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黄昏

第一次迈进陈家的大门看见陈顾生,沈鸢刚满十五岁。

过十五岁生日那天,在烛火摇曳中,舅舅拉着她的手说了许许多多的话。大概是无关紧要吧,她好似全部忘记了。

“好孩子,回到你妈妈身边吧。“她只回忆的起舅舅说的这最后一句话。

其实舅舅多年以来不愿让她知道的过往沈鸢都知道。

顾仪和沈甫是包办婚姻。在父母的安排下结婚又离婚,婚姻不过持续了短短四年。离婚时只留下一个两岁的沈鸢跟着顾仪。

套用某位邻居生动的话来说,“其实你父母都是性格温和的人,但就是太相敬如宾了一点都不像是一对。晓得你为啥叫沈鸢吧?你妈妈给你爸打电话说怀孕的时候,你爸正在树上给我儿子捡风筝呢。”邻居嘿嘿一笑,仿佛沈鸢能有名字不落到无名氏的地步还得感谢她。

于是沈鸢也笑。沈鸢的眼睛生的尖锐,其他的五官和轮廓却都很柔和,眯起眼睛一笑的样子像从书里掉出来的小天使。

她脸上虽笑的纯真,心里却暗暗决定以后再也不来这家玩。

刚离婚那年,顾仪就遇上了自己的初恋陈案之。

人们有时会把利于自己的巧合称作命运,于是顾母一直觉得自己的女儿命真好。

陈案之生意做的风生水起,偏偏又极其专一是个有初恋情结的主,对顾仪难以忘怀。

顾母乐坏了,急着张罗二人的婚事。唯一的问题就是顾仪并没有跟对方说自己有个女儿这件事。顾母一想对方母亲那副不太乐意又难缠的模样就头疼,打定了主意只能瞒下去。“等一切水到渠成了,你们感情也稳定下来了,再说也好。”

顾仪没说话,算是默认。

“这孩子,就先养在我这里,说是你哥哥的孩子。”

等顾勇从军队里退伍回来,看见自己多了一个四岁的女儿,彻底傻眼了。

顾仪嫁去了大城市,顾勇在军队里连自己妹妹离婚了都不知道。顾勇不再当兵是因为自己父母病重没人照顾,那段时间他一边照顾父母,一边教养沈鸢,过的很是辛苦。

顾勇对这个妹妹心里有气,你把女儿留在这里自己远走高飞已是说不过去,可连自己父母病逝都不回来看一眼的吗?

顾勇心寒,对顾仪一直是不冷不淡的态度。

后来,竟也渐渐的断了联系。

这些陈年往事,沈鸢都是从亲戚邻居间的闲言碎语中拼凑出来的。

一个没有女主人的家,一个带着异姓孩子的男人,成为闲谈时的中心事件并不奇怪。

其实沈鸢很想问问舅舅是不是也像妈妈那样不要她了。

但是她没有。

沈鸢点点头,泪却止不住的流。

那年她才十五岁,似乎已经能以看似平静的姿态接受人生中的分开和别离。

陈家在市中心住的是独栋的小洋楼,装潢不算华贵,倒是尽显雅致。

家里来除草的工人后来跟沈鸢说这都是陈先生按照她母亲的意思装修的。她喜欢种花,他就专门开辟了一个花园给她,还装了一个秋千让她春天坐在上面赏花。

“其实本来还有一个人工湖的,只是…出了那档子事之后,就都拆掉了。“工人颇为惋惜。

沈鸢很想说,其实她十五岁第一次牵着舅舅的手走进大门,就觉得要是有个湖会更好看些。

第一次。

她还记得第一次走进来的那天是个傍晚,云彩被夕阳晕成了明亮的橘黄色黄昏,她抬头瞥了一眼看上去好像距离她只有咫尺之遥的天空,脚步没由来的忽然一滞。

仿佛全身的细胞都在抗拒走进这里。

那天陈案之和顾勇在书房里说了很久的话,久到天色全暗,久到沈鸢怀疑他们是不是忘了自己的存在。

舅舅出来时眼眶红红的,是很明显的哭过的痕迹。而这位陈先生,脸上挂了彩,看起来像是被人挥了几拳。

家里的保姆被这奇怪的氛围吓得不敢说话。

顾勇俯下身子,“鸢鸢,我们上楼去看看你妈妈。”

顾勇以为自己会忍不住指责妹妹这么多年来对沈鸢的不管不顾,可看着床上面色苍白陷入熟睡的顾仪,终究还是忍不住心疼。

如今他人到中年双亲尽失,唯有这一个血缘至亲的妹妹称得上是亲人。顾勇还记得小时候总有小男孩放学跟着她回家,是他每次都摆出凶神恶煞的样子吓他们走,顾仪每次都笑着冲他撒娇说,离开哥哥我可就活不了啦。

他强忍住流泪的冲动,不敢再往里看一眼。

沈鸢像是预感到了什么,握住顾勇的手,紧紧的,不肯松手。

“鸢鸢,这里才是你的家。得空时…舅舅会回来看你。“

“你骗人,舅舅,你不会来看我。”沈鸢感觉自己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把手握得更紧。

顾勇鼻尖一酸,他知道沈鸢一向早熟,小小年纪就懂得了察言观色,对人世间许多事更是看的有超乎年龄般的透彻。

顾勇忍住内心翻涌的复杂情绪,甩开沈鸢的手离开,没有说再见,也没有回头。

沈鸢看着离开的舅舅,反而哭不出来了。这里对于她是陌生的人和事,其实她骨子里有不愿意将脆弱示人的本能。

陈案之适时地走了过来,他低下头,露出温和的长辈式的笑容。“沈鸢对吗?叔叔能和你说说话吗?”

沈鸢方才被泪水模糊的眼前渐渐清晰起来,点点头。

陈案之让周围的人都进房间去照看顾仪,二楼空荡的走廊上只留下了他们二人。

可是沈鸢看见了他。

一个躲在楼梯拐角处偷听的男孩。

那是沈鸢看见陈顾生的第一眼。

陈顾生彼时十三岁,对视的那一瞬间,这个男孩的眼睛竟让她莫名想起了汩汩冒水的江南古井。

陈案之脸色并不算好,似乎在思索该怎么开口。

沈鸢也不催,任由沉默蔓延。

沈鸢看见刚刚和他对视的小男孩还是直挺挺的站在那里,没有一丝被发现后的慌乱。

“你妈妈生病的这些日子里,我们鲜少有能正常交流的时候,所以我是真的不知情,关于你的存在。”陈案之声音涩涩的,显得很疲惫。

沈鸢就算再迟钝也发现了他话里话外的指向。

“病?什么病?”沈鸢感觉好像全身都有种钝痛正在朝着她缓慢袭来。

“我们结婚不久你妈妈就生下了一个男孩。后来…出了一些意外他离世了,再后来你妈妈精神状况就出了一些问题。“沈鸢看得出陈案之在努力控制自己,不让自己在孩子面前展露太多情绪。

可是沈鸢很想说,陈先生,你的声音和我的心一样。

在发抖。

“早些年我接受了一对父母将他们的孩子寄养到家里至十八岁的请求。后来因为你妈妈发病时情绪会比较激动,再后来…又出现了一些意外,就给他改名也叫陈顾生。因为你妈妈她其实也…分不太清。不过好在这些年的状况稳定了很多。“

陈案之看向沈鸢,眼睛里满是歉疚和不安,声音愈发干涩,“那天…你妈妈发病时抱住我问‘我的女儿去哪里了’,我才觉得事情不太对。抱歉沈鸢,我并非是排斥你妈妈的过去不愿意接受你,这么多年我的精力都放在了照顾你妈妈身上,有些事,我真的不清楚。“

陈案之个子不矮,站在十五岁的沈鸢旁边更是显得高大。可沈鸢在那一刻,觉得面前这个可以算作她继父的男人其实无比脆弱。沈鸢感觉出陈案之其实没有把她看作是一个小孩,而是尽量毫无保留的叙述,像在平等的对待一个多年不见的好友。

沈鸢猜自己当时蓄满泪水的眼睛里一定满是悲悯,否则在自己听完陈案之说的这些忍不住去抱住他的那刻,这个男人不会突然就这样落泪对不对?

楼梯拐角的小男孩悄无声息的走了过来。陈案之刚好背对着他,看不见自己身后多了个人。

两个人的目光再次交汇,谁都没有躲避。

他十三岁时已经长得比寻常男孩高很多,头发是天然的棕色,穿着灰色的家居服双手插兜,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我叫陈顾生。”是很清亮的那种声音。

陈案之听见了转过身来刚想说些什么,沈鸢的那句“我叫沈鸢”也卡在了喉咙里。

因为顾仪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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