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沿着小区楼下那条街,并排走着,天上没什么光,地下倒是亮堂。这条街,一直都很热闹。却已经不再是原来的味道。以前的老店铺,或是拆了,或是整修了,纷纷改头换面。
这个时候,公园里还亮着灯,光希爷爷退休之后,就经常来这里,跟几个同伴奏乐唱歌。他大概也知道,于是时常,就在这公园驻足。
他们在靠近湖水的走廊里坐着。今年北京进入高温期后,就没下过雨,好在,还有风,在这湖边,倒还凉爽。
他爸爸指着原处某个还亮着灯的地方,说:“那地儿,以前有个烧烤摊,你爷爷不允许你们在外面吃东西,小寒就带着你,偷偷摸摸来吃。谁知道,当天晚上,你就肚子疼,吓得你妈妈,连夜就把你送医院去。从此以后,你就没再吃过烧烤。没几年,北京城整修,那儿就给盖了个便利店。”
妈妈?很久没听到这两个字了。
“还有一次,你小时候特别喜欢看哈利波特,连着有那么几个月,一放学就趴在窗台上。那时候你小嘛,话都闷在肚子里,大人不问,你就不说。没办法,孩子不对劲儿了,就问吧。这一问才知道,你是在等魔法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呢。”
她那时候,还想着别人都是一群麻瓜。
“非典那会儿,我们去夏威夷,那时候,你才几岁?在海滩上,我跟你妈妈故意躲着你,想看看你反应,结果那次,你一回头,看不见我们俩,就哭,边哭还边尿裤子。”
这些,他都还记得。
可这一切,对于她来说,都没有什么意义了。这么多年来,那些不好的人,不好的事,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湮没在茫茫黑海之中,此刻的,眼前的,终究会按照她所要的,变得平淡而不带有一丝情感。
她早已经过了顾影自怜的年纪,知道有些事情,不能逃避,只能面对,有些人,无法选择,只能接受。因为他们,生来如此。她许光希,一生下来,就是他的女儿,她身体里,有着他的基因,这是她终其一生,也无法摆脱的事实。
要承认这一点,于是也就变得,再简单不过。
“爸爸。”当她说出这两个字,感觉像是被什么,胁迫了一般,心里面,谈不上悲喜。倒是她父亲,红了眼睛,几近失语地答应了一声:“欸。”
二十的夜里,上半夜,看不见月亮。天空中,只有几颗星星,一闪一闪,明天,会是晴天。
还是一路无言。买了水果回来,几个亲戚,已经陆续离开。家里的阿姨收拾完残局,爷爷坐在客厅里,正在看新闻联播。
她父亲将手上的水果交给阿姨,嘱咐了几句,抬步过去老爷子那边,却看见,光希已走了过去,却又停在了半路上,恍惚回过头来,往这边看了一眼。两人面面相觑着,他勉强一笑,光希已撤回了视线,低着头,转身进了房间。将爷爷身边的位置,留给他。
第六回:谁心跳若擂
她独自一人回房,料想许寒跟她妈妈已经走了,想去她房里拿些光盘看看。她记得,许寒有全套的《哈利波特》。
谁知,许寒竟还没走。脸上敷着面膜,一见到她就把她拉住了,嚷着说要跟她聊聊。
说是跟她进房间谈心,其实局面许寒一早就料到,一定还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不要企图许光希会对你主动说话,她这个人简直能把人闷死。
晚上没吃饱,到这会儿,肚子开始饿了。许寒跑去楼下,在冰箱里拿了一盒冰激凌,一罐糖果。
从罐子里拿出一枚糖果,递到她面前,等她接过去,才撕开冰激凌封口,用木匙挖了一口。
“谢谢。”将那枚糖果搁在手心,黄色包装纸,她猜测着它的口味。
许寒吃完一勺冰激凌,冻得牙齿发颤:“年纪越大,牙口越差啊。”缓和了片刻,整整脸上的面膜,问:“打算在北京住几天?”
她撕开包装纸,将那颗糖果塞进口中,是橘子味。“他姐姐后天来接我。”她说。
“他?”许寒注意到她这个称呼。“希希……”她想着措辞,“你爸爸现在回来了,你感觉怎么样?”
她皱了下眉,微微侧过来头,问:“如果大伯现在出现在你面前,你会是什么感觉?”
许寒被她问住了,“这我还真不好说。”
她重又靠在沙发上,说:“他对我来说,可以说是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我都快忘了我爸爸长什么样子。从来也没期待过什么,他一出现,我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才好。”
许寒抱了个靠枕放在胸前:“那你刚才那么大反应。”她指的是刚才反驳大姑的话。
“我不知道。”她摇了摇头,似乎很迷茫:“谁叫她们那么诋毁任平生。”
许寒扬眉,又吃了口冰激淋。这次的谈话,更多的是试探,许寒想试探出许光希对任平生到底是怎样的情感,她隐约觉得,方才许光希的反应不正常,没有天大的理由,她不会跟别人,尤其是跟长辈闹翻,而这个理由,可能是任平生。刚才,她还只是猜测,现在听到她这句话,许寒更是确信了几分。
光希将口中那枚糖搅碎,咽进肚子里去,看见许寒一时没说话,问了句:“你面膜还没好吗?”“再敷下去,你脸上就成细菌培养基了。”
许寒摸了摸脸上的面膜,敷得太久,果然有些干了。她将面膜撕下来,扔进垃圾桶,“那么任平生……”许寒脑子里转了个弯,问:“他还单着吗?”
光希皱眉。
许寒勉强笑了笑说:“正好啊,我们电视台有几个条件挺好的姑娘还都没结婚,我琢磨着,给介绍介绍。你知道你小叔那条件,那长相……”
她低头,撕开一枚粉色包装纸的糖果,猜测这次应该是草莓味。
许寒将几个适龄女子都介绍了一通,最后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我可以帮你打电话问问。”神色,倒是相当淡然。
她松了一口气,说:“希希,这事儿要是能成,谢媒酒,绝对少不了你一份。”
结果那天晚上,她就被许寒逼着,给任平生打了电话。她看了眼时间,这个点,不会影响他休息。
电话很快拨通,他接到她的电话,是意料之中,但,又不太想她打来。
枕边的孙瑞琳才睡下没多久,就被电话铃声吵醒,开了床头灯,问:“谁打来的?”
“没事,你接着睡。”说着,他披上睡衣,拿了手机,很快走到阳台。
电话一直没人听,许寒明显看到光希的没有渐渐皱起。心里面为这个提议而微微感到懊悔。其实,她只是想看看光希在听到要给任平生介绍对象时候的反应,好确定他们俩真没什么事。就在她想建议明天打的时候,电话就接通了。
“还没睡?”
是他的声音。
这一整天,都想打给他,可以什么借口打给他呢?
她的心,一下子就安稳了下来,感受着这寂静的夜中,相隔几千里的牵挂,她唯一的,一丝牵挂。过了一会儿,她才想起来打给他的目的,“许寒说要给你介绍对象,你看,你要不要答应来北京相亲?”
他有些哭笑不得。光希听见电话那头的笑声,感到相当愉悦,说:“她说如果成了,要请我喝谢媒酒。谢媒酒……你请吗?”
“这我可不知道。”任平生望着窗外的一轮明月,“怎么样?今天一切还顺利吗?”
“你不是已经打过来,确认过吗?”她抚摸着窗台的纹路,月光将地面照得皎洁如霜。
“听起来,似乎还不错。见到你父亲了?”他问,“感觉怎么样?”
光希将视线投向窗外,说:“你怎么跟许寒问一样的问题?我的感觉?没什么感觉。”
她对这世上大多数人,大多数事,都是不在意的。没感觉,很自然。任平生问:“能接受突然出现一个父亲吗?”
“他想做什么是他的自由。我接不接受,意义不大。”她回答说。
这么说,就是还不习惯的意思。这么有一句,每一句地说着,过了好久,他才看见孙瑞琳开了他头顶的灯,朝他走来。
“怎么不说话了?”光希问道。
任平生看了眼赤着脚,就距离他不过五步距离站着的瑞琳,笑了笑,对电话里说:“没什么。”
她脑子一空,问:“你在家里吗?”
任平生犹豫了两秒钟,才回答了她:“不在。”
她感觉脑海里,一些杂乱无章的声响在跳动,心脏紧绷着,不敢动:“跟她在一起?”
“希希……”
“她在你身边?”她的心猛地一沉。
任平生缓缓呼出一口气,说:“希希,你在北京好好给许老爷子过寿,剩下的事情,我们回来谈。好吗?”
她吸了吸鼻子,看着面前被月光照亮的指甲,问:“你爱我吗?”
许寒闻言,立刻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电话那边,是漫长的沉寂,漫长到,她以为他不会回答她这个问题。很久之后,才听到他叹了口气,说:“爱。”
“你既然爱我,为什么还要找别的女人?为什么孙瑞琳可以,你就不要我?”她咬住手背,咬得发狠。
任平生听到她的声音发颤,“这世界上,有很多不同形式的爱,而不仅仅是男女之爱。”任平生对她说,极力让自己的声音更有信服力:“小叔一直以来,都是把你当作亲人去爱。可能希希也把我当作亲人去爱,只是你还不是很清楚……”
余下的话,她再听不进去。“什么叫当作亲人去爱?”她靠在沙发上,双腿抱在怀里,像是被警察抓到的罪犯,只是说:“我不相信。”
任平生知道,再说下去,对谁都没有意思:“希希,太晚了,你好好休息,今天好好睡一觉,等你回来,我们再谈可以吗?”
电话挂断的时候,许寒已经将光盘塞进了电脑,屏幕的光,照在脸上,忽闪忽闪的,音响里放着什么人的对话,与配乐。
“希希,你小叔是正确的。”许寒拍了拍她的后背,轻声说:“不要多想,好好休息。”
·
任平安在第三天,如约来到许光希家,过来接她回南京。而光希的爸爸,则将在半个月后,拿着他的履历前往新加坡。
此时她看着舷窗外,一碧如洗的蓝天,连日来的阴霾,似乎因这眼前美景,而烟消云散。
任平安打开电脑,在整理这次研讨会的内容。一面回到主界面,打开邮箱,翻到通讯录,将班机时间发了过去。她背靠住柔软的座椅,脑子里回想着昨天宴会上,许光希的长辈,旁敲侧击,从她这边打听她那个异母弟弟的消息,言语之中,还不露声色地提到光希昨晚的一些反常,她是既觉得奇怪,又深感可笑。任平生跟光希叔侄俩这么多年,要有什么早就有了,哪里会等到现在。
无稽之言勿听。
关了电脑,打算小憩,刚想示意空姐将窗帘拉上,转脸,便看见身侧那女孩儿,眼睛望着天边。
任平安关切道:“刚才飞机起飞,耳朵是不是有点儿疼?”刚才起飞的时候,她看到光希用手指微微点在耳朵上。
“带了酒心糖,就不疼。”她低头看了一眼拽在手里的糖果,回答说。
任平安扬眉:“可你还没撕开来吃。”
她皱起了眉头:“吃掉,不就没有了?”
任平安笑了笑,说:“你可以再买。等下了飞机,阿姨买一罐给你怎么样?”
她怎么还静得下来?
·
爷爷的生日会,在第二天举办。老来儿孙满堂,应是极大的福气。只是膝下的几个儿子,偏生不争气,一个负债,一个被开除党籍,落马入狱。这许家,江河日下,现如今只有许老爷子小儿子跟两个女儿、几个孙辈在维持门面。
门前冷落鞍马稀。
她感受到家族的没落,感触最深的,是宴会上,家里人极力维护自尊,营造出一种虚幻的辉煌。而门户之别的偏见,与努力与浊官划清界限的刻意,则是这个家族,日薄西山的先前征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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