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们嗅着初夏那带着淡腥味道的海风。清凉的海风把街道和写字楼的拥挤、嘈杂和烦恼全都吹得无影无踪。 海风吹拂着他们的头发、面颊，按摩着他们的身体。他们的衣服被海风吹得鼓胀了起来。
他们被这座城市吸引，也被彼此所吸引。
夜深风大，他把西装外衣脱下披在她身上。她嗅着他衣服的体温和馨香，耸耸肩膀把衣服秤紧。
“夜深了，我们走吧。”他轻轻地说。
他“嘀”的一声摁响车匙，为她开车门。她望了一下他有些忧郁的眼睛。
他们穿行在灯光和月光映照的鸾凤路，这条蜿蜒的路像一条丝绸飘带遗落在海边。
她三岁父母离异，缺少父爱，所以对成熟的男人有一种向往，她在这个成熟俊逸的男人身上找到了一种可以依赖的感觉。
他送她回到宿舍的楼下。 “你上来坐坐吧。”米妮轻声地对文明赫说。
他跟着她走上步梯。她打开门，一股芳香扑入他的鼻孔。宿舍一房一厅，厅的墙上有一幅油画，油画下是一架钢琴，五筒柜上放着小提琴。小方台布是淡蓝的格子棉布，方桌上蓝色的青花瓷瓶插着几支白色的百合，花香四溢。
她从冰箱拿出一支橙汁，撬开倒给他：“你坐一会，夜深了，不好打扰邻舍，不然给你拉一曲。哪天你有空过来，拉给你听。”
“好！”他低声答道便坐下。
接着，米旎从抽屉拿出几本大影集给他，她走进了房间换居家便服去了。
他翻开影集，里面有她祖父母以及外祖父母英武俊逸和美丽的照片，也有她父母年轻时俏丽的倩影。 一个眉目神态跟米旎相似的美女半身相闯入他的眼眸，他激动地问：“她是谁？”
米旎探过头来：“我小姑。”
“她现在在哪里？”他问。
她说：“在德国做医生。” 他沉默了片刻，他不想被她看出自己的激动。
大学同学米小雪的倩影又浮现在他的眼前。
他继续往下翻。突然，在一张大合照里他的大伯赫然跳入他的眼帘，他指着照片惊讶道：“这是我大伯？！”
米旎伸过头来惊奇地指着旁边那位：“这么巧！这是我外公！”
她外公和他大伯黄埔毕业后分别走上不同的道路……
2
1949年国民党风雨飘摇，败退台湾。十万来不及撤退的残兵败将纷纷逃亡香港。
文明赫大伯、叔叔也随着香港有史以来最大的难民潮一起涌入香港。
十万人流被港英政府安置在牛牯岭附近。他们的到了，分薄了当地人的利益，他们受到抵制和挑衅，生出纷争和械斗。
港英政府唯恐这些在入境时已经缴械、手无寸铁，却经历了无数血雨腥风的难民在市区惹出事端。 港英政府打算把这十万人和他们的家眷一同迁往人迹罕至的孤岛——“死亡岛”。
先前，多有想不开的人来这里结束生命：破产的、殉情的、忍受不了压迫的……从此人们就把这里叫做“死亡岛”。
难民本来就够倒霉的，谁还愿意迁移到那晦气的“死亡岛”。港英政府马上调整策略，用谐音将这改称为“思旺岛”。
思旺岛，是香港最荒凉的地方。唯一能出去的，只有开往猪仔湾的小渡轮。这里仿佛与世隔绝，被人遗忘。无论谁走到这里，都有一种走投无路的感觉。他们只能在这里自成一角。 半年后，十万人陆陆续续搬了进来。逃亡之人谁不愿意眺望大海、眺望故乡，走出困境，兴旺发达呢。
3
那时，他们不如疍家，连茅寮也住不上，家家户户挤在用油毡纸密密麻麻依山搭建冬湿冷、夏闷热的A字形棚屋。一家火烛一下子“呼啦啦”地传染一片，烧成火海。 打台风，满山的狼藉。被风吹起的残纸破片像断了线的风筝海，漫天飞舞，飞满了新界的天空，飘洒在港岛的高楼大厦里，散落在半山区的豪宅中。 人们看见了这些纷纷扬扬的破“纸鹞”是否蓦然想起，在这繁华的世间，还有那么多的破碎和凄凉。
这十几万难民中，不乏达官显贵，也有曾经叱咤风云的将领。这些注定已经成为失败者的乱世英雄，几乎在一夜之间沦为难民，这种落差不是常人所能承受的。
或许中国人有着与众不同的坚韧，无论走到如何糟糕的境地，都会凸显出顽强的生存能力。他们没有人自杀，或许征战多年见惯了生死，炼就了雄壮的体魄。躺下即寐哪里还有功夫左思右想地抑郁呢。他们只想着明天该干什么，怎样才能填饱肚子。
4
孩子们不懂得什么是艰难，什么是落差，有吃有玩就是好日子。他们手里拽着的纸鹞自由自在地在天空翱翔；他们轻轻地走在草丛中追蝴蝶捉蜻蜓；跑到海边摸鱼捞虾，其乐无穷。
文明赫大伯和叔叔生计艰难：一边接受社会救济，一边在作坊生产“山寨”玩具、塑料制品和成衣，还在山边开垦荒地。
他的三叔曾经留学欧洲学习机械，梦想工业救国。 在欧洲，他可以用德语谈机械；用英语论外交；用法语说情调。那时的他意气风发，风流倜傥，多少女郎围绕身边。 现在到了这种田地，他只有适应，自力更生。
他们一家人能文能武，能耕能织。再后来他们自己盖起了砖瓦房，总算在眷村安顿了下来。
渐渐地，人们各有打算：有人愿意一生一世留在香港；有人想回大陆；有人担心香港的不稳定。 惊魂未定，朝鲜战争爆发，当他们发现敌对方的军队竟然能和美国成为势均力敌的对手，他们回老家的念头泯灭了。于是他们又开始谋划其他出路，投奔台湾或移居海外。有些人，痛恨国民政府的腐败无能、派系林立和争权夺利，既然回不了老家，就一心一意地留在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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