馺娑台宫殿楼阁参差错落,建筑浩繁而地势高阔。
正殿设宴,岭阴胜战归都之庆事,在朝高官皆秉邀而至。
随楚令昭入正座而启宴,满座宾客举敬换盏,席众宴兴渐至高昂。
觥筹几换,宴间半数倾醉,连番敬言稍休。
楚殊吟来到上座之畔,歪坐于阶前,于上座美人垂袖处倾身细闻。
半晌,少年不悦,“姐姐怎的又用回蒙汜香了?先前分明答应会一直用我调制的裁云弄。”
楚令昭视线扫过他随意倾歪斜坐于阶前的形容,轻斥道:“每次醉酒便四处刁钻找事,合该趁阿弟这刁蛮醉意未过,将你丢去谏院与谏众折腾。”
“昔日,我派人割了赵议郎的舌头,阿姐命刑官将赵议郎凌迟,即便今朝堂已众官和睦,谏院那边,多少还是存着幽怨。阿姐丢我去谏院刁钻,谏众岂不趁机围殴殊吟?”少年惯例作柔弱态,装腔作势不忘言语刁钻,造作得别具一格。
他自幼便爱缠着她,借机找事亦不过是为与她多待些时辰。
总是比其余内族成员更亲近些的,楚令昭笑了笑,“阿弟若被谏院围殴,我倒是多了由头顺势摘一批谏官,正愁没缘由清洗谏院,阿弟一如既往体贴我心意。”
楚殊吟顿时睁开半阖的眼,与上座美人对视片刻,少年转头只望宴景,终是道出藏压许久之伤意,“姐姐是不是……很快又要离都?”
“聚少离多,我明白阿弟伤怀。”楚令昭缓言道。
宴间光景闪烁于眼前模糊,楚殊吟偏头飞速抚去眼角湿意,转回望向上座时已恢复常态。
他坐正身姿,“国事靡盬,姐姐难得一日休憩,殊吟不该作刁钻之语。”
少年言罢,重拣了些趣事,讲与楚令昭听,再不提其余言语。
楚令昭便平和听他讲述。
……
岐脊山脉之南,岭阳。
亳春城,幕府内一众州官郡官同屏息分坐各处案后。
郡官逐一进言,“二公子尸身在澜东狭道寻得时,已腐烂过半,尸身之上的害命伤处,残余的箭头,来自胤都专兵所用箭矢。”
“澜东狭道是自胤都过岐脊山脉至泗城的专道,据府侍所报,二公子出现在此是为至泗城向将军禀总督之过,却恰殒命于途中……”
“诸公是指,吾之长子为阻吾之次子向吾进批判之言,提早将其杀害?”孙括盯向言者。
“依线索来观……恐怕的确是……”一名郡官垂首道,未敢言尽。
孙括气极反笑,重重拍向案几,“孙钺再性急,真要处理孙堰却也不会留下如此直接的证据,如此显而易见的栽赃,诸公视而不见,是何用心!”
满室垂首缄默。
孙括进而冷笑,“不过,孙钺确是缺漏在性急处,性急才同意秦军入境借道,西秦胄王自编自演一出假戏,杀吾次子以推吾长子陷囹圄,以此利用吾长子仓皇一争之心,促成秦军七万自东南疆域直释入境!”
“总督同意秦军借道,目的在攻伐岭阴,若此次与秦联军向北,一旦胜战岂不亦于我党有利?”郡官试着安劝道。
孙括重瞳内凛严不减,“胄王诓吾长子释秦军入境,欲联合胤军同战岭阴是先,欲自内击溃华序而瓜分是后。暮虢朝虞之理,诸公难道欲华序境内诸势亦被如此评记?”
满室再归缄默。
孙括负手,复言沉重,“昔与西秦借力而扩势,与虎谋皮难摆脱,今吾子被其设下圈套而害国境,自取灾殃,亦吾之过矣。”
至午后,幕府正门车驾驶出。
车驾向亳春北城门而行,离城行至黄昏方停于一处能远远望见狭道的观台之上。
视线停驻在远处岩石堆垒的悬崖处,目生重瞳的威悍将军于观台边缘负手而立,面无表情遥望那条黄昏中的狭道。
副将站在他的右后方,蹙眉道:“将军,这条澜东狭道是自胤都起行唯一可通军过岐脊山脉的道路。若毁,便仅剩澜西狭道一条道路能行军,虽毁澜东狭道可阻秦军之路逼迫其改道拖延时日,但于我军,亦是失了手握的通军要道,来日我党若欲再争岭阴……”
“不阻秦军,假以时日内境四裂,莫提争岭阴,岭阳亦将受危。”孙括斥副将短浅。
副将摇首,仍道:“岭阴楚氏专兵士卒强练,兵众军威,皇都与地方所驻扎皆存巨数,只七万秦军远远不足与之相抗,何至于内境四裂?”
孙括冷容,“先前泗城对峙,女郎从不命兵众全力与我军交战,只因两党之争终为华序之内政,若州郡世族彼此互损至兵力亏空,外力一旦扰境,国基将溃。内政为先,国势共存,是以女郎用兵克制而不大伤我军,是以我撤兵而弃离泗城。而今对外敌,唯有岭阴兵力不损,才可于国有利,亦是于我党有利。”
副将欠身,“标下明白了。”
“毁道。”孙括命道。
副将释放鸣镝。
远处悬崖之前,向下半山处,随鸣镝声响起,火药引线被更远处胤兵引燃,催至引线之末,安置于半山腰的火药炸碎山体,狭道两侧高崖碎裂为沉重巨石堆滚入山底。
岩石倾砸,巍峨乍断,密密麻麻的巨石携飞尘而落,整条狭道终是被填毁,再难通军。
观台之上,孙括望对岭阴方向。
“三日前我已派信吏加急持信去往皇都,不知女郎会作何见解……”
……
岭阴,皇都郊外,彝园。
馺娑台正中央宴殿宴尽已是暮色四合。
宾客各自辞归。
馺娑台东南处,积香殿,殿室深处。
“娘子,岭阳来信。”暗卫将竹筒呈上。
屏风前,楚令昭跽坐摆了摆手,继续调整身前竖箜篌。
旁立蔺懿应是,接过竹筒划开漆封,取出绢帛展开,大致浏览,禀道:“娘子,此为孙大将军三日前亲笔所书,与半月前我方东南边疆密探所探查西秦之秦军集结之况一致,近六万常行军、一万隶属亲王之刀卫、所派骑兵数不足九百。将军于信中写,他会命胤军提前炸毁澜东狭道,逼迫秦军改道迂回拖延,那位长子虽作了自取灾殃之事,但将军在此事上到底能明利害。”
“先前两党相争,娘子为岭阳安定,行事留了不少余地,他倒是能明白。只是……方才你说三日前?信吏如此快便赶至皇都,孙括人不是在胤都写的信?”蔺嘉疑惑,亦观过绢帛,果然见落处地名为亳春,是一座岐脊山脉以南紧挨着山脉的岭阳城池,而非远在岭阳深处的胤都。
蔺嘉随后望向不紧不慢调整竖箜篌琴弦的美人,“以此涉内秦军兵类部署……所派秦骑兵数不足九百,西秦是属忌惮此行兵败而有所保留,孙括那长子亦并未松懈到释大批骑兵那类危险兵种借道,至于秦六万行军与一万步刀卫,如此配置,我党倒也可以考虑孙括之意驱逐,娘子近三年来亲自调训整编的重甲卫与重骑兵,皆强战之精锐,今岭阴彻安,岭阳孙胤党内州郡世族亦多离心暗投于我党,加之西南闫城一带被我党所控,国境大势风向尽归我党,娘子是否要同意派兵与孙胤联合驱逐秦军?事成孙胤人心可纳,便可收紧合围清剿岭阳残余遗侯。”
楚令昭淡声道:“孙括提议联军,并非是真正要楚氏派兵。且,一则,派兵联军并不足收纳孙胤余下顽固人心。二则,盛会延期后还剩半年理内政,逐一清剿收纳耗时太久,时月不足,另辟蹊径为宜。”
“娘子的意思是?”蔺懿不解。
“短时驱离,来日必蓄力而再犯,反反复复,叫人不堪其烦,今既来,驱逐怎够作礼?”楚令昭微笑纾言,“不如将秦众永葬于此,白骨成灰,厚我国境坤土。”
她将最后一根长弦调整好,对暗卫吩咐道:“去备马,我明晨便起赴亳春与将军会面。
暗卫颔首,问:“娘子确定不带专兵?”
楚令昭平和而言,“不带,仅常卫相随即可。”
暗卫应是,转身去办。
竖箜篌琴弦终于调整完毕,于这美人指尖拨响。
殿门处,侍从入内来禀。
侍从一路行经,越向殿深行走,越觉所闻冷香隐透蛊惑,阴冷强势,弦曲声与冷香纠缠,香乐相合所指,遥遥向远东,其指处,似将跌入幽冥地狱,永远沉沦于无底深渊,于曲折冥河尽堕。
殿内陈设华贵典雅,层层而进,各处角落皆摆放着三尺高的巨大博山炉,香气正于此不断涌出。
是蒙汜香,冷调太过浓郁便近妖异。
但见殿深处尽头正中央,一座四幅的日月图腾屏风置设,屏风前美人扶竖箜篌跽坐,垂目半遮幽深瞳色,半垂长睫下似有戾气浮掠,拨动长弦连贯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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