突然发疯般叩响,将未尽之语碾碎在青石水钵里。

竹下猛然夺过血书,泛黄的纸页在晨光中现出皇室暗纹。他瞳孔剧烈收缩——昭和十二年南京陷落的日期正印在丝语生辰的位置。惠子踉跄着跌坐在石灯笼旁,十二单衣的袖口被露水洇出深色泪痕。

"每月朔日我会派人接丝语进宫修习礼仪。"静子公主抚平被晨风掀起的菊纹袴,"直到新芽在竹下家的庭院萌发。"侍女适时捧来盛着红白馒头的漆盒,每个馒头都印着破碎的菊纹。

丝语突然抓住惠子垂落的发梢,婴儿的体温透过发丝灼烧她的后颈。竹下跪坐在潮湿的苔藓上,军装铜扣沾满樱瓣残红:"丝语就是我的孩子,是竹下家的嫡长女。"他解开第二颗纽扣塞进女儿掌心,"等战事......"

惊鹿的竹筒突然裂开,水流裹着血书残页冲进排水沟。惠子望着在水中沉浮的"丝语"二字,最终无奈地说道“母亲,求你不要,我愿意,能够为师兄生下孩子是惠子的荣幸。”

正在众人僵持中,玄关传来十二单衣拖过棂窗的窸窣声。静子公主的菊纹袴角刚掠过门槛,穿鸦青直垂的宫内使已跪在叠席边缘。他捧着的螺钿匣里,半枚破碎的菊纹玉佩正与丝语襁褓中的残玉严丝合缝。

"皇太后思念静子殿下久矣。"使者的京都腔裹着冰碴,"听闻竹下家新添明珠,特赐唐织襁褓一副。"展开的绫罗上,金线绣就的十六瓣菊竟在晨光中渗出朱砂色。惠子抱紧女儿后退半步,襁褓里的丝语突然啼哭,将玉佩震落在使者手背,溅起细小血珠。

竹下按刀的手背浮起青筋,军靴碾碎飘落的早樱:"小女尚在襁褓......"

"昭和十四年的雪来得迟了些。"静子公主突然截断话语,染着蔻丹的指尖拂过使者衣襟暗纹——那是陆军参谋本部的鸢尾徽记。檐角惊鹿应声而倒,积水漫过使者鸦青衣摆,现出军装特有的深蓝衬里。

惠子喉间的血腥气突然翻涌。她想起昭和十二年玄武湖畔的冰层也是这样泛着诡异的青蓝。怀中丝语的心跳透过十二单衣传来,竟与记忆里那个中国青年军官临终时的心跳渐渐重合。

"明日卯时,御所的车辇会停在唐破风屋檐下。"使者俯身时,佩玉撞响腰间的南部式手枪。静子公主接过襁褓的姿势像在捧起玉玺,丝语的小手突然抓住惠子垂落的系带,浅葱色帛纱在晨光中寸寸断裂。

当夜,京都悄然落下初雪,洁白的雪花纷纷扬扬,为这座古城披上一层静谧的银装。东京别院的庭院里,樱花树枝丫也渐渐被雪覆盖,与白日里的烂漫不同,此刻多了几分清冷与孤寂。

惠子独自跪坐在和室榻榻米上,纸窗外透进的雪光,将她的身影拉得修长。她身着一件素色单衣,发丝随意散落,眼神中满是复杂与纠结。许久,她缓缓起身,轻移莲步,朝着竹下所在的房间走去。

推开门,竹下正对着窗外的雪景出神,听到动静,转过头来,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惠子站在门口,身姿微微颤抖,嘴唇轻启,却不知该如何开口。竹下看着惠子,心中五味杂陈,他明白惠子此刻的来意,也深知这份无奈。

惠子缓缓走近,在竹下身边轻轻跪下,她的双手不自觉地揪着衣角,头微微低垂,不敢直视竹下的眼睛。竹下伸出手,想要抚摸惠子的头发,却在半空中停住,手无力地落下。

屋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两人的脸庞。惠子深吸一口气,手指微微颤抖,动作间满是生涩与不情愿。衣带滑落,在烛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晕。竹下别过头去,不忍直视,他的拳头紧握,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惠子,你不必如此。” 竹下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沙哑。惠子却没有停下动作,她咬着下唇,眼中泪光闪烁,轻声说道:“师兄,我答应了殿下的,这是我身为妻子的本分,请允许…… 我为你做些什么”

竹下转过头,看着惠子绝望又坚定的眼神,心中一阵刺痛。他伸出手,轻轻为惠子拢了拢滑落的衣衫,将她拥入怀中。惠子靠在竹下怀里,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她的身体微微颤抖,似在无声地诉说着心中的委屈与无奈。竹下抱着惠子,手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动作轻柔而怜惜,却又带着深深的无力感。烛火跳动,光影在墙壁上晃动,窗外的初雪依旧静静飘落,似乎在默默见证着这对夫妻在乱世中的挣扎与无奈。

五更天奶娘来抱丝语,襁褓里塞着惠子半块打磨光滑的玉佩。车辇启程时,老梅突然爆开满树白花,积雪混着落英覆住秋子僵直的尸身——她后颈的菊纹刺青正被血浸透,手心里攥着半张烧焦的产婆手札。

迁居东京那日,皇居方向飘来千人针缝制的祈愿旗。惠子望着后视镜里渐远的京都塔眼神暗淡了下来,竹下轻轻握着她的手似乎在给予她安慰,东京都别院门前的八重樱开得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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