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初冬，青枝上还挂着些许寒酥。腊梅初绽，朵朵淡黄与一地银粟的白遥相辉映，暗香盈空，穿过满空的六出花，留下一院的清香。
杏林巷的尽头是姒家，一如往常般热闹，丫鬟仆妇裙摆轻摇行走在各处，偏门处摆着小摊——杏林巷的旁边是乌衣巷——给京中新来的流民施粥。小厮进进出出的忙活，手上拎着各种药包，精确地分给病患，脸上洋溢的尽是笑容。
姒家是大梁的百年杏林世家，自大梁建国，太医院院使有七成、院判有五成出自姒家。姒家有素来与人为善，在暴雨或大雪后时常在靠近乌衣巷——住的都是下等人或流民——的偏门处坐诊施粥。
说起乌衣巷，世人难免感慨一句世事无常。
曾经，乌衣巷是数家豪门大族的宅第，其子弟都喜欢穿乌衣以显身份尊贵。当年，乌衣巷可是门庭若市，冠盖云集，如今住的却是贫民奴隶，究其因，是百年前这几家恪守先祖传下的法令，忤逆了大梁女帝的意愿，阻挠新法的推行，便被抄了家，灭了族。
西院内，姒喜一手抱着一个海棠形的镂空炉盖鎏金手炉，一边看着医书。
虽说她在行医这方面没什么天赋，但作为姒家女，总不能一点医术也不会——望闻问切是学不精了，药方总归要背下来。
“小姐，您这又是何苦？”春雨给姒喜递来一盅鸡汤，看着小姐一口一口喝下去，默默到小姐身后帮她按摩，嘴里还碎碎念念，“下午还要连箜篌，晚上还……哎，姒家又不需要十全十美的嫡小姐，您怎么就不肯让自个儿歇停一会儿？总不会，您也想着出将入相，为大梁建功立业，扬名立万吧？”
大梁建国初期，曾出现两任女帝，一人以武平天下，一人以文开盛世。此后，大梁女子皆可入宗祠，能者亦能入仕，虽比不上男子容易，却为大梁女子拼得了一条出路。
说着，屋外又有一个丫鬟拿着瓶瓶罐罐给姒喜的手做保养。
可做着做着，姒喜便觉着有些不对了——为何屋外如此躁？
“春雨，你让人出去看看，究竟是何人在姒家喧闹！”姒喜觉得有些烦了，心下生出几分疑惑。姒家虽不是那些规矩严苛的高门大户，但基本的规矩还是有的，今儿怎么就有不长眼的人在院内喧闹？
不多时，春雨慌张地跑了回来：“小姐，官差，来了好多官差，就站在院里。”
姒喜神色一变，自从父亲继伯父后成为太医院院判后，平日里便无人敢来姒家放肆。如今，大伯前往冀州处理瘟疫，祖父和父亲还在宫中救治太后，如今来了官差，怕是祖父和父亲出了事。可以祖父与父亲的医术，他们怎会失手？
莫不是姒家树大招风，中了他人算计？
姒喜给春雨一个眼神，狐裘轻轻披在肩上，便走了出去。
她必须做好最差的准备。
官差来了，一般就是来抄家，而抄家向来与斩首或流放连在一起，而女眷就要看运气了。
依照大梁律法，犯了大过、家中男子尽数被处死的罪臣，其女眷被送入掖庭充当最下等的杂役，若是入宫前女眷未及笄或及笄且未有婚配，等到二十五岁，就可以选择出宫，若是在宫里得了机缘，被贵人看上，成为一宫娘娘身边的红人，也可以在宫中熬一辈子，只是这辈子都与女官无缘。若是没有留在宫里的福气，被送至掖庭后，便像人市买卖人口那般，明码标价，等待买主购买。而那些出嫁的，若是自请从宗祠内除名，永远留在夫家，从此常伴古佛青灯，亦可免遭一苦。
可世风之下，人言可畏，何人敢为一己之利而抛弃一族？
像姒家这般的大族，若是一脉或一家犯事，便是犯事的那脉或那家被抄家流放，重则斩首，其他脉或其他家只会遭到惩戒，不会连坐。这种情况，部分女眷被送入掖庭，入宫前及笄且未有婚配的，等到二十五岁，就可以选择出宫，若是有福，便在宫内做了女官，或是得到宠幸，成为宫妃；未及笄的女子，则被送入章台，供人娱乐。到了桃李年华，纵是家中先辈犯了再大的过错，也能恢复清白之身。若能在章台内学到本领，也能成为宫中舞坊或乐坊的女官。
女官无疑是个好归宿，依照大梁律法，为官三年后便可自由婚配。只是这章台……
姒喜曾经到过那段地儿，哪怕隔了一段距离，也能听到富家公子为博得美人一笑一掷千金的欢呼声。那地儿，是雕梁画栋，齐臻臻碧瓦朱甍，是朱门酒肉，纨绔惨绿惹尽百花香。
那是内城最为繁华的地段，培养了无数皇城名妓。与其他的寻花问柳之处不同，在这里，有皇城的禁卫军守护，没有人能够强迫她们，也无人敢在这里犯事。来到章台的女子，就像一只脚踏入泥潭的鹤，只能用另一只脚的完好昭告自己的清白。
若只是抄家和流放……这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了。
“走，随我去见祖母。”姒喜带着春雨穿过狭长的走廊，往西边的厢房走去。
不管是什么结局，在圣旨到来前，她都必须做好准备。
“五妹妹，发生什么事了？”姒芸一见到姒喜，一颗慌乱的心便安稳下来，“我让下人去问那些官差，他们什么都不说。”
姒家家风清正，女儿家没有太多的心思。姒喜听着这话，白了姒芸一眼，不得不感慨庶姐的心大，心下又不免生出几分羡慕——庶姐刚及笄，等于得了张保命符。
“你去东府，看看大伯那儿有没有来官差。”见姒芸比她还慌，不由冷静下来——她的弟弟才三岁，家中还有一对八岁左右的庶出的弟妹，母亲身子不好，姨娘不能做主，眼下，她便是姒家二房的顶梁柱。
她不能自乱阵脚，她必须知道，大房有没有遭到牵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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