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桂芬得到石魁牺牲的消息是在她与石魁分别后的第四天。过去的三天里,桂芬感觉像时隔三年,且是没有音讯的漫长。石魁的身影像是挥之不去的一团云,不分白天黑夜在她脑海里飘忽,怎么赶都赶不走。下班回来,她总是盼望石魁能不打招呼就突然出现在这个少了他就沉闷了许多的家中。可是,这种空落的心情从石魁离开后的第一天起就一直伴随着她,折磨着她,让她一刻也不得安宁。有时候,她会在心里骂自己太没有定力,太没有出息,怎么会爱上一个其貌不扬又没有什么文化的近乎粗鲁的男人呢?而且爱得如此深刻,似乎已经深刻到骨子里去了,他才走了三天自己就想得不行了。

桂芬还知道,在这个家庭里,喜欢和依赖石魁的人远不止她一个,父亲和两个孩子好像也离不开他了。石魁走后第二天两个孩子就开始追问:“妈,石叔怎么还不回来呀?他是不是出远门了?”

“姨,是不是石叔不想理我们了?这都三天没见他来了,他可是答应给我和解放做木头手枪的呢。”

回到家,父亲也是忍不住的每天一问:“桂芬啊,你去公安局打听了没有?到底是啥任务需要这么久啊?”

桂芬有些烦躁的回父亲一句:“有啥好问的?他任务完成了自然就会回来了。”

到了第四天的双休日,几天前来过桂芬家的那个公安战士大清早就敲开了她家的院门,桂芬见了心里先是一阵惊喜,她以为是石魁有喜讯传来了,可那个战士带来的却是石魁牺牲的噩耗……

参加完石魁的追悼会,桂芬又跟沈书记他们一道将石魁送到了烈士陵园,回来的时候她已经软弱得无法走路了,最后还是沈书记安排了两个女同志一边一个架着她的胳膊才艰难地将她送回到家,回到家就躺下了,一躺就是三天,然后再硬撑着爬起床将自己撕裂的心慢慢缝合。因为,上有老,下有小,学校还有一群等着她这个老师去给他们上课的孩子们,从现在起,这个家庭的里里外外就全靠她一个人了。

父亲这回没有劝女儿,任由她躺了三天也没到床边劝一句,因为他压根就不知道该怎么劝,他知道女儿心中的悲痛也不是一句两句话就能化解的。实际上,对于即将成为他女婿的石魁突然离世,老人受到的打击不比女儿桂芬小多少,他同样也找不到一条能化解自己内心悲痛的途径,每天只能独自坐在轮椅上默默发呆,一句话都不想跟别人说,一坐就是半天,脑子里全是石魁在他身边转来转去的幻觉,全是前些日子照顾他的点滴往事,他每天就这么想着忆着,泪水从未干过。

其实,父亲伤心难过的真正原因归根结底还在苦命的女儿身上,他知道,女儿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知冷知热甘愿为她担负一切艰难困苦的真心男人,可她却没有福气得到。往后,两个未成年的孩子本就够她苦累的了,再添加他这个半瘫痪的老骨头,心强命不强的女儿哪天才能将这苦日子熬到头啊!再想想自己这颓废的大半生,从没给女儿帮上什么忙,到后来还给她带来这么沉重的负担,他越想越觉着对不起女儿,越想越觉得自己再留在这个人世已经是多余的累赘。

父亲近段时间的情绪变化桂芬其实也看到了,可在她认为,应该是石魁的猝然离世让他短时间内难以接受所致。突然失去一个很有耐心陪伴他的忠实的聆听者,搁着谁都要难过一阵子,更何况这个逝者还是即将成为他乘龙快婿的好男人呢?所以桂芬并没有去多问和干预,心想,时间是治愈悲伤的良药,过一段时间自然会慢慢好起来的,因为,自己每次悲伤的时候都是这样慢慢度过的。然而,桂芬这次粗心了,想得过于简单了,她根本没有细细揣摩父亲内心复杂的想法。几天后,下班回来的桂芬发现父亲口吐血沫,面朝下趴在地上,身旁还扔着一只装老鼠药的空纸袋,人已经没有了气息。直到此刻,桂芬才真正找到这段时间父亲情绪变化的真正诱因。

“爸呀……您干嘛这么糊涂呀!您这不是要您女儿的命吗?老天爷呀,你为什么这样残酷啊,无情的将我至亲至爱的人一个一个从我身边夺走?”桂芬仰面向天大声喊叫完,整个身子就像一团软泥即刻瘫倒在地。

认识桂芬爸的街坊邻居谁都不会想到,这个与世无争、自闭又自我的老人为了不拖累女儿竟然选择服毒自杀了断残生,因而,向来胆小怕事活得窝窝囊囊的桂芬爸在街坊邻居心目中猛然间伟岸高大起来,纷纷来到灵堂前给他烧点纸钱,鞠几个躬,深表痛惜。还有许多人主动来到桂芬家,帮助不懂丧葬习俗的桂芬操办她父亲的丧事。有个德高望重且精通传统丧葬习俗的长者语重心长的对拼死拼活的桂芬说:“闺女啊,节哀吧,你就是把命拼上了你爸他也活不回来了,再说,他这么做,就是不想成为你今后的负担,怕拖累你,所以你现在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身体,带好两个孩子。唉,你爸他这辈子一直是弓着脊梁骨活人,这回呀我们一定将他厚葬,让他轰轰烈烈的走!”

主事长者所说的本地厚葬习俗其实就是将逝者摆在灵堂里挺放三天,然后请上民间比较有名气的喇叭班子在东家门口守上三天,一曲接一曲地吹奏各种凄婉悲凉的乐调,不由人就沉浸到现场那种悲痛的氛围中,让人听得心酸,想流泪。这期间,守在灵堂前的孝子贤孙一边不停的往祭坛里添香烧纸,一边磕头回敬前来吊丧的人,无论年长年幼见一个人就是三个响头,直到“平三”那天早上出殡为止。

遵照这种习俗,桂芬领着解放和铁蛋披戴满孝守在父亲灵堂前跪了两天,第三天早上出殡时,她的嗓子已经哑了,双膝已经跪破,鲜血染红了膝盖外的裤腿。

“封棺——孝子贤孙瞻仰仪容!”随着主事长者的一声长调,出殡程序正式启动。

桂芬领头,其它人随后,列队围着刻有“寿”字的滚木厚棺缓缓移动。当棺盖揭开,桂芬第一眼看到父亲那惨白的面堂,她的心再一次被万箭穿戳,一度干枯的泪泉一下子又泛滥成河,她双手死死扒住棺材边沿,悲恸的哭诉起父亲生前种种好处,以及自己的种种悔恨与自责。主事长者知道这是哭丧的关键环节,是亲人之间阴阳两界的最后一眼,因此就有意让做女儿的多哭诉一会儿,看着哭的时间差不多了便叫人强行将桂芬拉走,让后面的人继续接龙瞻仰,直到孝子贤孙全部离开棺材主事长者才扯开嗓门长长的喊:“封——棺!”喊声一落,“抬重”的四个壮汉迅速将棺盖严严的合上,接着用七寸棺钉分别从四角将棺盖牢牢封死。那沉闷的锤击声穿破人们的心壁,穿过黎明的空气,在寂静的古城上空震颤飘荡。

走完以上程序,主事长者把解放拉到身边,手指着地上那只被捆住双腿却还在挣扎的芦花公鸡嘱咐道:“解放,这是给你外公准备的{引路鸡},记住喽,马上起棺的时候鞭炮一响,你就快刀斩下这只公鸡头,要使劲,千万不能手软,斩得越利索你外公走得就越安宁!”

解放懵懂地揉揉红肿的小眼,丝毫不敢质疑这个威严老者的叮嘱,只得故作领悟的点点头。可是,当起棺前的准备工作就绪后,那个主事长者还是怀疑解放小手的力道能否一刀了断那只很有讲究的鸡头,于是又指派一个成年人握住解放抓菜刀的手腕,只等起棺的鞭炮响起。

下葬的时辰越来越近,鞭炮声与催人泪下的哀乐几乎同时响起,但仍然没能盖住主事长者那一声悠长的嘶喊:“起——棺!”

随着喊声,“抬重”的四个壮汉同时起身,那个协助斩“引路鸡”的成年人将解放握刀的小手举过头顶,向着那只任人宰割的芦花公鸡的颈部用力剁了下去,鸡头与鸡身即刻干净利落的分离开来,而鸡身子仍然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地面胡乱的蹦跳了一会儿才歪倒在地不动弹了。这时,四个壮汉八条腿抬着厚重的红漆棺材从“引路鸡”尸体旁快步踏过,在以桂芬为首的孝子贤孙的嚎啕声中渐渐远离。

按习俗,女人暂时是不能跟到坟地上去的,只有到了三天“圆坟”那天女人们才能去新坟地祭奠,而现在,只能在出棺时刻用最真切的情感原地拼死拼活的再哭一会儿,然后将死者生前的所有衣物全部集中在一起点火燃烧,一件不留的让死者带走。

桂芬爸与桂芬妈最终合葬在了一个墓穴,这是他们的女儿桂芬安排的。桂芬说,生前他们夫妻感情一直不合,磕磕绊绊的过了大半辈子,现在,老两口再想吵也吵不起来了,一切都由不了他们,想不在一起都不行了,女儿为他们做一回主,让二老在那边世界永不分离。

阳历年一过,一晃就到了清明节。城南枯草丛生的河堤已经被垂柳的嫩绿浓重的覆盖,成群结队的野蜜蜂和翩翩起舞的彩蝶在鹅黄色的嫩牙之上起起落落,贪婪吮吸嫩蕊中的甘汁。河对岸不远处的山丘上,到处盛开着淡黄色的蒲公英和紫蓝色的老鼠花,桂芬爸的新坟和李国梁的旧坟完全被这烂漫的花海团团簇拥。

桂芬领着解放和铁蛋踏着春天的晨露早早来到这两座相隔不远的坟地,分别给两位亲人上了香、烧了纸,最后在爆竹声中深深的磕了三个响头。扫完这两座墓,桂芬又带着两个孩子去往兰子和石魁所葬的烈士陵园。踏进松柏翠绿的陵园,穿过林立的墓碑,桂芬远远看见一个身穿军装的男人像冰雕一样默然伫立在兰子的墓碑前。

男人虽然是背向桂芬,但桂芬从他那十分熟悉的健壮肩背可以认定,他就是征战回来的杨龙哥。桂芬惊喜的脱口喊道:“杨龙哥!”

与此同时,铁蛋和解放松开拉互的小手,各自跳跃着向杨龙飞奔而去,铁蛋喊:“爸爸……爸爸!”

解放喊:“杨伯伯……杨伯伯!”

桂芬随后迈开脚步紧跟着两个孩子快速向久别的战友和亲人走去。杨龙听到桂芬和孩子们的喊声即刻转过身来。当他敞开怀抱准备迎接扑过来的两个孩子时,桂芬惊愕的发现,本该是双臂的胸怀却只伸展出一只手臂,而另一只胳膊的袖管空瘪瘪的吊悠在那儿。桂芬愕然捂住嘴巴怔怔的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杨龙单臂箍住铁蛋和解放,一使劲将两个孩子一下抱了起来,分别在他们的额头亲了几次又轻轻放下,他快步走到桂芬面前主动的说:“桂芬,你也这么早呀。我昨天回到县城已经很晚了就没去打搅你们,后来沈书记过来跟我聊到半夜,把所有情况都告诉我了。正好今天是清明节,我起早来给兰子和石魁兄弟送点祭品。”

桂芬的注意力似乎并没有在杨龙具体说些什么上,而是默默抓起杨龙那只干瘪的空袖管举到自己眼前,然后使劲的揪在手心,半晌,哽咽着发问:“杨龙哥,你的胳膊呢?好好的一只胳膊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呀?”

杨龙十分乐观的说:“桂芬,不用难过,你看,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吗?走!给我们的烈士献花去!”说完,单手接过桂芬怀中的鲜花,拥着铁蛋和解放一起走向兰子和石魁的墓碑,那沉重而坚定的脚步声在清晨幽静的陵园上空震荡回旋,传得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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