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文亮入狱后的二年里,张明道虽然动不动就无来由的发脾气、背后责骂儿子,可当儿子文亮真的提前释放突然出现在他眼前时,以往所有的抱怨全都云消雾散了,他激动得嘴唇哆嗦,胡子颤抖,就差没在嘴上喊出心肝宝贝了。张明道赶忙放下正吃着的饭碗,吩咐脸颊挂着泪花的老伴快去给儿子再做些好吃的早饭,他担心他们吃剩的这些极其简单早饭没有营养,填不饱儿子的肚皮。老伴去厨房后,他就目不转睛地盯着见瘦见老的儿子看,而儿子又抱着他的宝贝儿子浩浩没头没脸的使劲亲吻,见了这情景,老人心里一阵阵的酸痛。是啊,孙子浩浩被哄骗了二年,今天总算见到了他久别的爸爸,他欢喜地用小拳头朝爸爸的胸口连捶几下,撅着小嘴说:“大坏蛋,你去哪了!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回来看浩浩?”
文亮噙着泪花将嘴巴从浩浩脸上移开,轻声问:“想爸爸没有啊?”
浩浩见爷爷和爸爸都在流泪,他也咧开嘴哭涕涕的说:“想!”
直到现在文亮才真正体会到血浓于水的亲人,哪怕他犯下滔天罪行他们永远也不会嫌弃和远离他。相反,他在老婆小梅身上却很难体会到任何有温度的东西了。自己的男人走了弯路,做了错事情,可以用最难听的语言数落或是咒骂他,也可以恼怒的动手敲打他,甚至还可以要求他下跪发誓,这些文亮都能心甘情愿的承受。可她偏偏采取冷处理,不争不吵,不动怒,他们之间好像一下子就变成了陌生人似的整天没有几句话说,尤其是在夫妻生活方面,每次文亮想要,她总是拿怕吵醒儿子浩浩来搪塞,有时即便勉强的接受了,那也像根木头一样让人燃不起丝毫激情,这是任何一个正常男人都无法忍受的,因此,往后的日子里文亮就很少去碰小梅了。
其实,小梅也不想这样,她也想一家人平平安安踏踏实实的过完这短暂而又漫长的余生,什么理想呀真爱呀,如今对现实中的她来说都是虚无的名词了。然而,由不了她的是,老天爷往往就这般无常的捉弄人,生生将她最平凡的愿望也给无情的撕碎了,而撕碎这个平凡愿望的人恰恰正是她本想安分守己跟他过这一辈子的男人,就是因为他的不珍惜,她现在几近绝望,再也看不到什么人生的光亮。然而,如今她婚也结了,孩子也这么大了,生活还得照常,日子还得过,她还能怎么样呢?也只能将牙打落往自己肚子里咽。
当然,儿子与儿媳妇之间的微妙变化自然逃不过心细如丝的张明道的法眼,他对自己观察到的现象深感担忧和焦虑不安。张明道深知,现在村委会已经没有他儿子的任何位置了,年轻轻的一个男人就这么闲置在家,长期这样颓废下去,一家老小就只能全靠儿媳妇小梅来养活,长此以往,小梅只会更加讨厌和瞧不起他,由此,夫妻间的感情便越来越淡,越来越疏远,最后发展到这个家庭散架子的严重后果。张明道万万不能接受那样的结果,他决定私下里厚着脸皮去见一回赵乐,求他帮助挽回这个面临崩溃的家庭。
“小乐呀,文亮他回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一直没有事情可做,大伯想啊,你们好歹也是从小玩到大的好同学,他走下坡路了你总得拉他一把不是?今天大伯就来卖个老脸,看你能不能给他安排个事情做做,我们总不能看着他长期待在家里而靠小梅来养家糊口吧?”张明道悄悄走进赵乐的办公室几乎是恳求的说。
前面交代过,赵乐打小就不讨厌张明道这个斯文人,长大成人后他甚至觉得这个老人很值得尊重,因此,赵乐对他所崇敬的老人不得已来张这个口心里感觉很不是滋味,于是带着气说:“张伯,文亮哥他自己为什么不来?如果他真想保住那个家,就让他来找我。”
“唉,他还不是觉着没脸来见你吗?”张明道叹气说。
赵乐宽慰说:“人这辈子谁敢保证自己不走错一回半回路呢?只要改过自新就有得救。张伯,不是我不给您老面子,现在我不能马上回复您,您还是先回去,等见了文亮哥再说吧。”
张明道知道赵乐话中带气,但也听出了希望,因此他再没说啥就返回家去了。
由于张文亮在做村文书的时候也隔三差五的参加过技术培训班,多少掌握了一些简单的操作技术,所以赵乐在他们见面后就将他安排在技术要求不是很高的成品车间,虽然活有点累,但总算有了份稳定的工作。如果说他对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很珍惜的话,他们一家老小将来的生活也许还有点盼头,可是张文亮当村干部的那些年,大部分时间都是坐在办公室里自由自在的享受惯了,而今却是按时按点的上下班,又累又脏,并且整天被机器吵得头疼脑胀心烦意乱,再加上下班回去也享受不到家的温暖,进了那道门就感觉自己是多余的,时间一久,下了班干脆就不直接回家了,他鬼使神差的与那些爱吃爱喝爱赌的工友们混到了一起,他们时常大吃大喝过后就聚集在烟雾缭绕的暗屋里赌到大半夜。这种浑浑噩噩的日子倒也过得自在,那些烦恼和苦闷好像从此远离了他,这样的日子大概过了一个多月,结果出事了。
那天上午,熬了大半夜才回家的文亮依然无精打采的走进成品车间,工作了一会他就开始犯困,迷糊中,一不留意右手便搅进了输送带,只听得一声惨叫,手腕以下那截手臂眨眼功夫就从右胳膊上切割出去,然后落入传送槽,随着成品水泥输送走了。
文亮这一倒,对于张明道这个千疮百孔的家庭来说就是雪上加霜,张明道做梦都想不到,他的家庭竟然会倒霉成今天这个地步,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啊!张明道悲切的想,他这一房,看来到文亮这一辈算是彻底没指望了,注定要败落了。
赵乐跟小梅打电话说张文亮受伤的事情时,并没有跟她说伤得轻重,只是叫她把手头工作安排一下然后去县医院照顾他。小梅先是赌气说不去,心想受点伤有啥大不了的,可再一细想,人都已经转到县医院去了,说明伤得肯定不轻,小梅心里即刻慌张起来。赌气也好,冷战也罢,毕竟现在受伤的这个男人还是她儿子的父亲,是自己合法的丈夫,于情于理她都应该马上放下手头工作去医院照顾他。
县医院住院部内,刚刚做完手术还处于昏迷状态的张文亮仰面躺在病床上,像是熟睡了一样沉,那只断臂盖在被子下面,另一只完好的手一直压在被子的外面。床头立着一根白色的吊瓶架,架子上挂着满满一瓶淡黄色的药液,药液通过输液管一滴一滴缓缓注入文亮体内,房间里静得似乎可以听见药液嘀嗒的声响。赵乐默默陪守在文亮的病床边,他一会儿瞅瞅输液瓶,一会儿又盯着昏迷中的文亮看,看着看着他眼前又浮现他们无忧无虑光腚玩耍的童年时代。彼时,大赵乐三岁的张文亮一直都是他们绝对的统领者,无论是跟同村还是邻村的对立派打斗,他总是身先士卒冲在同伴最前面,而且每次都能把对方打得落花流水仓皇而逃,他用他的勇敢和谋略彻底征服了赵乐和其他小伙伴,因而,直到后来长大成人,这帮人几乎都还是以文亮哥为主心骨,大事小事都找他拿主意。
赵乐正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病房门吱的一声打乱了他的思绪,赵乐收回还想继续追忆的思绪,转脸一看进门的人是小梅。小梅大概来得匆忙,连衣服也没顾得上换,穿的还是上早班时那套半旧的服装。她进得门来,跟赵乐一句多余的话没说就迫切的问:“伤到哪了?严重不严重啊?”
赵乐犹豫了一会儿,便轻轻将文亮的被子掀开,指了指那只断臂说:“刚手术完。”
小梅弯腰一看,见那只缠着白色纱布的胳膊上已经没有了手臂,她顿时觉着眼前一片混沌,晕眩得打了个踉跄,差点儿没摔倒。少顷,泪水便夺眶而出,嘴里喃喃抱怨道:“作呀!作呀!天作有雨,人作有灾,我就知道迟早会出事的!”
“你们是不是闹别扭了?听同车间的人说,他最近精神一直萎靡不振,好像每天都没睡好似的。”赵乐追问啜泣的小梅。
小梅并没有正面回答,“天天下班不见人,都是深更半夜才回家,谁知道他去干什么了。”
“我问最近你们是不是在闹别扭?”赵乐再次追问小梅。
小梅呆立在原地,依然不愿道出他们夫妻间目前的相处状况,她摇头否认说:“谁有时间跟他闹呀,是他自己跟自己闹别扭呢。”
无论小梅承认与不承认,赵乐都猜到了八九成,于是劝慰道:“事故已经发生了,现在责备谁都没有什么意义,心放宽点,好好陪着他治疗,一会儿我回去把两个厂的事情安排一下,过两天再来看他。”
小梅知道赵乐如今是一个顶三个忙的人,能亲自把文亮送到医院,并且一直陪伴到现在,她心里有许多感激的话语说不出,她只是抹着泪眼说:“嗯,我知道了,你赶快回去吧。”
小梅把赵乐送到病房外还想再往前送,赵乐却抬手示意说:“进去吧,说不定他马上就苏醒了。”
小梅送走赵乐很快返回文亮病房,她坐在病床边,目光一直盯着文亮胡子拉碴的脸庞看。在小梅的记忆中,她从没见文亮留过这么长的胡子,无论是中学时代,还是毕业后走上社会,他都是个很讲究的男人,衣服向来是穿得整洁笔挺,并且几乎每天都要将他那张俊朗的脸刮得干干净净的。因此,当初的小梅对他虽然没有产生真正的爱慕,但也从没讨厌过他,她和赵乐他们三人的关系一直都很好,要不然,在她与赵乐的感情走到绝境时,文亮的一次救命之恩也未必能把她娶到手。凭心而论,在嫁给文亮的这几年中,他也算是个有责任有担当的男人,曾让她一度享受到家的温馨和夫妻间的浪漫与激情,那时候,小梅自认为日子过得还算幸福美满,即便后来他没能守住初心走上了犯罪道路,那也是贪心的父亲把他拉下水的。小梅这样想着,满腹怨恨便渐渐消退,进而又在内心自责起来,她知道,文亮的颓废与自己的冷战有着直接的关系,严格的说,自己才是这次事故的引线!
就在小梅悔恨得想往自己脸上扇耳光之际,文亮放在被子上面的那只手轻轻的动了一下,接着他又轻微的哼了一声。小梅的心顿时加快了跳速,她一把抓住被面上那只健全的手,急促的喊道:“文亮……文亮……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文亮慢慢将眼皮撑开了一条缝隙,一个模糊而又熟悉的身影随即出现在他的视线中。哦,小梅,真的是他亲爱的小梅,他最想见而又不敢想的小梅此刻就站在他身边。文亮极力想坐起来,小梅赶忙按住他的上身,然后双手紧紧抓住文亮的手掌,满含热泪的边摇头边哽咽着说:“别动,别动,快躺下。”文亮又乖顺的躺下,目光定定的注视着小梅,看着看着,泪珠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从他的眼角一颗连着一颗往下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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