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整整一夜,东林县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衙门口能没过脚踝的积雪地上,一个古稀之年的老头穿着一件露着棉絮的破袄,揣着手一动不动,冰雕一样站在那,任由眼睫毛上冻上了白霜。
若不是老头口鼻之间喷出的呼吸在清晨冰凉的空气里化成了白烟,都怀疑他是不是被冻死了。
毕竟东林县每年都会冻死几个醉倒在雪窝里酒鬼,恰巧这老人就是个酒鬼,还是酒品不怎么好,喝多了喜欢撒酒疯的烂酒鬼。
他是徐闲的爷爷,也是徐闲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断桥巷里唯一的土郎中,唯一的风水先生,这些年靠给街坊邻里治治头疼脑热伤寒咳嗽,算算婚丧日子风水流年,勉强能挣几两散碎银子,拉扯着徐闲从从一个唇红齿白人见人爱的幼童长成现在人人喊打狗见狗嫌的顽劣少年。
这徐老头虽然算不得什么名医神相,却也在当地小有名气,大家都客客气气的叫一声老东西,皆因为他平日里为老不尊,遇上漂亮女子来寻医问卜免不了要捏捏小手摸摸小腰,若是碰上久旱成疾的风流婆娘,免不得还得让他全身摸骨。
徐老东西消瘦干枯的身子后头,站着一个身形高大如巨灵的魁梧男子,这家伙正在笨手笨脚的堆雪人,与其说是堆了个雪人不如说就是个大雪堆。
他叫王翦,东林县首富王员外家的傻儿子,天生神力,性格乖张,从小时候在辽河里被徐闲救过一命之后,就喜欢跟着徐闲厮混,明明比徐闲要年长几岁却一直闲哥闲哥的喊。
这王翦虽然身家不菲,却偏偏凡事唯徐闲马首是瞻,见了他比见了自家老子都要听话温顺的多,这也难怪那些爱嚼舌根的闲汉愚妇们,背地都揣测俩人有龙阳之癖。
给雪人插鼻子,一不小心把雪人的头给捅了个粉碎,王翦一气之下把雪人踢个稀巴烂,瓮声瓮气的说道“闲哥怎么还不出来呀,我还等着跟他打雪仗呢,再叫上小鸡,小鱼,陈药师,李密,我们一块打雪仗,我们说好了等下了大雪就去后山上打雪仗来着”
他脑筋痴迷,现在还搞不清楚喜欢偷香窃玉,男女通吃,老少咸宜外号小鸡的刘瑾进了大梁城当了太监,面貌清秀到妖艳被东林县不少口味独特的富家翁惦记着想要收入府中做贴身书童外号小鱼的刘瑜剃度出家做了和尚还徒步跋涉不远万里去往西域珈蓝山求取真经了,至于终日把脑袋埋在《青囊经》《探龙志》这等在正统读书人看来不登大雅之堂的杂学书籍里头的李密则已去往齐州泰山稷下学宫求学,当年一块厮混的小伙伴终究没等到一场大雪到来,就各奔东西了。只剩了摆摊卖果蔬的陈药师和大牢里的徐闲,还有他这个傻大个喽。
徐老东西为王翦拍了拍身上的雪花,又想要拍拍他肩膀上的,欠起脚跟来却也够不着,年轻人在长高,老人们却开始变矮了“快出来了,快出来了,我前年给狱卒孙瘸子的娘治过病,他说县老爷说了,今天就把你闲哥给放出来,孙瘸子他娘啊,年轻时候也是这东林县的一枝花呢”
他哪里知道孙瘸子是不敢跟他说实情呀,县老爷的原话是要把徐闲死透了的尸首扔到大街上来,让县城里不长眼的刁民都看看,以儆效尤。
年过四十的孙瘸子长吁短叹的往大牢里头走,戏文里唱的好啊,色字头上一把刀,这话一点也不假,这徐老的孙子跟谁抢娘们不好偏偏跟赵公子争风吃醋,这下可好,年纪轻轻丢了性命,结结实实真真切切的四十大板拍在脊梁腰杆上,莫说是人了就是牛也该给打死了。
听说那徐家小哥两板子就昏死过去进气多出气少了,真是作孽呀,他当年不过是因为打碎了一盏赵府的琉璃彩灯就被打断了一条腿,这徐闲可是实打实的开了赵七少爷的后脑勺,哪有个不见阎王的道理。
听说那个小戏子却要娶进赵七少爷的府邸了,虽说最多算个妾,但也已经是土鸡变凤凰,鲤鱼跃龙门喽,荣华富贵面前那比纸还薄的情谊算个屁,他娘就常说表子无情戏子无义,这话呀,话糙理不糙,就是可怜了徐老爷子,一辈子陆陆续续的白发人送黑发人,苦命人呀。
这才是清晨,又赶上个下雪天,本来就昏暗的牢房更是漆黑一片,孙瘸子掌了一盏油灯,一瘸一拐的往里走。
徐闲一夜没睡却依然精神的很,他现在的状态其实很难说究竟是哪个徐闲,他拥有另一个世界的记忆不假,但是现在这个异世界的记忆也同样真实那些对亲人对朋友的感情也依然存在,当然对仇人的恨意也没有淡化分毫,其实与其是徐闲穿越了,倒不如说是这个十六岁在东林县街头当混混的徐闲做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梦里有钢筋水泥铸就的高楼大厦,有钢铁塑料捏合的车水马龙,有整夜不熄的灯红酒绿,有互联网,有大数据,有虚拟货币,有人工智能~~~现在梦醒了,醒在了这个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时代。
他听到有脚步声,抬头看见一个人影走来,他注意到自己的听力和视力都变的异常敏锐,他一眼就认出来是狱卒孙瘸子“孙叔,是你吗“
孙瘸子却被吓得倒退了几步,若不是靠在墙上,险些摔个四脚朝天,举了举油灯,眯了一下眼斜着头问道“是徐家小哥吗,你咋,你咋还活着“
徐闲假装有气无力趴在那,一副随时都要挂掉的模样,甭管是为了保守璃月九龙珠的秘密还是为了别让赵公子再来找麻烦,一个正常人挨四十大板就对没有第二天就活蹦乱跳的道理”没死,没死多半也快了,我的腰可能是断了,背也折了,我就是想回家,想见见我爷爷,就是死我也想死在家里“
“哎呀,可怜的孩子呦,来孙叔把你搀出去“
孙瘸子是个孝子,孝顺人就是坏也坏不到哪去,看到徐闲这幅有气无力的可怜相,只当他是挂念着家人不愿咽下最后一口气罢了,当时就起了恻隐之心,打开牢门搀起徐闲就往外走,出牢门,过后院,穿讼堂,走回廊,来到县衙门口的时候,孙瘸子却犯了难。
这时辰,县衙门里头清净的很,坐堂老爷理账的师爷捕快衙役们都还没来,出了门可就人多眼杂了,让外人看到他孙瘸子把徐闲搀出衙门,这事传到赵七公子的耳朵里那可不得了了,七公子一向是个睚眦必报的主,要是再迁怒到了他头上,那可就是天大的麻烦了。
徐闲现如今凭空多了三十几年的阅历,虽说前世不曾混出什么名堂来,却也是在职场混迹了十多个年头,耳濡目染之下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几分的。
见孙瘸子踌躇不前,当下就明白了他的为难之处“孙叔,就到这吧,出了门,我想自己走,走不动我就爬着,大恩不言谢,您留步。“
孙瘸子也乐得顺水推舟,这年头当好人也得有分寸,锦上添花的事多做些,落井下石的事少做点,隔岸观火的时候离远点,也就不失为一个好人了。
徐闲顺着县衙台阶往下爬,几个正巧来衙门的衙役一脸幸灾乐祸的瞧热闹,还不时说几句风凉话。
“爬着的这个什么玩意啊,似狗非狗的“
“我看着像王八呢,狗比这爬的快”
“一个没长眼的小王八,竟然敢打咱们赵公子,真是瞎了他的绿豆眼呢“
”谁说不是呢,这瘪犊子玩意,挨了四十大板还有命往外爬,这他娘的命大呀“
赵家是真个两辽的主子,这帮衙役就是赵家的狗,小主人被人打伤了,他们这帮狗仗人势的东西怎么可能不狂吠几下,好显示一下自己的忠心耿耿呢。
湿滑冰凉的雪水浸泡他的全身,徐闲满是泥垢的脸埋进厚厚的积雪,如今他体质异于常人,疼也不疼,冷也不冷,但屈辱感却如有毒虫在撕咬他的五脏六腑,让他咬牙切齿几乎要呕吐,若有人此时看看徐闲埋在雪地里面孔,那一定是一种阴骘到极点的狰狞。
赵家七公子赵冬阁,戏子甄翠莲,东林县令蔡基,衙役陈麻子,林从,这些人的名字模样,他一一记下,他从来都不是额头跑开马肚里能乘船的大人物,他就是有仇必报有恩必还的市井小民罢了,好在他记性不错,记下的每一笔账都忘不了。
这时候堆雪人王翦注意到了趴在雪地里的徐闲,,一个箭步冲到徐闲跟前,一看徐闲这幅德行,立刻怒发冲冠,双目赤红。
嘶吼一声,如豺狼猛虎中箭一般。
他忽地双臂把住县衙门口的石狮子,一个用力就把千斤重的石雕举过头顶,眼看就要把县衙大门砸个稀巴烂,把几个说风凉话的衙役吓得作鸟兽散
徐闲也没把头从雪地里抬出来轻喝一声“大个,放下,背我回家”
说来也怪那金刚怒目的王翦,听了这话真就乖乖把石狮子放回原处,而后弯腰背起徐闲,大步流星的往回走,眼中的猩红和身上的气焰瞬间不见了,又成了一个痴痴呆呆人畜无害的傻大个。
老态龙钟的徐老爷子小跑着才能追上王翦的步伐“闲儿啊,你这可是遭罪了,你爹娘死的早,把你留给我照料,我可真是没用呀,让你遭了这么大的劫难,我真恨不得是我替你去挨板子”
“没事,您老不是常常说玉不琢不成器吗,遭点罪好,跟您说实话我身体好着呢,之所以这么半死不活的爬着,纯属上坟烧报纸,糊弄鬼的”徐闲在王翦后背上被颠簸的七荤八素,只觉得自己还不如在地上爬着走舒服来。
“乖孙呀,我的好乖孙。我就知道你小子命硬的很,断不会小小年纪就折在这么个小阴沟里,爷爷跟你说呀,你是大富大贵的命相,还有说这上坟烧报纸,这报纸为何物呀”徐老东西揣着棉袄袖子一边跑一边上气不接下气的问道。
”我当然命硬,命根子更硬呢,额,这报纸就是邸报,你说我这大富大贵的命将来能当个几品官呢“徐闲跟徐龙图瞎贫,上辈子是个孤儿,这辈子好歹了有了个亲人,他比一般人更懂得亲近。
“文能领袖群臣,武可统帅三军呀“爷爷夸起孙子来那真是肆无忌惮信口开河。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爷孙两人的对话,一队气焰冲天的外来客,带着一襟风雪由远及近。
一马当先的是个面容艳丽体态妖娆的俏佳人,这婆娘看脸蛋无法辩其年纪,只是风情里透着熟妇韵味,这味道小姑娘断然模仿不来,必然是历经风月的尤物才能展露,再看她一身墨色对襟武士裙,却要比寻常钗裙更加修身一些,随着马匹的上下起伏那胸前一直颤颤巍巍,把徐家爷孙两人看直了眼。
再近些才看清这娘们头戴乌沙冠,腰悬蝉翼刀,脚踏小蛮靴,英气艳丽让人不敢直视,更让人不敢直视是那块腰牌。
腰牌上栩栩如生篆刻着鸣蝉一枚。
大梁捕蝉司!
捕蝉司是大梁国最神秘最可怕的机构,说是能小儿止啼一点也不夸张,六处十三衙门三十二档口,对内监察百官,搜罗民情。对外刺探军情,暗杀敌酋。由九千岁魏公公亲自提领,先斩后奏,皇权特许。
捕蝉司里头供职有从小就培养的罪人子孙,也有重金招揽的江湖异人,自然也有不见容于江湖正道的魔教余孽。
这些人统统被称作捕蝉郎。
那捕蝉郎的身后还有几个人,各个着官服挂腰牌,大理寺的院属,内务府的主事,赵家军的校尉,唯独一个白衣蒙面纱的女子不见官服也不见任何显露身份的物件,这女子白衣如雪,遗世独立,明明在一群人中间,却偏偏又让人觉得跟那些人格格不入,像是一朵淤泥之中的莲花,不带半点烟火红尘气。
一队人马与徐闲三人擦肩而过,马蹄溅起的泥点子拍在他们身上脸上,三人不敢吭声言语。
蓦然,徐闲一个回头。赶巧,那白衣女子也是一个回首。
徐闲只觉得有种似曾相识,久别重逢,莫名其妙的恍惚,不自觉的就是会心一笑,笑的像是一条泥坑里撒欢的野狗。
只是不知。
那女子面纱后,可曾笑靥如花!
一次擦肩而过,一次默契回眸,短短一瞬的四目相对,徐闲却感觉像是过了几个百年。
一见钟情也好,见色起意也罢,总之徐闲算是对这白衣女子上了心,不同于想把手掌伸进翠莲衣服里一探究竟的那种下半身支配的上心,这是一种命中注定的决心,一种超脱于情欲之上的永恒,一种难以言表却真实存在的情感。
徐闲异常坚定的说了一句“爷爷,我得娶她”
“丰乳肥臀倒是个好生养的女子,就是看岁数有些大了,不大合适吧”徐老东西一双浑浊的小眼睛精光四射,还盯着那捕蝉司的娘们的背影呢。
“我说的是后头那个,白衣服那个”徐闲赶忙纠正徐老爷子老夫聊发少年狂的视线。
徐老东西捋了捋冻的发硬的山羊胡淡然道“冷冷清清的,怕是不好相处,到时候你得好好调教才是”
什么是亲人,这就是亲人,小癞蛤蟆跟爷爷说他想吃天鹅肉,老癞蛤蟆绝不会说天高你够不着,而是会真心觉得天鹅肉又酸又涩又难吃,配不上自家孙子的好牙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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