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钟声清越越地响了三声,白芷从床上猛然爬起。自从换了竹板床后,白芷感觉自己赖床的毛病都被治好了。
苍澜送的衣服符合他一向的个人习惯,简洁大气,只有一个锁扣固定着领口,下方腰封系一块玉佩。
淡青色的衣摆上零星有几点墨色,领口纯白,月白色的腰封与和田玉坠相配。一头银丝垂至腰间,有些锋利的眉眼柔和了几分,发间青色的玉簪若隐若现,不似人间尤物。
白芷嘴角噙笑,撑伞站在清竹轩门口,隐约可看见苍澜穿过层层青叶的身影。他脸上仍带着一块面具,腰间插着一支玉箫,走到门槛时,十分自觉地接过了白芷手中的伞,一低头,便将二人都笼在了伞下。
白芷不着痕迹地往苍澜身后缩,又被拎了出来。苍澜安抚性的轻轻揉了揉白芷的脑袋,并向她背后输送一股灵力安抚着白芷的血脉,将猩红的瞳色遮住。那灵力的气息白芷无比熟悉——苍澜正是那位点穴救她的人。
迎面是两个弟子,对着白芷恭敬一礼,便要领着她上问心峰顶。白芷对这些引路弟子实在是有了阴影,犹豫再三,才决定跟上。雨丝淅淅沥沥打在伞面上汇成一束,顺着雨槽滴下,打湿了袖袍。仿若谪仙沾染一身尘缘烟火。仰头间就可以看到那几乎遮盖了半个天空的擂台,金色的结界流光溢转,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压向人袭来。
山路迂回百转,阡陌纵横。越往上雾便越浓,最后仿佛人在水中,四周一切声音迅速退去,只剩诡异的安静,只闻在石阶上“嗒嗒”的脚步声,轻、又浅,甚至比不上胸骨间心脏的擂动。忽而,那障目的浓雾迅速变淡,再睁眼,是一片可怕的荒凉,那一块空地在苍翠之中越发突兀,像一块触目惊心的疮疤。
白芷心中孤身一人的恐惧胜过了其它情感,使她无法深究身边弟子的去向,使她不可抑止地想起多年之前经脉传出的,刻在骨子里撕心裂肺的痛苦;使她想起阿娘的死,他人的冷眼旁观,还有不久前王启源无情的刀锋。
白芷的呼吸逐渐急促,心脏像是要破胸膛而出,无边的苍凉包裹着她,严丝合缝。恍惚间,一段被遗忘已久的记忆缓缓流出。
白芷四肢痉挛,蜷曲在一丛丛荆棘中,手边匕首泛着冷光,刀锋弧度极大,几乎贴着手臂,刀柄极细,且比寻常略长,刚够一个小孩子双手握住,身上明显的刺痛将她带回了那段生不如死的日子。
身上沾满血腥,看不见前路,只能专注于眼前刀锋,每一次都拼尽全力。累了困了便忍,渴了饿了便抢,摔了磕了就再爬起来。鼻尖萦绕着浓重的血腥气,眼前浓重的红晕染了一切,唯有身后一方庭院是永远的净土,承载着所有温馨——但已成奢望。昏黄阳光照耀下,干涸的血色不断刺激着脆弱的神经,妇人破碎的面容彻底击垮了最后一道防线。脑中有一个声音在叫嚣,谩骂,发泄。
凭什么别人从小众星捧月,万千宠爱加身,我却只能在尸山血海中挣扎?
凭什么别人家庭和睦,兄友弟恭,我却连父母是谁都不知,还要忍受旁人冷眼?
凭什么我什么都没做,却要背这世间所有的错?
——因为你生辰正月十六,死鬼投胎,活该孤身
——因为你身怀异脉,活该受人冷待
即使那并不是你的错
即使那并不是我的错?
白芷睁大的双眸中闪过一丝迷茫,旋即被诡异的疯癫取代
那就让他们都去死好了——
既然世人皆负我,那我便杀尽世人;既然畏惧失去,那就从不拥有。这样一来,不就没人离开了么?
白芷的理智已彻底被恨和愤怒替代,滔天杀意自胸中泛起,如有实质,奔向四肢百骸。那黑剑自识海中升起,穿破了虚空,回到白芷手边,剑身与主人之间产生强烈的共鸣,“噬灵”二字一时间无比璀璨,剑身渐渐通透,竟唤醒了沉睡已久的剑灵。
“好久都没见过这么有趣的人了。你的杀意我很欣赏,若给你足够的力量,你真的会斩尽一切吗?”
白芷识海被剑灵侵入,是难以言喻的痛苦
“会。”
白芷死死咬牙,声音仿佛冰萃过一般,但语调间却遮掩不住贪婪与渴望。
剑灵一声轻笑,下一刻,猛然洞穿了白芷神识,剑柄转了半圈,将残破的光团彻底搅碎,化为点点星光,在神识彻底消散之前化为人身,将自己融了进去。
那被白芷拿在手中的剑竟如液体一般缠上她手臂
“啧,这血脉...麻烦。”
液体彻底被吸进皮肤,混进了血肉,在内府中安身,竟是将白芷当成了铸剑炉。
强大的血脉之力迅速愈合着伤口,剑灵将白芷灵识很快修复,人剑合一之际,一股无比强大的力量在内府爆开,灌满了每一处经脉,强劲的扫过每一处角落,将经络硬生生拓宽了两倍。白芷瓷器一般的皮肤上以此次出现细小的裂纹,又不断被修复。噬灵给予的那暴虐的灵力竟同时压制了灵、邪两脉,达到一处微妙的平衡。
几息之后,白芷睁开了眸子,手指微微一动,便召来了噬灵。剑柄精细的雕花握在手中有说不出的亲切,漆黑的剑锋倒映出白芷艳得逼人的面容。她轻轻抬臂,手腕一翻便是一剑斩出,九式剑招经过实战磨砺已烂熟于心,全力之下,“踏浪”势不可挡,斩向前方。
琉璃碎裂之声在耳边响起,幻境彻底破裂。白芷倏地睁眼,瞳孔剧缩,与生而来的本能掩饰了一切,眸中血色渐消,方才明白刚刚那只是招收弟子时例行的幻境考核。
她手中仍死死握着“噬灵”,面前溪水潺潺,阁楼高耸,一片寒山禅意,仿佛不管来访者是何面目,它都会以一派宁静悠然接纳。给人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奇怪又无力的感觉,探不出深浅。白芷一敛心神,快速收剑,肩上灵蝶有感知一般,振翅向前带路,白芷一袭青衣,纤尘不染,迈步跟了上去。身后玉石砌成的七层石阶,悄悄闪过一抹微光。
灵蝶不断振翅,优雅的身姿在空中上下翻飞,将白芷引致小阁前。早有人在等候,白衣出尘,剑柄流光,身上珮环在风中叮当作响——正是白芷的师兄玉笙寒。他微一颔首,推开了阁楼的门,侧身让出门口引白芷进去。
阁楼共三层,下层是厅堂,二层是书房和茶室,顶层是卧房。白芷刚刚踏进木质大门,迎面而来是扑鼻的药香,暖意包绕了全身,在尚不太冷的深秋显得尤为突兀,更体现出主人的羸弱。白芷不敢左顾右盼,随玉笙寒径直入了二层书房,那暖意又浓了几分,炙烤得人浑身燥热,一会功夫,白芷已沁了一头汗。
玉笙寒行过礼后便告退出了暖阁,留白芷一人立在中央。窗前立着人影,发髻用一只桃木簪子卡了,藏青色衣袍在他身上显得空空荡荡。白芷一路进来,脑子被烤的晕乎乎的,竟就站在那毫不避讳的看了人家半天,直到那人转身时,才悚然一惊,掀起衣袍跪在地上。一声“师尊”尚未出口,那人已至近前。
掰起白芷的脸细细端详,那一对清澈的琉璃瞳中闪烁着兴奋、惋惜、不忍、甚至是痛恨和畏惧,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混杂在一起,撞进了白芷眼里。察觉到她的惊惶,白萧行轻轻松开了手,退后两步,转而覆上白芷头顶。
一旁小童立即捧上茶碗,白芷接过,恭敬举过头顶,他接过后只是闻了闻,便放回了桌上。白芷就地磕了三个响头,一声师尊叫过,心才算跟着话音落了地。
在热的怕人的暖阁里,冰冷的心才总算被撬开了一条缝隙,她终于有了自己的归宿。
白芷像望着神明一般看着白萧行,沉甸甸的玉牌到手,白芷才想明白了自己现在的身份。剑宗第一峰峰主最后一个亲传弟子,那是何等的尊贵,从此那些企图浑水摸鱼中伤她的人将无路可入。想到这儿,白芷看向白萧行的目光中便多了几分崇拜。
白萧行有些狼狈的转开脸,避开了少年人炽热的目光。
他在一块木牌上刻下“墨竹”二字,刺破手指画了一串龙飞凤舞的符,贴在白芷额前,那符便有生命般钻进了白芷眉心,神识中的剑灵有些许躁动,似是十分排斥这种带有保护意味的契约。白芷眉心缓缓洇出一道红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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