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拾叁』昔今祝楚主筹易位

此番北行,除作为先使传浅层和谈之意外,还需传明楚皇暗意,若此刻言谎,稍后言暗意则无诚意,况眼前女郎执掌楚氏,对族室秘事应有探查,虽暂不确定她对南北祝楚之事具细了知几分,但一旦她是明知故问,若以谎言相答,便会使他们此行来意难推进。

那幅绘制了楚皇的共像亦未寻到,他们不能赌。

答语绝不能撒谎。

祝漪敛思欠身,据实答道:“女郎与吾皇容貌七分相似,北朝能具此极似之貌者,除楚氏主君外,再不会是他人。”

楚令昭唇畔挑起冷淡弧度,历来她的问话,无论对内对外,皆有许多明知故问,问语目的不在寻答案,只在审查对方是否会对她当面言谎。

这些明知故问中,被问者可推回问语、可避而不答、可据实以告、可片语相答,唯独不可对她扯谎,若以谎作答,则会让对方付出沉重代价。

楚令昭道:“据实直陈,想必先使此来,身兼楚皇别意。”

祝漪悄掠暗悚,幸而方才未言谎,道:“大楚代代皇脉繁茂,历来于皇子中择四位封王爵、赐储君之资,亲王与储君两号并称,尊为王储,今代吾皇十九子,却仅立三位王储,朝中早有暗传,这第四位王储,为女子。”

南朝代代皆皇裔众多,但历来能拥权的却只有其中被择立的四位王储,四位王储象征着庇佑南朝的天之四灵,各居住于供奉四灵的宫殿,奉帝王为神皇。

太祖不允神权凌驾于君权之上,但楚地神话传统亦非歪邪,不害国朝仅为人心慰藉,是以便将神权与皇权相合,籍古星宿崇拜统御民心。

神话虚无缥缈的正统枷锁,控制民心效用显著。

此间,祝漪转向身后南朝众使臣,又道:“暗闻非伪,诸公,孤秉吾皇秘旨,请执掌朱宫之亲王归南朝,并兼四储君之一。北朝楚氏,与吾朝祝姓系出同祖,千载前同为太祖嫡脉,祝楚两脉先代分而重合,具合脉之嗣,正为今北朝帷间之主,祝姓楚氏,吾朝朱雀亲王并储君。”

南朝众使随祝漪指示而向岸旁女郎揖礼,“请朱雀王储归朝。”

楚令昭似笑非笑打量过眼前这出一唱一和,

“不言谎,足证你谨慎含畏,然此番实言,亦是满掺心机之言。”

楚令昭言语疏纾,掐下一朵碗口大的牡丹置于掌中把玩,整花捻碎作深红,花瓣碎尸顺她之指尖渗遍靡靡艳色。

她续道:“祝楚分离血脉已重合,那么南朝被北朝吞并,我亦为归朝。”

祝漪沉容,“即便具祝楚重合之脉,'祝姓楚氏'亦属南朝帝室而非北朝高门,祝昭,你究为南朝亲王,以亲王并皇储之名主朱宫,怎可真心立场偏北?”

楚令昭凤目危危而挑,她暂未查出当年南朝与萧皇后作何交易而将她置于北朝宫禁,但那一批批月初至而月末死的诸学授师之事,的确是南朝教养四宫王储之惯例,亲王与储君并称王储,四宫作为中央皇宫行政权的延伸,每栽培一位王储,便有数千名授师殒命,授整月而处死,王储行事不可受任何授师影响。

'有先师之风',这类词句于外朝与臣民间或为赞颂,于南朝祝室则是一句透着腥糜的血淋淋批令。

迢迢万里耗费大力藏匿于北朝宫廷栽培涉北筹码,类同萧皇后所养之蛊,只是昔年那场潇华宫屠杀,秦厦为夺筹码搅了局,在南朝与她灌输身份目的前破坏了南朝的计划。

然,她以那无数饱受咒蛊折磨的日夜,与萧皇后换来额外悉研北政的机会,欲主宰之物,可不仅仅是一座南朝王储的朱宫。

楚令昭敛绪,将掌中花瓣碎尸洒落于近溪,一任其怆绝哀恸随逝水远去,虽曾存,却难追去捕捉影迹,她启言平和:“祝漪,汝作为先使,传君意为职责。而汝同亦作为玄宫王储,正理则不会愿见朱宫缺失之王储归位与争,然汝今偏急切于此,则事有异。十九子其中现立三储,楚皇择玄宫王储远赴北朝,既为传意,更为备好将你作弃子之心,如此忖算,楚皇原令,应仅命你将事揭明,而并未有请我归之意,可是?而你急迫传意明旧事,于原意处增添请归之意,机关在扭转弃子之身返南,惟有引我归南朝,你方能名正言顺回返。否则,你便仅是一位受命亲自传递重要秘事后被弃于北朝的废棋。”

她挑起一丝微笑,声却较前言更添凉薄,“合脉昔事为极重之秘要,是以传意人之择取,不能为朝臣、不能为寻常皇子,必须要为位高之王储,但不可为最紧要之王储,所以这枚重要的传意废棋,楚皇择你来作,祝漪,显然你于四宫之争中技不如你另二位王储兄长。内朝之争尚败,汝如何妄言外朝立场?”

她每一句料算都评的准确,辞刀直刺要害。

祝漪压低眼目,风过墨袍袖处鷃蓝玄武纹绣,刺深即困境。

南朝众使臣亦暗思所闻之言,依此言推算,玄武王储被派作先使至北传意,更深意味着已被楚皇置作废弃之用,开端就未准备祝漪传意后还能返回南朝。

而他们,亦为弃子。

此推算与楚皇行事之风的确不悖,恩泽雷霆,一瞬之间,从来残酷。

而不惜牺牲玄武王储来向其明旧事,这位朱雀王储,今之北朝实主,已绝非四宫层级可囿限。昔筹已成今主,于今时身位,南朝能与其所对标者,惟有楚皇。

极似之处不仅仅是容貌。

审时度势,如玄王之意引朱王归而同返眼下绝无可能,袁则颜度二副使率其余南使单膝跪礼,颜度率启言道:“王储,不,女郎,太祖为千年旧胄之尊,南北祝楚两室同为太祖嫡脉,久分而合,所合不仅分离之脉,更在合旧胄之志。天下三分千载,今异族仍窃踞陆东,吾皇命玄王传意明昔,皆为南北两朝旧胄共握长钺。方才玄王确语有不慎,却绝非欲旧胄两朝再彼此攻伐。”

颜度言明正,辩解完错漏,袁则便言圆润转圜:“两脉重合昔已落定,殿下纵无怀南国之念,臣亦有恭思殿下之心。大楚臣官黎庶奉皇室为神祇,以吾皇至四宫王储为庇佑国朝之临世显象,朱宫主王空悬未归,臣众无不心意难安,今臣于北国得谒所缺之佑,内觉圆满,即便未有幸求得殿下垂佑,身殒魂散于殿下之刃,臣亦无怨无憾。”

“楚皇尚置汝众为弃子,依使者之意,吾却反倒有庇护汝众之责任?”楚令昭问话阴冷。

“南北两朝皆旧胄之国朝,祝楚两室皆太祖之血脉,臣在南在北,心皆安然。”袁则垂首回道。

油盐不进,回避威压,软言为刀。

楚皇选派这类官僚随祝漪作不归之使,是将南朝的堵踢到北朝来添了。

只是不惜弃置玄武王储亦要传明昔年旧事,南朝欲与北共伐陆东之意,蓄势不浅。

这是场蓄谋千年的共伐。

但,深谈亦不是与眼前这些先使。

楚令昭抬手,隐于花木间的甲卫会意,将祝漪与众南使重领至兰林苑软禁。

她缓离花木聚处至石道,几名侍者欠身来禀。

“娘子,宴间诸宾已尽落座,受邀宾客无一缺席,只待娘子入正座启宴。”

宴侍言罢,另一名侍从犹豫,还是禀道:“娘子,那位秦厦公主派奴递言,说,上回娘子一别,丢她在馺娑台就是半年,岁旦不归、人日节不归、上元不归、上巳节亦不归,还说……”

侍从挣扎,深深欠身,“奴不敢僭越。”

楚令昭慢理垂袖处残余花瓣,“还说什么?”

侍从更深欠身,才道:“公主还让奴说,日悬月临,其华煌煌。朝追暮徙,兴寐求兮。俟承于隰,泽涸旱矣。俟承于泮,士华发矣。余诘……余诘昭昭,独不照罂兮?莫不为……为大恶兮。”

说到昭昭二字以及大恶二字,侍从声量极小,言罢仍未敢直身,忙道:“奴冒言!请主责罚!”

楚令昭轻笑了声,只道:“都是她派你传的话,纵使要算账,我亦应寻她去算,怪不得你。”

侍从这才松了紧绷身形。

余另外宴侍望向这美人,请示道:“娘子,宴席那边正等娘子,此时本该赴宴,还是要延后时辰?”

岭阴政务稍定,凯旋后之朝官庆宴推迟至今日才设,礼事虽繁琐,却不可不重。

楚令昭敛容,“契时不可误,先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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