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沽酒新酌

总有人被留在时光里,也总有时光将人留住。

成稷坐在四下漏风的小酒馆里,一口一口抿着刀子一样难入喉的烈酒。他有点怀念子虚山上的日子了,至少他师兄柳逸酿的酒比他这一路上喝的所有酒都好喝。只是他师兄现在也不在山上,而是在江南西湖畔的平康坊内。

“小兄弟也觉得这酒没法喝吗?”忽然有人向成稷搭话,他回头一看,是个被斗笠罩得严严实实的中年人,虽然看不真切,但成稷觉得他一定是个很亲切的人,以至于成稷如何也提不起警惕心来。

“没有我师兄酿的好喝的酒我都喝不下去。”成稷照实答道。

“哦?”那人来了兴趣,打开随身携带着的酒壶递给了成稷,“江湖中很久没有会喝酒的人了,在下不才,想请小兄弟喝一杯。小兄弟觉得这酒能赶得上你师兄酿的吗?”

成稷接过酒壶,放在鼻子底下一嗅,淡淡的酒香钻着进了鼻子,与这酒一比小酒馆里最好的女儿红也得当做水去饮牛。成稷立即挺直了身子,从怀里摸出一只琉璃盏出来,斟了酒借着阳光仔细察看,那酒色近乎水,澄澈得似乎像是柳宗元笔下的小石潭。

“怎么样?”那人看着成稷这一串动作,知道这少年比他想的要懂酒,“是不是好酒?”

“香绵甜净厚正醇,”成稷抿了一口酒,“确实是好酒,不过后力不足,还是比不上我师兄酿的酒。”

那人斗笠晃了一下,轻哼了一声道:“小子,你别说大话,你可知道我是谁?”

“晚辈不知,请前辈赐教。”成稷失落地将那杯酒一饮而尽,把玩着他的琉璃盏。

“我姓杜,杜康的杜,叫什么不重要,你只知道我姓杜,就知道我这杯酒天下没几个人能酿的出来。”那人斗笠微微扬了扬,也从怀中掏出一只琉璃盏出来,只是这只琉璃盏不是用来喝酒的,而是在告诉成稷他是“杜康山庄”的人。

杜康山庄是江湖中第一酿酒师,“千金一诺,万金一梦”。这一诺说的是季布的后人,而这一梦说的就是杜康山庄的酒,而这山庄里能这样介绍自己的大概也就是山庄主人杜康,杜康山庄最好的酿酒师。

成稷听自己师父与师叔谈过这人,性子是直了点,但是个值得托付的。成稷也不争辩,只把手中的酒杯递给了那人道:“晚辈三日前喝的还是我师兄酿的酒,这杯子里应该还有留下来的酒香。”

杜康接过,拿进斗笠里轻轻嗅了一下,这杯里有一主一次两缕酒香,一主就如同天边掠过的云一般轻盈但却不容忽视,一次有如风吹稻田一般,虽也清香扑鼻但与那缕行云一般的酒香一比,立刻相形见绌。酒香盈杯三日不绝,他听过这种酒,只是能酿这种酒的人早已不在了。

“你师兄酿的酒叫什么名字?”杜康一把抓住成稷的袖子问道。

“行云流水,但山下人一般叫它仙人酿。”成稷顺势拿回琉璃盏收入怀中。

“行云流水?”杜康斗笠一颤,目光落在了成稷背着的双剑上,“小兄弟你师承何人?”

“晚辈师门名不见经传,说出来前辈可能也不认识。”成稷略用力扥回了衣袖,“不说也罢。”

“游子剑成乐、白衣相何彦死在十二年前是不可能了。三不知魏晓见?风月剑李知源?乾元剑常应物?”杜康不接他那个茬,连珠炮似的报出一串名字,“难不成是医毒剑栾亦木?你也不用顾忌,我与他们本是旧相识,不会害他们的。”杜康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环视四周,“不想让别人知道,一会儿将这些人都杀了便是。反正只是一窝山匪,既然出来打家劫舍,就得做好脑袋搬家的准备。”

这句话一经出口,满店里的目光都聚集在二人身上,十余号人呼啦啦地起身拔刀,一时间满店的刀光剑影。成稷叹了口气,自打他进店开始,那店小二就止不住地哆嗦,他也知道这满店的都是什么人物,本来并不打算在这动手的。

“我说二位,口气也忒大了些吧?真不怕放出这么大屁来闪了腰?”山匪头子将酒碗砸在地上,“兄弟们,动手!”

成稷听见这话皱了皱眉头,往日里与他交手的不是门派子弟就是世家儿郎,哪听过这么粗鄙的话来。只是这些人他也没放在眼里,素日里他见山脚下人家养的狗中,叫的最狠的狗都离那些不会叫的远远的,就知道这人不过外强中干罢了。

果不其然,只三个呼吸之间,成稷的剑便穿过了人群架在了那头子的脖子上,等第二个酒碗落地的时候,这小酒馆里还活着的便只有成稷杜康和那店小二了。

“你果然是修游子剑的。”杜康拍手道,“那想来你师父不能是栾亦木了,他没见过,也不能是魏晓见,他一茶壶煮饺子的货色教不出来。”

“家师李知源。”成稷承认道,掏出一贯钱吊在碎琼剑上,剑尖直指那店小二,“小二哥,今天我与杜前辈所说之话,我不希望有第四个人知晓,这吊钱就算赔偿我方才打坏的桌椅酒碗了。剩下的就当在下请小二哥喝酒了,但如果我从第四个人口中听见了,这就是你棺材本了。”

店小二直摆手道:“少侠您说这话就见外了,这帮子山匪成天跑我这小店吃白食,您杀了他们也是解了小人心腹大患。这点不值钱的桌椅小人自己修了便是,那还能要您的钱呢?至于您和那位大侠的话,小人耳背,没听见。”

成稷手腕一提,让那贯钱滑落在店小二的柜台上道:“小二哥是个聪明的,那就请小二哥一直耳背下去吧。”

那小二哥自知推脱不了,自己拿了钱反倒好些,将那贯钱放在了钱匣子里,收了酒幡关门,打帘回了后厨房。成稷也擦干剑上血迹,收剑入鞘,坐回那张桌子前。

“你方才说你师父是李知源?那常应物就是你师叔了?”杜康问道,“他们现在在哪?十二年没见了,我也与他们叙叙旧。”

“晚辈也不知道,”成稷还是留了个心眼,“但我师叔爱热闹,想来不会错过群英宴那么好的乐趣。”

“是这么个道理,”杜康也不计较,“只不过有你师兄那么好的酿酒师在,也不能再向我讨酒喝了吧?”

成稷笑而不答,他看得出眼前人的落寞,也猜出多半他也是当年那场故事的当事人之一,不过他喜欢这个人,他不希望这个人是他的仇人。

“说了半天,我都忘问了你叫什么了。”杜康话锋一转,“总得叫我知道是谁继承了成乐的衣钵吧。”

“晚辈成稷,表字野间。”

“成稷!”杜康如同遭了晴天霹雳一般,一下子站了起来,“成稷不是死在十二年前了吗?原来魏晓见回去接管三不知是为了给你放出假讣告。三不知不做死人生意,不写假讣告,倒是为你破了例了。”

成稷今天也是第一次听说自己死在了十二年前。想来这是魏晓见为了保全自己不得已而为之,而今一看自己能平平安安活到十八岁,倒是真的不容易。

“你打算怎么办?”杜康自觉失态,咳嗽了一声坐了回去,“你现在是个死人,如果想活命趁早打哪来回哪去,苟且偷生也不可耻。”

“晚辈打算寻仇。”成稷面色平静地说道。

“寻仇?”杜康今天遭了两道雷了,“你向谁寻仇?你仇家满天下,趁早打消了这想法。成乐也不希望你去寻仇的。”

“可我要去。”成稷面色坚毅道,“晚辈知道我父亲不希望我去寻仇,但我父亲不能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还蒙受了十二年的不白之冤。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逍遥度日,高枕无忧。”

杜康一时语塞,倘若他今天站在成稷这个位置上,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吧。

“明天,明天我就会到江南,苏峪那道士疯了的消息也会一起到江南。”成稷把指骨捏得咯咯作响,“三不知魏晓见魏掌门已经为我铺好了路,晚辈只要按部就班地走,就能让那些踩着我父亲骨头上位的那些人,死在自己为自己掘好的坟墓中了。”

杜康摘下斗笠,面对与成乐七分相似的那张脸,往事一股脑地涌上了他的心头。想来这打算复仇的也不止是成稷,应该还有那个走不出十二年前的魏晓见。作为成乐的老友,他应该拼死劝阻游子世家的遗孤去赴死,但是他不能,看着眼前的少年,他隐隐有一种预感,这少年会是将这世风日下的江湖拨乱反正的一点星火,就算他现在看起来势单力薄,但是他一定会让这个江湖回到成乐还活着的时候。

“也罢,”杜康叹息似的开口,“那就让我送你一程吧,就当是尽一点与你父亲交好的情谊了。”

杜康打开小酒馆的门,让成稷坐进了自己的马车里。

他本来是要北上归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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