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老东西起了个大早,切一小碟自家腌制的咸菜,熬上一锅苞米粥,再去巷子口生意萧条的马家酒馆里打来三钱劣酒,一钱不多一钱也不少,日日如此,年复一年。
温一温,闻一闻,半醉半醒的一天开始喽。
自从孙子平安回来之后,他就整天乐乐呵呵,又有了醉眼惺忪调戏大姑娘小媳妇老太太的精气神了虽然徐闲看起来惨得很,但他是懂医术的,望闻问切一番也就知道徐闲的身体情况了。
前几天他劝徐闲读书,这两天也不劝了,平平安安的做个乱世里的小人物也没什么不好,眼下虽说还算不上什么乱世,但朝中宦官专权,外戚干政,朝外大将割据,异族扰边。乱象已见端倪,若是中原列国再趁机伐梁,也不知道大梁国能经得住几年的风雨飘摇。
酒足饭饱之后,本想拿个板凳去院门口晒太阳,见灰蒙蒙的天空又下起小雨来,雨里还夹杂着雪片子,索性叫住了在街上撅着屁股玩泥巴的薛家丫头,给她几文钱,让她跑腿再去打些酒来,剩下的一文让她自己买两串冰糖葫芦吃。
这断桥巷里就一个正儿八经读书人,那就是薛雨村,这家伙十八岁中了秀才,在县城名噪一时,可惜后来,连年会考,年年不中举人,最后蹉跎成了一个半老中年穷酸老秀才。
薛秀才考不中举人自然也就没有资格做官,加上自己又不通经商不懂务农,祖上留下来的几处宅邸几亩良田,或是变卖补贴家用或是被人巧取豪夺,现如今落魄到带着女儿租住断桥巷的囧地,真应了那句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薛秀才虽然落魄至此,但读书人的架子却一直端着,张口子曰闭口圣人教诲,巷子里斗大字不识几个的贫夫愚妇们都不愿跟他打交道,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请他写写对联门迎,当然薛秀才也视这些男男女女为土鸡瓦狗,平日里都是不许自家女儿跟巷子里的孩子玩耍的,唯独徐老东西他愿意抬举两眼,大概是因为徐老东西治好了他多年的老便秘的缘故吧。
倒是徐老东西对这个断桥巷里唯一的读书人没怎么看重,还曾跟徐闲玩笑,那薛秀才自认为自己满腹经纶,其实满腹皆是硬屎。
徐老东西靠着破败的门框等酒下肚,跟来来往往的妇人说闲话“王婶子,这是扭着水蛇版的水桶腰去干嘛呀”
“李家婆娘,看你印堂发黑不祥之兆,让我给你摸摸骨啊“
“这是董家姑娘吧,胸口愈发突兀了,走两步累不累呀“
一句句闲话,换来一片片白眼,徐老东西不以为然,巷子口突然出现了几个人让他神情一肃,转而又变成了那副贱兮兮的可恨模样。
为首的是个女人,一个身段妖娆的女人。
女人撑着一把油纸伞,伞下是一头乌黑如墨的头发,柳叶眉下一双眼睛风情流转,琼瑶小鼻子秀丽可人,丰润红唇似笑非笑里一抹弧度勾人神魂,脖颈嫩白如玉,对襟的衩裙遮不住胸前的丰挺,摇曳的身子扭动着柳条细腰。
巷子里的男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术,走路驻足不动,吃饭举筷停杯,几个对这骂街的闲汉都停下了争执,至于女人们都赶忙揪着自己男人的耳朵往家撵,生怕晚一会就被这狐狸精把阳气给吸走喽。
这娘们叫莫雨愁,捕蝉司新晋的档头,魏公公跟前的红人,此次来东林县自然是为了璃月九龙珠,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全天下都知道这夺天地造化的神物现世了。
可惜那妙手空空在他们来之前就已经死透了,徐闲作为最后一个见过妙手空空的人,她怎么着都要见一见,说不定妙手空空临死之前曾留下什么言语,通过这些言语能找到一些线索就好了,毕竟那妙手空空偷了一辈子东西,虽然说打着劫富济贫的名号,但是不少宝贝物件都不见了踪影呢,都说这家伙有个秘密宝藏,说这宝藏的宝贝变卖成银子能顶大梁国三年的赋税,这年头谁不缺钱,朝廷也缺银子呀。
“这娘们什么来头?“挎着刀跟在后头的一个辽州骑兵校尉林果问身边内务府主事彭成道。
“狗屁来头,就是个依靠床上功夫上位的臭表子罢了,林兄若是对她有意,只管勾搭就是,她若是不从就找几个军中弟兄绑住手脚,只要把她弄服了,保管她听话乖巧,说不定从此爱慕林兄,都不愿意回京城喽“彭成是内务府的从七品官,虽然在京城里功勋权贵多如牛毛他这种七品小官都是夹着尾巴做人,但是到了地方上他还是能抖抖威风的,内务府是皇家直属的衙门,这等直达天庭机构便是一方封疆大吏见了也都会客客气气。
”此话当真?“林果看了一眼莫雨愁夸张摇摆的背影,有些色欲熏心。
”别被她那唬人的腰牌吓到,捕蝉司里也不各个都是武林高手,滥竽充数的大有人在,吹箫充数的也有奥“
两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这种只有男人才懂的小段子最是能拉近距离。
”怎么不见那天那个蒙面纱的女人了“林果笑完又问。
”林兄这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呀,莫非还想一龙戏双凤不成,那个女子是钦天监的小祭祀,这趟来跟我等目的不同,说是来勘测龙脉和天象的,那套虚头巴脑的东西咱也不懂,今天一早就不知去向了“彭成回答道“王院属,今日可曾见过白姑娘呀”他扭头问身边一直不吭声的大理寺院属王夫之。
“不曾“相貌堂堂一脸正气的王夫之惜字如金,他属于朝中清流,对内务府,捕蝉司和割据一方的赵家都看不惯,自然也不会给什么好脸色。
“ 特么的,真是不让人安生,大清早的非要来这么个破地方“彭成踩了一脚烂泥恶狠狠地骂道,他越发的看莫雨愁不顺眼,当年不过就是杨贵人跟前的一个丫鬟,仗着曾跟魏公公对食的情分,学了几下三脚猫的功夫,竟然成了捕蝉司的档头,挂六品官衔,他彭成十年寒窗三年翰林研学,如今才是个七品小官,现如今竟然让这么个娘们压一头他心中自然有不平之意。
所以他才撺弄着林果这个边军校尉去收拾莫雨愁,反正甭管最终谁占了便宜,谁栽了跟头,在他看来都是狗咬狗,都是可浮一大白的好戏。
王夫之也皱着眉头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他书香门第官宦之家出身,这等穷街陋巷历来都是他敬而远之的地方,他父亲总是教导他君子不仅要学会不立危墙之下,还要学会远离贫穷,更不要去同情贫穷,因为贫穷就像瘟疫,会传染的。
“小姑娘,请问徐闲徐公子的家在哪里呀“莫雨愁拦住拎着酒壶啃着冰糖葫芦蹦蹦跳跳的薛文姬,蹲下身子,腰臀之间瞬间就有了一条勾人眼神的曲线,软糯的嗓音轻声细语的问道。
薛文姬这小丫头见惯了这巷子里因为一只半根葱能在街上哭天抢地叫骂一整天的泼妇悍妇,这时候骤然有个好看不像话的大姐姐这么温柔的跟她说话,让她受宠若惊的都要哭出来了。
忙不迭的从前头带路,一行人走徐龙图家门口的时候,看热闹的人群也围了过来。
不光是莫雨愁这娘们惹眼,就是彭成王夫之几个衣着光鲜的公子哥也是不经常在这断桥巷出现过的稀罕物种。
一个个七嘴八舌议论纷纷,都猜测这些人来找徐闲是为了什么。
小丫头薛文姬站在莫雨愁跟前洋洋得意的冲几个平时熟稔的小伙伴做鬼脸,狐假虎威的享受着成为众人焦点的时光,她想去拉莫雨愁的手,莫雨愁看见她脏兮兮的手,不动神色的把手背到身后。
“大理寺办案,闲杂人滚”王夫子不耐烦的一亮腰牌,他被这么一帮衣衫褴褛如乞丐的男男女女围着就像身上长了虱子一样浑身不自在。
但众人却没有如他想象的那般作鸟兽散,反而七嘴八舌的交头接耳起来。
“啥是大理寺?”
”哪个和尚的庙啊,灵不灵“
“在哪呀,有送子观音不“
听得众人的闲言碎语,王夫之鼻子都快气歪了,这帮刁民竟然愚昧至此,连大理寺这等大梁国最高法司都不知为何物。
见到这一幕,林果微微一笑,冲众人抱了抱拳“咱是辽州赵老爷麾下,虎豹骑第八营校尉林果,奉命来此地办案,事关朝廷机密,还请诸位回避,否则休怪咱手里的赵刀不认人了“
巷子里头的人可能不知道大理寺,但是赵家军他们是惧怕的很,不等林果把话说完,一群人就各回各家了,有胆小怕事的甚至还把门窗紧闭,有俊俏女儿还悄悄用锅底灰抹在脸上。
林果见众人逃窜甚是满意,又见那莫雨愁冲他回眸一笑更是骨头都酥了半边。
“赵刀“王夫之冷哼一声,低声嘟囔一句,朝廷边军都有制式腰刀,唯有两辽边军被特许自采铁矿自铸刀剑,这本是几十年前的权宜之计,没想到如今辽州军中将校已经堂而皇之的管着腰间兵刃叫赵刀,早就听说辽州军只认赵家不认朝廷,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赵龙城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回到京城一定狠狠参奏他一本。
“有何不妥吗,王大人?“林果手按刀柄阴恻恻的发问。
王夫之扭头不语,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
“老人家,这里可是徐闲徐公子家“莫雨愁轻轻施了个屈膝礼,软腻腻的问道。
这娘们真是妖艳,徐老东西一把年纪都还觉得我见犹怜,但是到了这把年纪,时物反常必有妖的道理还是懂的,不清楚这些人来找孙子的用意断然不会轻易泄露徐闲的行踪。
“这里不卖虾,买虾得去菜市口”徐龙图七十多岁了,装聋作哑乃至装疯卖傻的本事都是一流。
“不是买虾,是有一桩公案需要徐公子配合询问“莫雨愁依旧客气,她是皇宫里头出来人,比常人更多了几分识人的眼力,这姓徐的老头在县里的卷宗他是看过的,一个平平无奇土郎中兼算命先生,但是见着之后总觉这人有份不一样的气度,她看不透,看不透的人就不能随意轻慢,这是她安身立命的经验。
”这里也不卖混沌,没人吃混沌,卖不动“徐老东西目光浑浊,驴唇不对马嘴的跟莫雨愁周旋,一看这帮人就来者不善。
林果正要发怒,只觉得这老东西是在戏弄他们。
”我知道徐叔叔在哪,我带你们去“薛文姬在那扭扭捏捏的学着莫雨愁施万福礼的样子,屈膝下腰不伦不类,小孩子也没那么多复杂心思,听这漂亮温柔莫雨愁要找她徐叔,她徐爷爷又突然耳聋了,就自告奋勇带路去找徐闲。
“你知道呀,你可真厉害呢,什么都知道“莫雨愁拉起蔡文姬的手来,笑的那叫一个风情万种,便是一直看她不顺眼的彭成都有些看呆了。
徐老东西目送他们离去,浑浊的目光里闪过一些深沉,习惯性的捋了捋山羊胡,竟然抓出一只虱子来,使劲一捏,指腹上一抹血迹,这是有血光之灾呀。
听到薛文姬的叫门声,徐闲连忙跑回床上去,重新裹上被子装死。
陈药师把徐闲啃剩下的红薯拿在手里接着啃,拍了拍衣角的灰尘起身去是开门。
开门之后见到这几位,先是冲薛文姬笑了笑“薛丫头,你爹教你的《烈女转》你读了吗,就知道出来玩”一边说一边打量着莫雨愁几人继续说道“快进去烤烤火吧,看把你小手小脸冻的,比我的脸都要红了”
把薛文姬让进门,然后斜跨一步挡在门口,双臂环抱,闭上双眼,如一尊门神站那一动不动。
“徐叔听说你快死了“薛文姬趴童言无忌,她这个岁数的孩子大抵还不明白什么死亡。
“是啊,我死了你哭不哭”徐闲逗弄小丫头。
“你不死行不行啊,我爹说人死了就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等我长大了他们才会回来,我娘就是这样”薛文姬趴在床沿上“喏,给你吃糖葫芦”说这把沾满口水的糖葫芦送到徐闲的嘴边,这是她最喜欢吃的东西了,都不舍得一口吞下,只是小口舔山楂外头包裹着的冰糖。
徐闲倒是不嫌弃小姑娘口水脏,小女孩的口水能脏到哪去,《红楼梦》的贾宝玉不就最喜欢吃女人嘴上的胭脂。
“行,你有这份心叔叔就不死了,这糖葫芦啊,你还是自己留着吃吧,薛秀才难得给你买一回馋嘴,我可不能吃”徐闲笑着说道,从高高在上的赵公子到蛇蝎心肠的甄翠莲,再到衙门里的老爷衙役,巷子里盼着他死的街坊,他这几天算是见识了什么叫任性丑恶,终于现在能在薛文姬的眼睛感受到一点善意了,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好人的。
“是徐爷爷给我买的,我爹还没起床呢”
“原来是我家钱买的呀,那我可得吃一大口“说着张嘴要吃,薛文姬却格格笑着跑到了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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