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月镜有痕

“是俶和倓啊。”皇帝沉吟着,扬了扬脸道:“宣他们进来。”

高力士在前头引路,李俶和李倓兄弟俩随后,齐肩行至了皇帝跟前行了大礼。李俶行的礼自是恭谨到位,挑不出毛病,倒是李倓行礼没个正形,嬉皮笑脸地一带而过。皇帝和玉环对此早已习已为常,便没说什么,只是直觉告诉他们,二人今日在此肃慎之殿求见,定然是有大事。

皇帝摒退了当值的宫人们,含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们兄弟二人求见可是看中了哪家姑娘?”不怪他往这方向想,俶倓兄弟二人都已到了成婚的年纪,与南阳王李係采选妃妾的日子也都定在了下月的中旬,李俶老成稳重,倒没什么可忧心的,而李倓的婚事却让他操碎了心,成天一副吊儿郎当样,门当户对的太原王氏兰陵萧氏之流哪个看得上他。

李俶森然地作揖道:“非也非也,皇祖父,儿孙今日求见,为的是秘书监沈易直的案子,儿孙觉着此案疑窦颇多,请父皇明鉴还了他们一家的清白。”

玉环握着茶杯的力度重了几分,皇帝哪能不知她的心思,此刻见她脸上隐约浮上怒意,在皇孙佳人间有了抉择,转过脸道:“今日大理寺卿便呈了奏折向朕禀告了这个案子,杨国忠并非是公报私仇之人,沈家人也都在认罪书上画了押,错不了的。”

李倓神色难得认真:“皇祖父,这显然是屈打成招啊,退一万步来说,沈易直想来只是无心冒犯,上了年纪老糊涂了罢了!您不是一向最宽仁的吗,怎么拿了个鲤鱼事情就变得这般严重了!”

不知是哪句话触怒了皇帝,他怒拍桌子,叱道:“建宁郡王,你放肆!你个不学无术的东西,鲤与你我姓氏同音,鲤鱼自然食不得养不得,而那沈氏妇人差些便用鲤鱼下菜,好在杨国忠出现及时,如此罪责,合该依杨国忠明谏,满门,不,是九族凌迟!”

李倓神色一震,再也跪不住双膝瘫软了下来。

李俶心中暗叹一番李倓的弄巧成拙,终是深垂首道:“皇祖父息怒,沈易直在朝中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鲤鱼之事,还请皇祖父酌情处置!”

皇帝挥挥手道:“行了,朕也乏了,你们二人退下吧。”

李倓仿若未闻,只一双桃花眼泛着泪光空洞无神地失了聚焦,李俶拍了几下他肩膀都未令其回过神来,李俶只好从后抱住他的腋下徐徐后退着将他拖了出去。

“儿臣告退。”

殿外晴暖的阳光卷起碎金似的微尘,一丝丝落在身上,落在李倓眸心,亦沾染了那种明亮的光晕,可是他分毫也不觉得温暖,那种从身体深处蔓生的凉意,不留余地寸寸蚕蚀心扉:“我…都怪我,俶哥哥,沈氏一族皆因我而死于非命,”惶然之下,他几乎是吼出来,“我好蠢!”

李俶眼疾手快地紧捂住他的嘴,这才不致他的嘶吼落入几步远的殿中。李俶以保护的姿态拥住他,低低地劝慰道:“傻瓜,此事怨不得你,食用鲤鱼按律原是杖六十足矣。杨国忠与贵妃乃同族兄妹,皇祖父自然爱乌及乌偏袒杨国忠扫除异己的做法,我前来求情,也不过求个万一,并未抱有多大希望。”他仰面叹息,“这也许就是他们的命吧!”

眼瞧着言语中隐约排斥族兄的李俶和李倓离去了,玉环渐渐地便也就从不忿中走出,头轻轻靠在皇帝肩上:“陛下,您当真要为了条鲤鱼处死沈易直全府么?”

皇帝以为这便是她的心愿,亦是博她一笑的契机,神情瞬然明亮了起来,给了肯定的答案:“爱妃的兄弟便是朕的兄弟,自家人抓的现形此案断不会有误,沈易直九族一个都不能放过!”

皇帝言罢,紧紧盯着她的面容,翘首以盼她的笑颜,玉环初是神色骤变,旋即双眼齐齐落泪像断了线的珍珠,转过身去不愿面对他。

皇帝慌了,忙不迭凑上去:”爱妃别哭…玉环,我不是依了你的心意了么,你这是为着什么伤心?”

玉环的啼哭声这才止住,迎上他关切的目光佯作恼怒地嗔道:“既然陛下这么说了,便是许了妾身插嘴朝臣之事。在陛下眼中,妾身就是个背后捅刀赶尽杀绝的毒妇么,妾身要的,是陛下流放了沈府的男丁,至于女子,没入教坊司学些才艺也就罢了!”

皇帝笑呵呵地吻去她的泪珠:“爱妃所言极是,怪朕糊涂,爱妃分明是人美心善的绝代佳人,都依爱妃的,饶了秘书监九族的小命!”

玉环厌恶地蹙起纤细均匀的柳叶黛眉,心间一阵恶寒涌上,下意识想推开面前这个大了他几十岁的男人,脑海中忽而闪过一阵阵人脑:杨国忠,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姐妹们。为了家族,她终是生生忍下了。

当珍珠听到贴身侍女香兰过来探望时告诉她,她们沈府上下都不会有性命之忧时,她一面感激于香兰的不弃,一面重重地松了口气,甚至有些雀跃了起来。没入贱籍进教坊司又如何,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不过很快,她便不能这么乐观了。

一旁的狱卒嫌弃地拍了拍手:“真晦气,香兰,你过来搭把手抬走你府里的旧主!”

珍珠和香兰闻言皆是一惊,很快便意识到了他的语意,珍珠往就在一旁的母亲牢房看去,隔着拳头般大小的墙洞,铺在地上的稻草流淌着新鲜未涸的血液蔓延了过来,又见母亲口角流血全无生息,珍珠低呼一声,目中泪意绵延,只觉得撕心裂肺一般,天地都失了颜色:“我阿娘这是怎么了?”

狱卒冷漠道:“牢里到底饿不死人,她不过是不安于现状,急火攻心一口气没转还过来便咽了气。”

母亲被香兰和狱卒抬出去,母亲的手中握着的纸条随之掉落,珍珠拾起,目光一路跟随着他们,直到眸中再也没有了母亲的倒影,方倚在禁锢着她的铁栏凄凄然哀泣不已。

期间展开纸条,是一封五十字血书:“珍珠,有些话我不便与你言说,你父亲没用,害我们沦落至此,你得争口气,为我为你自己报仇,叫任何人也不能轻视了我们去!”

内心间一股又一股绝望的浪潮冲击着她,在如此恶劣的环境里母亲没熬下去,她不见得能熬下去!

跨入教坊司之际,官伎珍珠抬首,静静看了看朱门外的青天彩云,今日距她父亲获罪流放、母亲幽愤暴毙狱中已过去半个月。惠风徐徐,婴茀容容。青鸾结伴高飞,最终落到了枝头上,据说,这是祥瑞到来前的先兆。

她撤回目光,按下不切实际的美好幻想,左右自己此生的结局已然注定,旋即随着同侪们来到往常用惯了的乐器前,开始了先前日复一日的练习,说不上厌烦,只是被时间浸泡得久了,似早已失去了感知。

她今年才年满十六,便注定已无任何前程可言,作为不入流的教坊乐伎,珍珠最初的差事便是为百官显贵们奏乐吟唱。教坊司的崔教事原是个铁面的泼辣货,渐渐地,见沈氏每每被找茬呵斥时都谦忍温顺,未露不豫,少不得存了几分青眼。一有不好相与的官员要求梨园听曲时,但凡教坊司中另有他选,崔教事指中赴往梨园人选时都会刻意避开她 。同侪们受过她不少或大或小的帮助,对她的亦是印象不错的,当中,一位叫张颂雪的月琴同侪许是因着与她是同病相怜的旧时官家女,与她关系更是稍稍亲近些。

教坊司的乐伎们自梨园演奏归来时,她们攒了不少的谈资也不背着珍珠便一一道来,除宫苑秘辛之外,最多提起的,便是长乐宫的主人一亦是她们的主子,当今的广平王殿下。这一刻,她们其中某人便会满怀欢欣地说起细节,自己某次受命为杨贵妃娘娘修补琴弦,途中遥遥瞥见了殿下一眼,今日梨园又再见他,他朝我微笑了呢!不似南阳王李係爱摆架子。余人闻之艳羡不已,将几句毫无新意的话,翻来覆去询问不休:“哪个是广平王殿下,穿一袭青衫的那个?”“广平王殿下剑眉星目不怒自威,建宁王殿下风流倜傥芝兰玉树,二人孰更俊美?”“咱们姐妹在台上簇堆一团,你怎断定殿下是冲着你笑?”随着她们孜孜不倦地笑言中,珍珠也渐渐听明白了,广平王的容颜原来是如此的俊美。同僚们幽幽叹息:咱们这般卑贱的女子,若能侍奉广平王殿下枕榻之侧,此生也算不枉了。

同时,珍珠也渐渐听出广平王与杨贵妃的侄女崔诗妘暧昧不清,且深得当今陛下钟爱,只差个太子的名头罢了,再过个半月便是他的选妃之期,春风得意花好月圆莫过于此!

珍珠待字闺中的岁月里,读过不少史书,通晓古今,便在心中默默安慰自己:“凡事物极必反,太过圆满不见得是好,太过衰败也总有时来运转的一天。”

一日夜时,沈氏正要将刚修补好琴弦的凤颈琵琶送回杨贵妃宫中,途经广平王李俶所居的长乐宫时四下除她与长乐宫人外再无他人。守门的侍卫见了她,神色骤变:“依你这宫装看来,应是教坊司中人罢,漏夜何故出现在此?”

沈氏低首答:“婢子欲至慈音宫送还琵琶。”

“那你何必舍近求远,”侍门一指左侧甬道,“往那拐进去几下功夫便到了,快去罢!”

沈氏分明听出了他语意急切,可一想到在此可能撞见广平王,便再不欲顾忌甚,自顾捧着凤颈琵琶莲步姗姗。

“反了你!”侍卫挡在她身前,冷淡的眉眼仿若这个季节最末的流火炎炎,隐隐带着冷峻与肃杀将来的气息。他甚至拔出了半节腰间佩刀,刀身的银光在冷淡月光的倒映下格外醒目。

贱籍的命是不值钱的,珍珠自不会为了这种不确定的偶遇,而白白搭上自己一条性命的。此番也不算一无所获,长乐宫一定有见不得光的秘密。

张颂雪为了答谢她而抓来赠予她解闷的鹦鹉,总算得以派上用场了,不枉她节衣缩食地豢养着训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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