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康的马车行至平康坊的坊门前,这里是活在刀尖上的世界,每一个人的生命都被写在了悬赏令上,明码标价的灵魂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成稷挑开帘布,目光掠过满目疮痍的街道,只有太阳照过的才能看见的污垢横生在雕梁画柱上。
“买卖没开张呢,要耍别处耍去。”坊口那个缩在大一号衣物里的乞丐头也不抬地呵斥道。
这乞丐是三不知的人,三不知的人素来有一双好耳朵,能听辨出各路人物的车马脚步。杜康原是要归隐的,一路上恐生事端故而没用自家马车,只在车马行雇了一辆,想这乞丐认不出也是寻常。
“在下杜康。”杜康挑开帘对那乞丐喊道。
“杜康?你杜康我还苏峪呢。”那乞丐依旧头也不抬地冷笑道。
“苏峪?”杜康眉头一皱,“苏峪不疯了吗?”
“对啊,杜康还金盆洗手了呢。”那乞丐呛了回去。
杜康一时语塞,自己还没出江南地界呢,归隐的消息倒先飞了。
这平康坊是三不知的地界,成稷打量着这乞丐,三不知向来是阴沟里的老鼠,决不能只有明面上看见的这一个乞丐,自己在明敌在暗,就算是自己也不能与他们硬碰硬,且为这一点小事得罪三不知也不值当,只吩咐了马夫回去,等天黑了再说。
“且慢!”就在马夫挥鞭的一刹那,一声清脆的声音从长街那头传来,寻声看去,是一鲜衣怒马的少年,年纪与成稷仿佛,眉梢眼角上都是年少轻狂,脊梁身姿里都是踌躇满志,明媚张扬,恍惚间让杜康看见了十二年前。
“你这乞丐,也不说张开眼睛看看。”那少年翻身下马,捻起那乞丐的帽子,而后向杜康欠身行礼道,“晚辈柳逸见过前辈,敢问前辈成稷是在这车上吗?”
成稷听出这是自己师兄的声音,眼前一亮,挑开帘布,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自己终于到家了。
这是这一天一夜以来杜康第一次见成稷笑,在这年月里还有这般纯粹的兄弟之情,杜康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这少年将是烧尽而今江湖不正之风的一点火星。
“你还知道回来?”柳逸一把将成稷从车里拽了出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我还以为天高海阔,你小子看花了眼就不回来了呢。”
“二师兄你晚到了三天,”不知从何处又钻出一皂衣少年来,“大师兄都急坏了。”
杜康看着那张与白衣相何彦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也不必多问,按这年纪算大概是何彦的大儿子何念。
“何念?”杜康也不藏着掖着,直问出来。
何念忽然听见有人叫他,手滑到腰间的剑柄处,一脸警惕地望向杜康。成稷方才想起向自己两个师兄弟介绍:“师弟,这位前辈是杜康山庄庄主杜康,与师父师叔是旧相识。”
何念这才把手从剑柄处拿开,抱拳拱手向杜康见了个礼。
方才那乞丐也如梦初醒般一拍脑袋,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只听说杜康老前辈归隐北上了,不成想还能在江南这地界见着您。小人有眼无珠,还望杜老前辈原谅则个。”
杜康摆摆手,比起被呵斥一顿的生气,现在他更想找到魏晓见理论理论,自己前脚刚走后脚行踪就败露给他了,当真不愧第一情报站的称号,连后悔的余缝都不留给他。
“柳逸小兄弟,你是怎么知道成稷在我车上的?”杜康问道。
“因为这壶酒,”成稷打开随身携带着的酒壶,里面还有一口杯的量,“这酒只有我师兄会酿,也只有我师兄能嗅得出来。”
“好小子,”杜康脸色一沉,“还有一口酒你昨天不给我斟了尝尝,就只给我闻你杯子里剩下的酒香?”
“不是,我要是喝尽了我师兄就闻不到酒香了,他会生气的。”成稷连忙解释道。
何念也在一旁点头称是。
“那现在你们也见到了,给我尝尝没事吧?”杜康从怀里摸出他那只琉璃盏来,也不拘是不是喝酒的了,他只一心想着若是喝不到这口酒,自己定会遗憾一辈子。
柳逸闻言轻声笑道:“杜前辈若不嫌弃,就请移驾雨萍轩,我酿了一窖的‘行云流水’,正等着阿稷回来与阿念一起开了呢。”
杜康一听当即下了马车,掏出一吊钱来甩给了车夫,连行李都差点不要了。
“还等什么?赶紧走啊。”说罢,杜康一个蜻蜓点水就奔着雨萍轩抄去。
成稷与柳逸何念相视一笑也跟了上去。
雨萍轩是平康坊中独一份的地方,不仅是因为它是秦楼楚馆中唯一开给江湖人的,也是因为它师承公孙氏的剑舞。
成稷只一偏头,就避开了飞向他的那柄软剑。这是第一次踏进雨萍轩的江湖人都要面对的一柄软剑,虽然在成稷看来,这不过是花拳绣腿罢了。成稷回身牵住那柄剑一振,略使了点真气,水蛇一般的剑身便在成稷手中绷直。
接着从罩着帘幕的白玉台中飞身出一貌美女子来,她手中也拿着一柄如是的软剑,那软剑在她手里使得如同蛇信一般,虽柔若流水,但抽刀断水水更流,成稷一剑竟没能破开女子的攻势。
成稷弹了弹剑身,让手里那柄软剑绷得更紧些,往后错了两步,手腕一送就将剑锋透过那女子流水一般的剑法,直抵住了那女子的颈间,剑气肆意,白玉台上的薄纱借着这点剑气四散开来,更是削掉了那女子的两缕碎发。
“留神,别伤了婵依姐。”从一进门就坐在楼梯上的柳逸这才出口提醒道。
成稷闻言,当即收了那缕真气,手中软剑没了依凭,又恢复了水蛇一般的模样。成稷对着柳逸翻了个白眼:“师兄你也不说早提醒我有这一出。”
“不然怎么能叫出其不意呢?”柳逸拍手笑道,“半月不见,你这功夫越发进益了。”
“谢师兄夸奖。”成稷将剑递给杨婵依,瘪了瘪嘴,十分夸张地向柳逸一拜,“还是比不上阿念就是了。”
何念正出神,忽然听见成稷点到自己,眨了眨眼,慌乱地将目光移了过去:“二师兄别拿我开玩笑了。”
“我说的实话,”成稷脸上认真的神色一闪而过,“要论天赋我与师兄都不如你。”
“我说论天赋谁比得过白衣相何家?”杜康开口打断这三个少年的玩闹,“你们‘行云流水’还开不开坛了?”
“开!”柳逸蹿起身来在前面带路,转到楼梯下拉开地窖的盖子,打开火折子就钻了进去。
几人跟着下去,这地窖里别有洞天,有一条百十来米的廊道。怪不得自家师兄敢在酒窖里点火折子呢。成稷暗自忖道,低着头跟着柳逸走在了这条廊道内。
杜康走在三个少年之后,忽然看见了故人的身影,那些个意气风发的年月,为了一壶酒打赌从江南一骑红尘直奔了塞北,那个还没有这般乌烟瘴气的时代,还能容忍君子的存在的江湖。他一想到这些少年要在这样的浑水里磋磨,也许会从明珠蜕变成鱼目,也许会如同成乐一样被“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而害,想到这,杜康不觉悲从中来。
“你复了仇之后准备做什么?”杜康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对着成稷发问。
“回山上。”成稷脱口而出。
“你觉得复了仇以后还能回去了吗?”杜康又问道,“我问你,你打算向谁复仇,怎么复仇?”
“自然是向当初的主谋复仇,”成稷不明所以,但依旧毕恭毕敬地回答道,“欠我父亲命的偿命,天经地义。”
“那若是你复仇了之后,你仇人的孩子找你复仇呢?”杜康再次发问。
“那就来呗,”成稷一头雾水,他实在不理解杜康问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是为何,“既然我杀了他的至亲,那他们也能杀了我。”
“那仇恨不就没个完了?”杜康叹息似的喃喃道,像是在问成稷,也像是在问自己。
成稷被这句话问得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但复仇不就是这么样的存在吗?除非自己复仇的对象孑然一身,不然仇恨是没个完的。这是好事吗?成稷不知道,但若是一点也没有好处,为什么自己师父师叔不拦着自己,由着自己跟着魏晓见下了山?
“你想过以后吗?”杜康追问道。
以后?不过是在仇恨中磋磨而已。成稷心道,但又如何呢?况且就像他这样没有过去的人,是不是也没有资格去谈论以后?
柳逸察觉到成稷脸色沉了下去,知道杜康这几个问题戳到了他的痛处。只是这些问题想明白了又如何?难道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继续在子虚山上过着渔樵耕读的平静日子?这世间有几人能做到豁达至可以与自己杀父仇人共享一片天的?
“今日且说今日的事儿,明日的事儿明日再议也不迟。”柳逸吹灭了火折子,收入怀中,摆弄了个机关,推开眼前的门,“今日我们且只论‘行云流水’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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