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时分,张团长他们在城外的伏击战也干净利落的结束了。一切正如张团长所料,部队按预定区域埋伏好不久,从凤城慌忙赶来支援的国民党军就钻进了埋伏圈,一路劳顿疲惫的国民党援军还没来得及反击,就死的死伤的伤,没死没伤的也是缴械投降或者夺路而逃。解决完城外国民党援军,张团长即刻命令部队进城迎接李国梁的起义部队。然而,两军胜利会师之时,张团长和沈政委却见桂芬面色难看的瘫坐在地上,怀里搂着血衣潮湿的李国梁使劲地摇晃,使劲地呼唤:”国梁……国梁!你别吓我呀,儿子几天都没见到你了,他哭着闹着要找爸爸呢,现在,我把他带来了,你就睁开眼睛看看吧!还有我,你也不想看一眼吗?我们可是说好了的,等全国解放了,我做人民老师,你做新中国警察,你说话为什么不算数呀,说走就走了,李国梁……李国梁,你快给我醒醒啊!”
不懂事的小解放趴在爸爸的腿上,看妈妈哭他也哭,他不知道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两眼瞅着痛哭的妈妈咧开嘴巴也跟着哇哇嚎叫。
郑营长扒开人群重重的跪在李国梁遗体旁,两手不停的捶打自己的胸膛,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反复自责:“都怪我呀!都怪我没有保护好你呀团座!”
可以说,这种生死悲伤的场合张团长和沈政委平生也没少见,但从没像今天这样撕心裂肺的疼痛,两个久经沙场的老党员老干部就那么傻愣愣的立在李国梁的遗体旁,听着桂芬数长道短刺心的哭诉,泪水不由湿润了眼眶。张团长默默的肃立了一会儿,用力擦去泪水,然后大声命令:“同志们,向为人民解放事业而献出宝贵生命的李国梁兄弟致敬!好兄弟,我们为你送行啦!”致敬完,他拔出手枪向天连开三枪,紧接着,无数支枪口同时向天齐鸣,那响声如同送行的礼炮一般震颤人心。
李国梁就义后,桂芬大病了一场,迷迷糊糊的躺了几天才硬撑着下了床。那段时间,应该是桂芬平生最难熬的日子,她几乎夜夜都不敢深度入眠,只要一闭眼,血肉模糊的李国梁就会浮现在她眼前,他微微睁着双眼,眼珠动也不动的定格在她脸上,那眼神犹如一把锥刀刻挖着桂芬几近裂碎的心。桂芬从李国梁的目光中读到了他的期盼、遗憾与不舍,她感觉到头顶上的那片天突然间就崩塌了,所有的压力一下子都集中到她身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似乎整个人的五脏六腑都被谁掏空了,只留下一个痛苦的躯壳。
转眼就是清明节了,这是李国梁离开桂芬和儿子后的第一个清明节,算起来,李国梁在城南河对岸与他父母坟墓紧挨着的那片山丘上已经静躺了五个月零十天,可是在桂芬的心里,仿佛一切都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情,那么的清晰,那么的难忘。
吃过早饭,桂芬领着小解放来到了李国梁的坟地。桂芬远远就看见石魁正盘腿坐在坟墓下方,嘴里叼支烟,双眼微微的眯成一条缝,活像个静默祷告的信徒。桂芬并不惊讶,也没有与石魁搭话,她径直走到坟前轻轻蹲下身子,将柳编篮子里的祭品一样一样拿出摆放到地上。
石魁显然知道来人是谁,但他也没有马上睁开眼睛,大约又坚持了一分钟,他才慢慢将有些红肿的眼皮睁开,却发现有只纤细的手捏着酒杯在他眼皮底下晃动。
“接着,我们共同陪国梁喝一杯吧。”桂芬超乎寻常的对石魁说。
石魁愣怔的看了看桂芬,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在他记忆中,好像从没见过桂芬喝过烧酒。但他依然伸出双手接过了酒杯,然后面向坟墓,将盘坐的姿势换成跪姿,双手捧着酒杯哽咽道:“国梁,我的好兄弟,为了营救我让你丢了性命,你这一走,让我今生如何安宁啊!现在古城解放了,以后我就有时间常来陪你说话陪你喝酒了。来,我再敬你一杯!”说完,石魁将送到嘴边的酒一仰而尽。
其实,在桂芬到来之前石魁就手握酒瓶自言自语喝了不少,这会儿又猛喝下几杯,情绪有些失控,喝着喝着竟然呜呜的哭起来,泪水与鼻涕黏在一起,垂落到地面。
桂芬从未见过石魁如此伤心的流泪,今天,算是看到了这个铁骨硬汉不同的一面。谁都知道,快乐可以传递给别人,而悲伤更容易感染到别人,何况桂芬今天的心情本来就够低沉伤感的了,再被石魁这么一感染,泪水就像溃堤的河坝洪水倾泻而下,似乎要把淤积心底的苦水彻底倒尽。桂芬噙着泪,学着石魁刚才的做法,将第一杯酒洒向李国梁的坟茔,然后再斟满,一仰脖子咕咚倒进嘴里,结果,呛得她面色通红,连咳不止。
石魁听桂芬咳得厉害便止住哭声,他想用手去拍桂芬的后背,可举起的手没敢伸过去,只是怜惜的劝道:”不能喝就别喝了,别呛着肺。”
桂芬泪水汪汪的咳了一阵便缓过气来,她抹着眼泪说:“没事的,我今天来就是陪国梁喝酒的,你就让我多喝点吧。还有你,儿子,别傻站在那儿了,快过来给你爸磕头!”
解放一直傻站在旁边,懵懂的瞅着两个痛哭流涕的大人,小嘴咧了好几次想哭,却被妈妈的一声喊叫止住了哭,他忙不迭跑过来,紧挨着妈妈身边跪了下去。桂芬接着念叨:“国梁,你看我们的儿子又长高了一大截,明年就该上幼儿园了。现在,也不知道你在那边过的好不好?想不想我们母子?我猜你肯定想,因为我每天晚上的梦境里全是你,我们彼此的心永远都是相连的。”桂芬说着泪水又溢出眼眶,浸湿了整个面颊。
烧了纸,磕了头,桂芬和石魁继续陪坟墓里的李国梁喝酒。这时候,天下起了小雨,雨水掺和着泪水模糊了桂芬的视线。石魁知道桂芬不能再喝了,便夺过桂芬手中的酒瓶,把剩下的一点白酒一口倒进自己嘴里,然后喷着刺鼻的酒气说:”回吧,雨好像越下越大了。”说完,他脱下外衣盖在解放头上,随后将解放往后背一甩,迈开伤势未愈的腿脚一瘸一跛的超前走了。
桂芬擦去泪水也离开了李国梁的坟地,她担心儿子认生,便紧跟在石魁身后,让儿子随时都能看到她。还好,解放趴在石魁背上直到进家门都没哭没闹,石魁放下解放,回头看看满头满脸雨水的桂芬,口喘粗气说:“快领孩子进屋把衣服换了吧。”
“要不,你也进屋换了吧。”桂芬见石魁湿透的前胸已经往外冒热气,不过意的说。
石魁摆摆手不好意思的说:“算了,我还是回宿舍再换吧。”
“回宿舍还有一段路呢,屋里有国梁生前的衣服,你将就着换上。”桂芬诚意十足的赘了一句。
石魁答应了。其实石魁也很想进屋坐会儿,正好桂芬又真心实意的挽留,暖得他心热乎乎的,便不再推诿,随桂芬进了屋。
两个人各自换好衣服再次来到客厅,桂芬只看了石魁一眼就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她没想到穿在李国梁身上那么合体的衣服,穿在石魁身上却是这般的难看。石魁似乎自有感觉,尴尬的笑着说:“我这身段,就穿不了他的号码,出丑了,出丑了。”
桂芬收住笑,宽慰说:“总比穿湿衣服好,管他好看不好看呢。还有,你那腿伤还没有完全恢复,最好别乱跑了。”
石魁有些激动:”也没大碍,组织上这么照顾我,都快把我养成废人了,我现在只想早点归队,跟战友们一道去解放全中国。”
桂芬说:“嗯,我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不过,在后方工作也是在为解放全中国战斗呢。”
石魁摇头说:“那可不一样,在前线干那才叫过瘾!”
桂芬见石魁一提到上前线,精神就来了,说:“等你伤好了,仗有你打的,现在,你就得安心养伤。呃,对了,你饿了吧?我这就去给你做饭吃。”
石魁却说:“哪里还饿呀,喝酒都喝饱了,幸亏我有点酒量,不然,可能我现在还躺在坟地里淋雨呢,嘿嘿嘿。”
桂芬接过说:“喝了酒才更要吃饭,不然很伤胃的。”
“不麻烦你了,这会儿雨小多了,我该回宿舍了。”说话间,石魁转身跨出门外,三拐两拐就消失在古城的青石街道上。
傍晚时分,桂芬忽然感觉浑身怕冷,加了件厚衣服之后还是怕冷。按说,四月天已经没那么冷了,桂芬知道应该是淋雨后感冒发烧了。桂芬心想,感冒也不是什么大病,睡一觉也许就好了,于是,她就早早上床躺下了。
石魁回到宿舍睡了一觉,醒来已是傍晚,他伸了个懒腰忽然想起给桂芬还衣服的事情,便起床又来到桂芬家。石魁一进门发觉给他开门的桂芬面色和精神都不太正常,就问:“怎么了?你面色这么红,是不是病了?”说着就将手背贴向桂芬的额头,这一摸可把石魁吓了一跳,“哎呀,你发烧了,是不是浑身怕冷?头还疼?”
桂芬无力的点点头,弱声问:”你有事吗?”
石魁回:“没事,过来给你还衣服。”
桂芬哦了一声说:“没事我想再睡会,要不你自己做会吧。”
石魁知道她身体不舒服,懒得与他多说话,刚踏进屋内的脚匆忙退出房门,转身走的时候说了一句:“门别关,我马上就回来。”
桂芬眼见石魁急匆匆出了门,以为是自己这不冷不热的态度刺激了他,但她浑身难受,也懒得多想。
可是,不大一会儿石魁手里拿着两包西药气喘吁吁的又跑回来了,进屋就忙着倒杯开水,边走边吹来到桂芬床头,“来,吃了这药,马上我再去给你煮碗姜汤,出了汗高烧就能退了。”
桂芬看着满头是汗的石魁,一声不吭接下了药和水,一仰脖子吃了下去,到嘴边的“谢谢”两个字也同时咽了下去。接下来石魁又去厨房煮了一碗姜汤端过来,“来,再把这碗姜汤也喝了,这东西可管用着呢。”
桂芬再次坐起来,眼里已经噙着泪,为了掩饰内心的感激,她快速接过姜汤送到嘴边,低头挡住了脸面。石魁站在一旁,看着桂芬一口气喝下姜汤,然后又往她身上加了床被子,蛮有把握的说:“好好躺着吧,马上就会出汗了。”
不多一会儿,蒙在被子里头的桂芬感觉身体越来越燥热,窝在体内的寒气逐渐被赶出体外,身上的汗毛一根根齐齐的竖将起来,汗水犹如无数个细小的泉口顺着毛发一股劲的直往外冒,像蒸桑拿一样,瞬间就浸湿了桂芬的内衣。大汗淋漓过后,桂芬果然觉得似乎有千斤重担突然间从她肩上卸了下来,周身一下子轻松舒缓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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