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
“话说，那个白头发的小妖精，还藏在你家吧……”
“她已经克死了她的母亲，鬼知道以后会不会把我们也……”
“唉，也不知道她那个缺心眼的爸是咋想的，居然还把她留到现在……”
熟悉的喧嚣……
希雅在那混沌的钟声中陷入昏迷，却在一片吵闹之中惊醒。
此时，小小的她躲在门后，手中抱着一只洁白的兔子玩偶。
奇怪的是，她只能以幼时的她的视角看这些事情，却无法做出任何改变。
但那个男人，始终低着头，攥紧拳头，一言不发。
“爸爸……好久没见到您了。”希雅偷偷从门缝向里看。
“你们，是当我耳朵不好使吗？！”爸爸的声音沙哑，如同咆哮太久的野兽愤懑的嘶吼。
“啧啧啧，你看，那个缺心眼的开始了。”
“看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嘛……”
窗外，人群依旧是一片嘈杂。
“你们可以骂我缺心眼，但是，我也是一个父亲！”他双眼通红，一直捏紧的拳头狠狠的砸向桌面，“因为你们要我带走的不是你们的孩子，是我的女儿，所以你们可以肆无忌惮的在我这里吹凉风，说闲话！什么白发魔女的传说，什么封建迷信的思想，到现在了，居然都还有你们这一群信徒！”
那是希雅第一次看见爸爸发火。
她缓缓低下头，转过身，拼命忍住自己即将决堤的寒泪。
希雅看着玻璃墙上自己的影像，冰蓝的双眸，洁白的柔发，好像自己真的是他们口中遭人唾弃的白发魔女。
我……难道生下来就是个错误么……
她依旧低着头，缓缓朝自己的卧室走去。远远地，她看见一个编着麻花辫、身穿女仆装的人朝她飞奔而来。
“辰霜姐姐……”她假装揉眼，其实却是在擦去难以憋住的泪。
“小姐你跑到哪里去了啊，我好担心啊！”辰霜跪在地上，双手握住希雅的肩膀，晶莹的眸子盯住了她微红的眼圈。
“辰霜姐姐！”希雅一下抱住辰霜，努力将泪珠擦干，却依然没忍住不时的抽噎。
“怎么了？小姐您……您怎么哭了？”辰霜轻拍希雅的后背，还不时轻抚她的头。
“辰霜姐姐，为什么他们都不喜欢希雅……”希雅紧紧抱着辰霜，“那个经常来找爸爸的老奶奶说，希雅会给大家带来灾难，可是希雅什么都没有做啊……”
辰霜也很心疼她。明明只是个无辜的孩子，却被冠上魔女的恶名。作为女仆，她只能尽力陪伴这个孤独的孩子。
她也带希雅去过城里的医院，想要帮她将发色恢复正常，但所有的医生都拒绝接诊，仿佛接近她就会罹受不幸。这估计也是受那个传说的影响。
五百零八年前。
若雅望着眼前的废墟，轻轻舔去手上半干的鲜血。走过已经倒塌的阁楼，踏过已经燃尽的余烬，她终于泄尽了胸中的愤懑。现在，她只想寻个安静的地方休息一阵。
“是谁。”她走上破损的台阶，头也不回，一团冰蓝的能量便已凝聚于手中。
“我……”她身后的男子颤抖着将长剑收回腰间的剑鞘，“我是来找你的。”
“哦？”她戏谑一笑，悄然回首，熟悉的面庞却映入眼帘，她的声音立刻软了下去，“怎么是你……”
“你……真的是林楚……”她忍住几欲模糊双眸的泪，快步向他跑去，一把搂住他温热的脖颈，“你怎么才回来啊……”
“对不起……”他轻吻她的额头，似乎正在与她诀别。
“回来就好……”她仍依偎在他坚实的胸膛。为了这短暂的相聚，她已经等了太久。
往事又涌进脑海，却像是走马灯提前播放了一般。
“我已告诉过你多次了，就如此无德之女，实在是不可取之！”一位老者向弱冠之年的林楚喝道。
“可我也曾打听过她的消息，确未听说她有何背德之处。”林楚只得再拜道。
“呵，好小子，你确是涉世未深。”老者一听这话，怒火便上了心头，但他还是极力抑制着怒气道，“这女子不重容貌，家中积灰满地，也不见得洒扫；每日朝日将出，也未见其歇息。如此区区贱女，取之辱我门户！”
林楚眼见父亲神情愈加严峻，也只得迎合几句，让他老人家消了怒气。不过，这女子晚上半夜不眠，倒是引起了他的好奇。
三更时分，他悄悄推门而出，眼见看门的童仆已沉沉睡去，便径自出了门。
走过飞檐翘角的阁楼，踏过满地堆积的尘埃，他终于来到那无德的女子房前。恍惚间，他似乎听见了织布机的浊音。
他敲敲门，世界仿佛立刻安静了。
“是……是谁……”良久，才有一个微弱而惶恐的声音问道。
的确，半夜时分，人门都已安睡，敲门的说不定是来收去她魂魄的无常。
“我……我只是想进来看看。”话刚说完，他就意识到自己唐突了。
“稍等，我来开门。”听见是人声，她倒是松了口气。其实她也不想开门，不过这空房中也就只有她一个弱女子，对方若是想进来，她也拦不住。
门闩被缓缓拉起。在门被拉开的一刹那，两人对视了一眼。
这一眸，若雅似乎遇见了最值得依靠的山峦。
也就是这一眸，让林楚坚信她并非无德之女。
“咳，这庭中为何聚了如此多灰尘？”他刚进门，便被被扬起的积灰呛了一下。
“见谅。奴家实在是无暇清理。”她小步退至堂中，擦净桌椅上的尘埃，“先生先请坐吧。奴家确难相陪，先暂告退了。”
“且慢，”他轻轻坐下，“敝人可是有事相疑。”
“何事？”她的眸中掠过一丝慌张，“贱妾向来是不敢犯什么事的……”
“这家中只有你一人？”
“是，无奈家君家慈都已仙逝，家兄也去戍边，音信全无，这空房里也就只剩小女一人了。”她低头道。
“那敝人曾听闻，这房中直到夜半仍有人活动，此事是真是假？”
“也是真的。自从家兄远赴边疆后，这家中就断了财路，小女只能以织易米。这近日赋税又重，贱妾也只得彻夜不眠了。”
林楚愣住了。原来这无德，是生活所迫；原来这无理的，并非若雅。
往后几月，林楚照样夜里来到她家，两人也越加融洽。林楚甚至帮她交过一次征税。
直到有一天，林楚面色阴沉，进门后便掏出腰间的酒葫芦。
“何事能让君如此烦恼，不妨说来与妾身听听。”她见他愁眉不展，便上前轻声问道。
“唉……”他长叹一声，“我恐怕也要遭受与你兄长一样的命运了。”
“啊，君也要去戍边？”她手里捧着的陶罐差点掉在地上。
“若雅……”他忽然放下酒葫芦，起身捧住她的脸，盯住她错愕的眼神，“你……会等我回来的吧……”
“会……会的……”她的眸中已是泪光闪动。其实，她还有一句不该说的话憋在心里：
那你一定要回来。
……
转眼十年过去。
在她即将被邻家千金调弄致死的前一刻，她终于爆发了。
在一阵炫目的冰蓝色氤氲中，半个小镇被席卷的热流夷为平地。断壁残垣诉说着喷薄的愤怒，铄石流金倾吐着深深的绝望。
十年，她等了整整十年。
终于在今朝，从长亭投出的望眼得以撤回，从窗棂放飞的信鸽得以归来，绝望的深渊仿佛充满阳光。
但是，他不敢多言，往后一闪挣开她的拥抱，而后拔出长剑，眨眼间便将她的身躯拦腰截断。
“为……为什么……”望着一地殷红的雪，她终究闭上了不解的眸子。
他颤抖着掏出怀里盖了官印的文书，仰天大笑，但涕泪俱下。
只有他自己明白，他哭了，他笑了。
顿时，风雪大作。
一阵鬼泣般空灵而哀怨的声音从天际响起：
“五百年之后，我会再回来的……”
……
辰霜安抚许久，希雅方才止住哭泣。她牵着希雅的手，走进了希雅的房间。
“哭累了，就睡一会吧。”辰霜浅笑。
“嗯。”她如释重负。流言中伤，他人嗤笑，在睡梦中都会散于无形。
但是，她的脑际依旧回响着人群的喧嚣：
“她可不能留啊！”
“她就是个祸根！”
……
在这回荡的吵闹中，她辗转反侧，最终还是勉强入睡。
不久，爸爸的房间里，响起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将她从梦中惊醒。
“爸爸，你在干什么啊？”她揉揉惺忪的睡眼，轻声问道。
“爸爸要带你去别的城市的大医院里做检查。”他轻抚她的额头，“本地的医生不接诊，咱们就去别的地方。我相信你肯定不是白发魔女，你肯定只是生病了，医生一定有办法的……”
他的声音又沙哑起来。而后，他转过身，将衣柜里的衣服收进皮箱。
“但是，”希雅冰蓝的眸子里闪烁着一丝迷茫，“他们说，我害死了妈妈，这是怎么回事啊？”
他沉默了。
他依旧清晰地记得娜丽丝在病床上痛苦的叫喊，记得医生的愁眉不展，记得鲜血染红了洁白的被单，记得他难以忍下的两行清泪……
一切都在他的脑海里闪回，如同往日的重现。
“怎么了，爸爸？”希雅再次低下头，“是我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吗……”
“没有。”他回过神来，“你没有害死你妈妈。那些都是他们说的谎话。”
“那……”她的泪水再次荡漾在眼眶里，“我妈妈……是怎么走的……”
他再次沉默。
“哦……”他只能仓促答道，“她在你记事之前，从楼梯上摔下来了……”
她抹去眼角淌下的泪，缓缓离开了爸爸的房间。
她知道，爸爸在说谎。
……
第二天，一家人坐上雪橇，没有丝毫拖延，向前疾驰而去。
身后，是人群的欢呼。
“哦，这个瘟神可算是走了！”
“就是就是，这下我们总算可以清净下来了！”
她没有刻意倾听这些利刃般的流言，但它们总是如影随形，在任何时候都能闯入她的耳朵。
在雪橇的上下颠簸中，她很快感到不适。呕吐多次，晕车的症状却没有丝毫缓解。
“睡一会吧。”爸爸只得苦笑，“睡醒了，就到了。”
她点点头，躺在座椅上，沉沉睡去。
待到她再次醒来时，却是在爸爸宽大的肩上。
眼前，是她前所未见的场景。
相比城里寒冷的冰屋，大医院里的暖气让她舒适如梦，各种高科技的设备也让她眼花缭乱。但同时，前所未有的陌生感，让她紧张、焦虑，甚至有些害怕。
医生终于来了。他胸前挂着的小牌子上写着几个字，希雅仔细的看了看，即使她并不认识。
“先漱漱口吧。”医生端来一杯热水。
她照做了。
“来张嘴，啊——”而后，医生拿来一根牙签。
她左顾右盼，终于张开嘴。
牙签只是在她的口腔内部轻轻划了一下，没有丝毫痛苦。
“这样……就好了吗？”她晶莹的眸子里流露出鲜明的惊奇。
“对啊。”医生和蔼笑道，“二十分钟之后，你们就可以过来拿结果了。”
“这么快？”辰霜惊道。镇里那些医生给人看病，往往要好半天才能出结果。
“嗯。”医生指了指旁边的座位，“你们坐着等一会吧。”
“谢谢徐医生。”爸爸点头道谢。
辰霜把希雅搂得紧紧的，仿佛她下一秒就要消失。
……
“好了，你们可以过来了。”徐医生的身影终于出现在窗口，但眼神里略带惊讶，“今天没有什么人，所以检查很快。”
“我女儿到底怎么了？”爸爸急切地问道。
“您的女儿非常独特。”徐医生缓缓开口道，“你看这里，她的9号染色体，这里缺失了一小段。但是这一段，恰恰是控制酪氨酸酶合成的基因所在的位置。这样的话，她的毛囊细胞就无法合成黑色素，所以头发也就是白色了。”
“哦……”爸爸皱皱眉，“那我该怎么办啊？”
“你先去把相关费用交了，然后去三楼的放射治疗室，那里的医生有办法让您女儿的头发改变颜色。”徐医生浅笑道。
“嗯，谢谢。”他鞠躬致谢，而后奔向缴费窗口。
“辰霜姐姐，我们去三楼吧。”希雅拉着辰霜，向楼梯口奔去。
她想要改变她的发色。
她不想因为奇怪的发色而受到排挤。
一直以来在耳畔萦绕的蜚语，让她的动作愈发迅速。
她在楼道里四处奔走，最终在放射治疗室门前停下脚步。
“希雅，慢一点……”辰霜紧随其后。
不多时，爸爸也疾速跑向治疗室，而后轻轻推开了门。
“有什么事吗？”女医生倒是不紧不慢。
“那个……有什么方法可以改变她的发色吗？”爸爸喘息几下。
“那去染发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要来这里？”女医生并没有看他们，还在整理着手上的资料。
“小佳，你是怎么跟病人说话的？”刚好进来的徐医生语气严肃，犀利的眼神仿佛一柄利刃，狠狠插进她的心里。
“我……”小佳转头，看着半躲在辰霜后面的希雅，一时失声。
“情况是这样……”徐医生撑着桌子，把情况详细地告诉了她。
“哦……”小佳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她转向希雅，“对不起啊，小朋友……”
“没……没有事。”长这么大，希雅还是第一次听到别人为她的发色向她道歉。
小佳麻利地起身，打开了另一扇门，“小朋友，你跟我过来吧。”
希雅如同一只受惊的白兔，迅速窜进了房间。
她被眼前的一切深深震撼了。
一台繁杂而难以控制的巨大的机器，横亘了整个房间；面前，却只有一个已固定的联结着许多长管的头盔，看上去似乎能吸收人的思想。
“坐在头盔下面。”小佳端来一把椅子，希雅很乖的坐下，小佳熟练地把头盔固定在希雅的头上。
“一会会很难受哦。”小佳提醒道。
“我不怕。”希雅一脸的视死如归。
“好的。”小佳笑笑，走出房间，关上门，摁下了机器的启动按钮。
辰霜和爸爸的心也悬到了嗓子眼。
能否扭转那些无妄的流言，在此一举。
“释放射线。”小佳依旧是不紧不慢道，旋即按下了另一个按钮。
希雅略微皱眉。
她感觉整块头皮都开始发烫，就像是被放进了开水里。她的意识也变得略有模糊，但头顶的滚烫依然让她略略保持着清醒。
几秒后，仿佛是泄了气一般，电流的滋滋声、机器工作时射线奇异淡蓝色的光亮，都在一瞬间消失了。
她如获新生。
她再也不用背负白发魔女的骂名了。
她可以出去玩耍，可以去上学，甚至可以交朋友了……
此刻，她感觉，世界的大门，正在向她敞开。
但当她从头盔下钻出来的那一刻，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顿时茫然了——
她还是一头白发。
“这是……怎么回事？”辰霜问道。
“不用担心。”徐医生笑笑，“这是正常现象。我们刚才通过射线诱变的方式，以特定的序列将她毛囊细胞里的染色体分割成了若干个计算好的小段。等过一段时间，她的头发再生长出来时，就是另一种颜色了。”
“真的不会是白色吗？”希雅略有担心。
“放心，”徐医生浅笑着，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这是我的个人名片，如果对治疗效果不满意，可以随时联系我。”
“医生姐姐，这里有剪刀吗？”希雅从兜里掏出一个口袋，而后扯扯小佳的白大褂。
“有的。”小佳拿起桌上的剪刀，递给希雅。
“谢谢。”希雅拽住自己的头发，伸进口袋，干脆利落地剪掉一大把。
“小姐！”辰霜一把抓住她，“你要干什么？”
“剪头发呗。”希雅挣脱她的手，旋即又剪掉一撮头发，“我才不想当什么白发魔女呢。”
辰霜愣住了。
许久，爸爸低着头，缓缓走进房间。
此时，希雅已经把头发悉数剪掉。
“希雅，你……”他看着希雅手里缠络着几缕白发的剪刀，惊得说不出话。
“没事的，爸爸，”她粲然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待会去街上买个假发就好啦。”
“那好吧……”他牵起希雅的手，努力挺直脊梁，“我们回家吧。”
“嗯。”
……
又是一日颠簸。
“到家了。”辰霜轻轻抚摸着希雅的前额，“我扶你下去吧。”
“不用了，我自己来。”希雅笑道，旋即缓缓走下雪橇。
但在她的脚与地面接触的瞬间，她脚下一滑，重心不稳，跌倒在地。
同时，她的假发也掉落到了一边。
这时，几个顽皮的小孩子从她身边走过，顿时迸发出一阵响亮的大笑。
“哈哈哈，白发魔女变成秃子魔女啦！”
“哈哈，比以前难看多了！”
路人见到她这副模样，一面侧身远离，一面掩面偷笑。
世界的大门，没有向她敞开，反而锁死了。
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的天真。
“什么东西啊，还是去死的好！”
“就是，她就是个废物，还不如趁早送去见阎王。”
“哎，你们听说了吗，她变成秃子魔女了！”
“啥？秃子魔女？剪头发了吗？哈哈哈哈！”
……
路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让她觉得芒刺在背。
突然，一颗雪球砸中了她。
“铲除魔女！”一个四五岁的小孩，高举着一颗雪球，用稚嫩的童音大声喊道。
她愣住了。
“你们干什么！”辰霜护住希雅，转身斥责他们。
她冰蓝的眸子逐渐变得黯淡。
真的……是我错了吗……
她此刻如同一只受伤的小兔，只能无助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
冷……
冷……才是世界的本质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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