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两天激烈的思想斗争,赵乐总算慢慢理解了父母的良苦用心,父母的决定就是明确地提示他,人无论在什么时候都得面对现实,过于理想化的设置往往只会将人生的方向误导至不切实际的歧途。就拿自己为例,这血淋淋的教训还不够刻骨和警醒吗?在洼里村,赵家之所以能艰难的繁衍和延续下去,靠的就是父亲现实的选择了倒插门这条路,然后又仅凭一己之力将赵家的门头顽强地撑了起来。现在,父母就是要用过去的经验和思维将赵乐这一代的香火延续下去,而他又不得不违心的接受这样的现实,因为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也确实到了该成个家的时候了。
长这么大,赵乐这还是第一次单独远行,所以临行前的头天晚上,母亲一边往旅行包里塞吃的喝的东西,一边不放心的逮住同一个话题再三叮嘱,听得赵乐都有些烦了。而父亲只简短的说:“男孩子嘛,就得像翅膀硬了的雄鹰,总是要去风雨中闯一闯的,去吧,别担心家里的事情,尽快给我们家带回来一个会过日子的好儿媳妇。”
西去的绿皮列车哐哐当当穿越绵延起伏的江淮丘陵,跨过雄伟的淮河大桥,便进入到辽阔的淮北和河南交汇的大平原了。
赵乐靠窗而坐,两眼一直观望窗外一闪而过的各种景物,直到天色抹黑他才拉上窗帘,两手抱怀斜靠在双人直板座位上闭目养神。赵乐此刻的情绪非常低落,他从上车到现在就一直觉着心里像坠了块石头似的压抑、憋闷,呼吸都有些困难。他窝心的是,如今竟然混到找个老婆都要千里迢迢去求人的地步,活的一点劲都没有。这时候,车厢内的各种灯光如昼般的亮起来,几个叫卖声宏亮的售货员推着堆满杂物的售货车继续在拥挤的走道里走马灯似的来回窜蹬。
“哎!让一让,让一让嘞,小心压脚!”
“哎!啤酒饮料各色零食,想吃的抓紧时间了!”
尤其是那个穿一身白的晚餐供应员,刚才还来回的叫卖每盒15元,这会儿突然就大降价了。“哎!五元啦五元,最后一趟晚餐供应,要吃的旅客抓紧时间喽!”
“小伙子,最后一趟晚餐五元了,要不要给你也捎带一份?”坐在赵乐外边的那个穿着干净的中年男人用胳膊轻轻拐了一下似睡非睡的赵乐说。
赵乐睁开眼睛礼貌的回答:“不用不用,谢谢了!”
那个中年男人就自己叫了一份,然后趴在台桌上狼吞虎咽的吃起来,吞咽的样子好像很长时间没有进食了一般。他快速吃完,用手抹了抹嘴巴,接着掏出一副扑克在空中亮一下说:“来来来!吃饱了喝足了,现在我跟旅客朋友们玩一把小游戏。”说着,他把抓扑克的那只手伸到赵乐面前,“小伙子,我看我俩有缘,来,随便抽三张不同的扑克摆到桌面上。”
赵乐看一眼身边这个陌生男人,犹豫了一下还是不太情愿的抽了三张扑克放到桌子上。
中年男人将三张扑克向周围亮了一圈,说:“大家看一下,这三张扑克里面只有一张是花脸,现在我把这三张扑克随便摆放在桌子上,如果谁能猜准哪张是花脸我就给他10元,猜错了当然就得给我10元呦,怎么样?”
“这有什么难的,就怕猜准了你耍赖。”有人说。
“放心吧,男子汉说话落地砸个坑。”中年男人回答。
说话间,真就有几个好热闹的人围了过来。中年男人就将那三张扑克在手中不快不慢的交换了几下,然后往桌子上一放,说:“好嘞,请各位看客猜猜吧。”
这时,有个一直盯着中年男人手看的男人眼明手快的按住一张扑克,自信的说:“就这张!”
“确定吗?”中年男人问。
“当然确定!”按住扑克的男人坚定的回答。
“那好,下面我们就来见证奇迹,你自己翻开吧。”中年男人说。
那个男人迫切的掀开自己手按的那张扑克,结果真是那张唯一的花脸扑克,“我赢啦!我赢啦!”
“真他妈的好手气!”那个中年男人不甘心的咕哝了一句便赌气似的将10元钱扔了过去。
这一切,赵乐真切的看在眼里,就那么眨眼功夫10元钱就轻易地拿到手了。说实话,赵乐没办法不心动。于是他便悄悄的将手伸进自己的上衣口袋里,并且准确的从那叠10元票面上抽下两张,打算参与两把。
“乘警来了!乘警来了!”就在赵乐快要抽出纸币准备去参与之际却有人小声喊了一句。
结果,赵乐也被带进了乘警室。不过,乘警经过详细的核查最终总算公正的排除了赵乐是诈骗团伙的人,顺利的放了他。赵乐再次回到自己座位上时,心还在“砰砰”的跳个不停。好悬呀,假如乘警再晚来一步今天他真就要上当受骗了,还有,幸亏今天的乘警明察秋毫判案如神,否则,很可能他现在已经跟那帮诈骗团伙一起被送往车站派出所了,真要走到那步,家里的父母马上就会得到通知,到那时还有什么脸去见二老呀!赵乐越想越觉得自己不仅单纯而且很贪便宜,以至于后怕得直到后半夜他还没有一点睡意。
现在,饥饿感越来越加大对赵乐胃部的攻击,他扫一眼通亮的车厢,确定旅客们几乎都歪三倒四的熟睡了,他便麻利的从头顶的行李架上取下那个新买的旅行包,从里面掏出一块母亲为他做的葱油饼,然后塞进嘴里大口大口的嚼起来。由于过度饥饿,他已经来不及细嚼便囫囵吞枣地将块状的油饼通过鼓胀的喉管生硬地吞咽进肚子里,好大一块凉油饼很快就被他消灭了。
一夜没有合眼的赵乐却在天快亮的时候不知不觉睡着了。他斜靠在直板座位上,脑袋像棵下垂的向日葵,粘稠的哈喇自嘴角通过下巴一直扯到他的前胸,然后在蔓延,浸湿了一大片衣服。而此刻,赵乐正在做一个不该做的梦,他竟然梦见吴小梅死了,具体死因他死活记不起来,反正她跳河自杀了。
“川塬到了,川塬到了,同志,你是到川塬的吧?”乘务员过来将他的梦搅醒了,不然,谁也不知道他还会将这个梦做到哪个传奇的段落呢。
川塬是个小站,也是邻村人给母亲写的第一个中转站。听到这两个字,赵乐知道他远行的第一站到了。他揉揉惺忪的眼睛,抬头望了望车厢门头上的显示屏,现在是上午十点零五分,比之前预告到站时间整整晚了一个小时。
赵乐随着稀疏的出站人群来到火车站广场,一刻不停打听去乡下客运站的位置。可是,问了好几个路人都摇头说不知道,后来过来一个热心的当地人,他操着浓重的陕北口音往马路对面一指说:“去对面问问吧,那哒都是去乡下的客车哩。”
赵乐又坐上一辆破得像大篷车似的客车颠簸了大半天,终于在傍晚时分到达去往终点的路口。客车司机伸出头来往西边一指:“小伙子,翻过这道沟,再翻过那道塬,塬底那几孔土窑就是你要去的黑嘴村了。”
赵乐站在黄土飞扬的路口,抬头望望迷蒙的天际,感觉像是一口黄澄澄的大锅扣在他的头顶,压得他呼吸有些费劲。再放眼前方,满目苍茫的荒漠,看不到村庄,看不到树木,更看不到一点绿色,赵乐知道,此刻他已经身处只有在书本上了解一些皮毛的黄土高原了。
按照那个司机指导的方向,赵乐沿着这条光秃秃的平坦土路向西走了大约一公里,前方的路突然断了,横在眼前的是一条又宽又深的沟壑,往两端看,曲曲折折延伸向没有尽头的远方。(后来才知道这是黄土高原特有的地貌)赵乐停下脚步费心的端详了一会儿,继而发现要想翻过这条大沟,必经之路就是沿着眼前这条九曲十八弯的环形土道走到沟底,然后再顺着对面那拐过来绕过去的飘带一样的土道慢慢爬上坡岸。赵乐咬着牙想,这是他今天必须要翻越的途径,再难也得往前走啊,而且还必须在天黑之前赶到那个未曾见过面的介绍人家里。
赵乐不敢迟疑,不敢停留,迈开步伐一溜小跑往沟底紧赶。这时,深邃的沟底飘来一阵男人的歌声。
你在山的那一边
我在这圪梁梁上站
叫一声妹子你没听见
哥哥心里胡盘算
山峁峁上看的远
你在那张了家的畔
叫一声妹子你没听见
哥哥心里实在想念
哎嗨,心中的妹子呦
唉呦,甚时能一搭里呦
甚时能一搭里,呦嗨嗨呦
……
歌声婉约幽怨,赵乐虽然没听出歌词唱的是什么意思,但那曲调听得他心里苦苦的酸酸的。他停下脚步,歪着脖子又认真的听了一阵,还是听不懂,只觉着调儿钻心的好听。赵乐寻着歌声望去,只见一大片白云般的羊群在沟底缓缓游动着,一个头扎白毛巾的男人肩担一只长长的牧羊鞭不远不近的跟在羊群后面,不时昂起头来,继续悠闲自得的吼着他那凄美的歌谣。
南天门上升起云
什么人留下人想人
山挡不住云彩树挡不住风
神仙挡不住人想人
你在东来我在西
见你一回真不容易
白天想你山疙蛋上转
夜晚想你胡盘算
……
赵乐边走边听,不禁对这种松散浪漫的游牧生活充满羡慕与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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