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拾贰』注溯洄追不竭夙怨

【落笔于无光处之秘辛】

【楚令昭卷·贰】

时值华序豫鼎二十二年暮春,楚家深庭,濉陈苑,楚氏主脉各支主官聚于苑内列案跽坐,敛态静穆。

内室,楚相撑引枕半卧于榻,面容半显青灰,命息将绝。

离魂余时之间,千万种旧往溯洄。

楚相作为次子,与长姊不和,亦与三弟四弟五弟六弟不和,他恨毒全部手足,或说,嫡支每一代,手足间都彼此憎恶,兄姊弟妹尽争承嗣权,无论男女。

主脉旁脉分支族亲人众,而嫡系正支却血脉稀零,因为每一任宗长,都会斩杀嫡支其余兄姊弟妹,嫡支,历代皆互残至仅剩一人。

最终活下的胜者为新宗长。

他惜洁羽,名声犹爱,是以三弟为四弟所杀,四弟为意外坠马,五弟伤思亡母饮鸩自戕,六弟酒醉失足跌入明湖溺亡,而长姊,离北朝联姻于南。其余分支欲争者,父亲已将违众处决。

他最为仁德,洁净温宏,以雅名立身。

楚相笑意阴冷,命侍从将父母诸弟及分支逆官之灵牌自主祠取来,安置于矮案。

他挥退侍从,而后抬脚狠戾踢翻身前矮案,将众灵牌碾碎。

恨意未消,他来到长姊曾居之苑,步入夙室。

“令昭,祝姓楚氏。”字词念在唇齿,楚相反复于长姊夙室暗祭时将此言秘语。

南朝祝室无法使这位合脉之嗣发挥出另一半血脉的价值,需要让嗣子熟悉北朝,身在北朝势力间,而又不可身在楚氏一族与楚氏亲近,祝室既需这名嗣子为南朝所控,又需其靠近北朝,成为祝室夺取北朝之傀儡。

是以他打探到,那嗣子自南朝降生后便被祝室秘送至北朝宫廷,托萧皇后暗养于潇华宫。

“祝楚同为太祖嫡脉,大姊却殒命于祝室郢都,死得不见天光,是否过于损鄢州楚室吾族颜面?大姊之后嗣,亦仍难离囹圄,生来便为祝楚两室之筹码,如此,这枚筹码弟弟却之不恭。”楚相哂笑。

后潇宫出变故,嗣子被寿詙带离,后,他辗转于秦厦将嗣子作为筹码交换回北朝,思虑如何利用。

然,将大姊的那枚筹码嗣子带回楚室之内后,楚相却少有兴致再谑嘲。

楚相将这名筹码般的甥女从寿詙手中接至楚家,原为细致考虑将这枚合脉筹码价值发挥至最大,侵涉南朝势力。但逐渐占据所思的是,这位嗣子之价值,并不仅是对另一国的插涉,而是嗣子自身为本朝带来的利益———嗣子自身极其英异。

傀儡偏非池中物。

对本朝与楚氏的更进兴盛,远比将其作为一枚棋子带来的价值要可观。

祝楚两脉分离千年而暗重合,本就各怀鬼胎,两方皆对另一方对自身的企图心知肚明,利用合脉嗣子去对方手中,双方都会防范,而祝陟因对北朝企图先行伸展而将嗣子自幼便送至北朝,欲其斡旋于北朝权力作其暗棋,又因防范楚氏而令其深藏于宫廷、托其于萧晗这位表姑母之手。然南朝所防范的,恰是北朝与楚氏能趁机而入的空隙———这名嗣子,尚未亲近祝室楚室任何一方。

嗣子自身立于南北两朝哪一方,便对哪一方有利。

若先入为主使嗣子与楚氏亲近,那么便能发挥其价值于楚氏。待嗣子与楚氏彻底亲近后,再告知其亦身具一半祝脉之血,其自然立于楚氏立场生侵夺祝室之心。

一位极其英异的嗣子、全力承担楚氏责任、具侵夺祝室之心,这场祝楚合脉博弈,楚氏便占据上风。他该做的,不是控制这嗣子,而是不作任何限制、任其愈进拓展据势。这般项项优异拔萃,且政治禀赋卓越而多智敏锐的嗣子,恰又生于统治阶级,楚氏上下与朝党,被其掌控不过早晚。

这名嗣子对权力的掌控,亦将使其自身利益深深与北朝利益缚锁,其将心甘情愿为北朝尽力。

他仍恨长姊与父母诸弟,然大业比恨意更为紧要,这位甥女之能,实在值得欣赏。

将其带归楚氏五载,而今,其的确未使他生悔。

嗣子渐摄掌北朝政权,但却并不受祝楚两脉任何一方控制。祝室目的落空,而楚室,则恰需这样一位不受控制的宗长。

楚相思绪回归今夕,眼下他寿数将尽,只剩最后一件事未作,那件会必然使其对楚氏不满,却更恨祝室之事……

楚相侧目望向近跪于榻畔的紫袍人,“令昭,你曾多番询问关于生母之事,今日,舅父愿解诉于你。”

楚令昭平静而聆。

但闻楚相道:“楚氏先代正支长女,吾之大姊,汝之生母,受楚氏族室之令,联姻于南朝祝室,衍嗣毕,受戮于南朝祝室之刃。”

言毕,满室静寂。

待收回远东秦厦失土,仅余南北两朝之时,祝楚两室共握的血淋淋屠刎其母之刀横于眼前,再无可避,祝与楚两室于其,便同有无解之隔阂。

利益存在,祝楚族室会是世间最牢不可破的网。那桩夙怨所携隔阂,则是一枚精心设计的恨意种子,繁茂于祝楚两室网中,枝叶生长探出网隙,看似是越离困缚,却实是与网缠绕更紧。

恨,是祝楚共祖赐予合脉之嗣的礼物。

祝姓楚氏是带有统治符号的政治明暗具象。

一位对族室无情的统治者,才能确保族室延续,确保完成千年统陆夙愿,确保国朝瀚兴。

眼前这位昔诞于鵩谶的嗣子,可会品尝恨意的美味?

楚相笑意慈仁。

撕现腥糜旧事、余留前路无数暗雷、丢下一地国朝族室新旧狼籍给眼前紫袍之人后,楚相心绪敛止,溘然长逝。

近侍将雪帕覆盖于榻上平卧逝者正脸,重又退回室侧。

楚令昭敛容仍跪于榻畔,敬态欠身,声却无情绪,难辨恨悦,“无论丞相是否解惑于我,与先母相关之身世旧事,我皆是要再查。”

新旧宗长正式于名义换代,丞相丧仪,楚氏上下衣白,未足三月白缯溅血,内族肃清诸害逆,诡波縠纹渐平。因礼祭之素苑持续三月,重归斑斓华景。

素苑不复。

夙怨,更藏夙愿。

【秘辛贰完·暂笔待续】

……

暴雨并未使盛夏萧条,万物生机蓬勃,转日便恢归丰荣繁美。

楚氏私园,彝园。莳花宴鲜花汇聚,无边鲜妍盛绽于此奢靡园林,四景饰设极尽侈丽。女郎凯旋后首场庆宴,于近十日夙夜政务繁忙稍归常态后,方才迟迟召开。

朝中高门群官遍受邀,和悦而至。

祝漪与南朝诸先使被软禁于彝园兰林苑已八日,今日闻彝园有宴,为将受命于楚皇之来意传明,便递书恳请暂释,虽不能离彝园,但可暂离兰林苑去面见楚氏今主。

前往馺娑台之途中,移步观景,祝漪沉思缓道:“久闻彝园为皇都一带最宏伟壮观的园林,为楚氏高门私园,建成已数百年。占地与园景繁数远超华序皇室园林,北朝世族高门之强势,于此便可窥一隅。”

一名南使在旁后,行步间道:“虽不同于陆东秦厦异族,南北两朝千载前同为旧胄立权,然时移世易,制度文化文字礼俗皆已相异,北朝世族执政之况,于南朝境内制度之下绝无成形可能。只是南北文化如此差异显著,这座北朝彝园却竟怪异的为南朝园林风格。”

“北朝政局原多势殽繁,岭阴诸祸横生,如今却渐被这位女主平乱稳控,扶苏党的党魁女郎,实为麻烦人物。吾皇命我等将传之意,稍后面见女郎时要万般谨慎。”另有南使言。

众先使各诉思虑,祝漪行步于前端,却未曾再言语。闻众使谈及南北两朝巨大文化差异中,北朝彝园建筑怪异的偏南朝风格,袁则颜度二副使亦敛神。

祝楚旧事,千载深压。

正行于道,倏闻旁传花叶拨开之声。

南使随祝漪停步于一处月桥花溪之畔。

于绰摇鲜妍花聚间,一双多情潋滟的凤目点漆瞳映入祝漪眼帘,他错愕,不觉唤出声:“父皇……”

扁舟自探伸进桥溪的葳蕤花枝下驶出,舟板处,丹朱直裾繁绣百花,曳袍逶迤华贵靡丽,却远不及衣其美人之嫽冶面容。

扁舟随楫摆荡,美人倭堕髻发玄如墨缎,冷白肌肤与穹阳尽对生辉,曜曜灼灼,骨相极艳,貌色更鲜,犹神明覆妖蛊,犹鬼魅画天图。

委实太像楚皇,只是更偏女貌。

祝漪怔愣驻立前,楚令昭袖扶花木迈离舟头,踏上青石齐砌之岸。

“楚娘子。”祝漪忙收敛容态,礼节欠身。

楚令昭只作未听到那声父皇,侧目淡声道:“今日彝园宾客众多,你我不相识,如何启言便知我是谁?”

旁立袁则颜度二人亦心间巨浪翻涌,瞬间明白其中隐秘之事,世间能有几人得殊幸与南朝千秋绝色的帝王容貌相似?

皇室今代十九子,无一继面容至如此近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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