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什么？
“不过是个讨人厌的畜生，便是虐杀之，颜怀宜一介阉奴又有何惧？我是随王伴驾的安南姑娘，区区阉奴无需介怀。”
她，就是这么看待颜怀宜的？她怎么敢！
欢儿只觉脑中一阵嗡嗡作响，有些愤怒，又有些恐惧。压下本能想为其辩解的冲动，欢儿知晓这不过是当世对他的普遍认知而已。
其实不仅仅只是当世，即便是后世，颜怀宜其名亦劣迹斑斑。
史书中，颜怀宜声名狼藉，士人以最辛辣锋利的言辞唾骂，口诛笔伐之下，被五马分尸的宦官，即便是在字字珠玑的史书之中，也留下了长篇累牍浓墨重彩的一笔。比好些忠臣良将篇幅更甚，不曾在时光的大浪淘沙之下，沦为籍籍无名之辈。
后世史学界评颜怀宜，比之同时代之人相对公道公正些。毕竟隔着时空遥望比置身其中要冷静许多，但是无论如何，颜怀宜这三个字也绕不开狠戾一词。
唯独欢宜，因为身体缘故，无缘像寻常孩子那般上学。好在家境优越，即便是在家中，也少不了名师教导。如此一来，无需跟寻常人一般接受系统的教育，便多了许多自由。欢宜学画，尤擅水墨丹青。平生最爱的，便是玉景先生的作品。而那玉景先生，赫然便是千古第一奸宦颜怀宜。
欢宜视玉景为偶像，为榜样，第一次看到玉景先生与奸宦颜怀宜乃一人的推论，还觉得不可置信。那样孤高洁净的人，怎会如此不堪。是以，多年翻看颜怀宜生平种种，力求找出是与不是的佐证，欢宜倒是得出了与主流学界截然不同的答案。
玉景先生与颜怀宜为同一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毕竟那样割裂的两个人，若为一人，未免太过荒唐。一个人不可能分裂至此，那并不符合常态。
但是每每思及此，欢宜不免又觉得好笑，什么又是常态呢？老师说自己乃是天纵之才，若非身体桎梏，论常理该要万世留名才对。毕竟活得久，创作才能见其丰富。到底人生阶段各有不同，感悟便会不同，但是欢宜注定没有丰富的人生阶段，只能是滑过天际的流星，纵惊才绝艳，终倏忽便逝。
天纵之才这一说，欢宜听过也只是一笑而过。世间哪有什么天纵之才，努力使然罢了。便是有些天赋，也未必就是师妹常常挂在嘴边的天选之子。与其说是天选之人，欢宜更愿意相信自己不过是为聪明所累。虽天赋过人却沉疴难消，法洛四联，结局已定。若是可以选，欢宜定然舍了这所谓的天才，换一个健康的身体，圆满的人生。
但是上天并不会给人自主选择的权利，所以自幼欢宜便挣扎在生死线上，苟延残喘里。每一次术后的清醒，都是侥幸。
又一次手术之前，欢宜摩挲着手头新得的玉景先生真迹——《寒塘孤鹤魂》微微一笑，目光停在了署名处许久。赫然便是玉景先生的笔迹，写下的却是颜怀宜之名。良久欢宜才感慨，二叔当真尽心啊！为了继承郑氏，连证明玉景先生与颜怀宜是同一人的直接证据，都给自己弄了来。
明明知晓自己命数不长的，明明清楚单单只是凭着自己这身体，也无力与他相争。但是二叔他还是等不及，也不肯给自己留一点求生的机会。看得清楚，想的明白，欢宜本不该遂了他人之心意的。
但是二叔送了这样珍贵的礼物，欢宜的确也生不出怨怪之心。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而已，欢宜活着本就觉得辛苦至极。能在临死前弄清楚最大的疑问，也算值得的。
更何况，这样的结果也并未十分令欢宜意外。进入手术室前最后一刻，欢宜的眸子都停留在了那深陷泥淖也孤直清傲的孤鹤之上。拥有孤鹤之风骨，即便与颜怀宜是同一人，他又岂会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之辈。
二叔，终究是不懂的。
这一次，二十岁的欢宜依旧侥幸。虽未能下得手术台，意识却回溯了千年时光，再睁眼，她醒在了大周天安年间的郑家。
这一次，她九岁，依旧还是郑欢宜。
这一次，她拥有一颗健康的心脏。
这一次，她不必再隔着时空遥望那个割裂的玉景先生颜怀宜。
这一次的郑欢宜，家境不错，出身更是显赫。睁眼弄清楚了一切，欢宜居然笑出了声，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山东总督的姑娘，长大以后想是要入宫的。
虽然与人争抢皇帝什么的，欢宜并没有兴趣。但是欢宜醒来的那一刻，对于进宫是充满向往的。因为颜怀宜与玉景如若当真是同一人的话，那么画痴欢宜，唯有进宫这一条路。如此，她才可以肆无忌惮地欣赏史书中这位奸宦的每一幅作品，也可以亲眼见证他因何割裂的人生。
似乎比起那些无数次令自己惊艳不已的作品，欢宜更为感兴趣的还是他的人生。意识到这一点，欢宜有些诧异，因为这并不寻常。毕竟前世因为身体的缘故，欢宜几乎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唯独面对玉景先生的画作之时是个例外。
但是欢宜怎么也未曾想到，她却不能进宫。尽管才九岁，小欢宜却是守了望门寡。因身上那一纸婚约，未婚夫一家于三年前全族尽灭。父亲守信，即便心疼女儿，却也还是含泪做了郑家姑娘一生为裴家守节的决定。
虽然心内欢宜也觉得父亲迂腐，但是欢宜也只是遗憾了一瞬，而后便欣然接受了。如此也无甚不好，曾经与父母缘浅，如若今生能够一生承欢父母膝下，倒是好事。颜怀宜虽令欢宜感兴趣，但是父母无疑更为紧要。
大周礼教虽并不十分严苛，到底女儿家千百年来都属于弱势。如若此，长远看来之于欢宜而言也的确是最好的出路。
然而命运难测造化弄人，欢宜甚至都还未能完全适应这个时代，灭门之祸便劈头盖脸而来。从此，郑家欢宜无名无姓，欢儿应运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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