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风波

这样乌深的夜里,月光隐没,连星子也不见半点。只见殿脊重重叠叠如远山重峦,有倾倒之势,更兼宫中处处点着的灯笼被寒风掠过,明明灭灭如鬼火点点,当真凄凄如鬼魅之地。长乐宫旁的一处偏殿中,正中榻上的棋盘布局杂乱无章,正如执棋者那份存疑不定的心思。执白棋的李俶醉翁之意不在酒,棋也下得不专心,“当真是小瞧了那个崔诗妘,难怪昨日殷勤地求着来长乐宫赏花,竟存了那般阴毒的心思,素昔对我的深情懵然也是装出来的罢。”他虽话轻缓,却有着不容抗拒的威慑。

执黑棋的李倓无奈颔首:“是啊,想不到她情深是假,蓄意靠近是真,若不是今日殿中恰好闹了耗子引得宫人们四处翻找,意外在偏僻的水井一角找出了绣了四爪蛟纹的太子袍服,否则便叫她和背后的杨国忠奸计得逞了!”

李俶面上波澜不惊道:“长安宫与宫外间有条近道,只是需要多翻几道墙便能把太子袍送出宫。还好沈珍珠到底被拦下了,险些便在关节眼上露了馅。”他唇角微扬起淡淡笑意:“他们怕是就快按捺不住了,咱们何不反将一军?”

李倓貌似嗅到了八卦的气息,哪怕只是微弱的,“嘿嘿”笑了声迭声道:“哎呀,宫人当时只道抱琵琶路过的是沈氏,俶哥哥却辨出那是沈珍珠,难怪当时光顾着朝窗外望去。你是何时看上她的,又倾慕了几时,速速从实招来!”

李俶扶额轻轻笑了声:“我不过是先前与她有一面之缘,认出她是沈易直的女儿才多看几眼,想来她也不是个聪明的。”他不轻不重地弹了下李倓额头,“你以为我是你,打量女人时脑子里尽是想入非非。罢了,反正你也是脑袋空空,反将敌人一军的事有我一人便足矣。”

李倓一听来了兴趣,倾身将耳朵凑了过去:“俶快说与我听如何反将一军,让咱出了这口恶气!”

他们自然注意到了殿阁上空有只肆意盘旋的绿毛虎纹鹦鹉,只是在这季节里此情形确实算不上什么异常,便也就只作不见。

教坊司的诸位都歇下了,唯有珍珠一人坐在台阶前,望着上空深沉如墨的夜色,似在等候着什么。

鸟类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次散去,天际只瞧得见几朵孤独寂然的乌云,等得久了终见一只绿毛鹦鹉扑棱着翅膀飞奔过来。她将手探出袖中,掌心接住了鹦鹉,带着隐秘的笑容道:“辛苦你了,去了那么久,一定是有收获。”

珍珠听了鹦鹉复述在长乐宫偏殿听到的谈话,赏了它一块桃花酥。她的笑意慢慢浮起在唇角,似一朵乍然怒放的蔷薇,在暗夜里闪出明艳的丽色:“果然没白疼你!”

“搜,把长乐宫都给我搜个遍!”

玉环一早听了宫人告发,说是亲眼见了广平王和建宁王私制太子袍,便动身率人搜找,即便身为贵妃,到底也是害怕得罪贵人的,可后位空悬,位分最尊的便是她了,身在其位,便得履行职责。

告发李俶的宫人是为白氏,她也加入到了搜检长乐宫的队伍,众宫人搜检了一番,一个接一个出来,却异口同声道:“长乐宫中不见太子袍。”

白氏听了外头的话头,立刻惊慌了起来,也顾不得是否会无心损毁了什么珍重东西,手上拉井绳的速度慌不迭急促了不少,可就是怎么可能也找不到太子袍,她的主子分明告诉过她太子袍预先藏好在了水井中,再无第三人知。

终于,在水井底即将见底之际,白氏拉上来的水桶中有了别样的收获,是个样貌极奇异的素色娃娃,上面写的是生辰八字。她终于松了口气,这下好歹有个交代,不必担上污蔑郡王的罪名了!

明知里头还有个告发者未抄检出结论,随侍玉环的大太监李辅国却道:“告发既是不实的,倒扰了广平王殿下的清梦,也引了宫人们偷眼来看。”

李俶目带欣赏地看了他一眼,往日只当他是玉环的走狗,如今看来,也是个可拉拢的人选。

偷眼来看的人中,就有捧琴路过的珍珠和张颂雪。李辅国一看到张颂雪,浑浊的双目立时明亮了起来,连李俶投来的目光都忘了回应。

张颂雪一双丹凤眼微微向上飞起,说不出的妩媚与凌厉。体态纤秾合度,肌肤细腻,面似桃花带露,指若春葱纤秀,万缕青丝梳成娇俏的双丫髻,素衣难掩丽质天成,真真是明艳不可方物!

于是乎,玉环安抚了李俶和李倓一番后,便要率人离去,白氏气喘吁吁地急奔过来:“贵妃娘娘请留步,奴婢居然寻到了厌胜之术!”

此言一出,四下皆骇然,宫中最是忌讳巫蛊厌胜之术了,即便尊贵如高宗王皇后,沾上了厌胜之术,也落了个被废的下场。

玉环敛容道:“交与本宫看看。”

白氏惶然地瞥了眼李俶,将素色娃娃奉上玉环掌心,“奴婢瞧着这上头的字,似是哪个人的生辰八字啊。”

字迹歪七扭八的,玉环辩认片刻,才勉力认出:“六月二十二,丑时三刻,”她神色愈加凝重,“这不是本宫的生辰八字么?”

李俶和李倓齐齐下跪,李俶貌似惶惑道:“贵妃娘娘,儿臣不知为何长乐宫中出现厌胜之术,儿臣确未做过这等不堪之事!”

白氏眼珠子溜溜转了圈,道:“广平王殿下,建宁王殿下,恕奴才斗胆一句,奴婢分明见过二位私制太子袍,只是太子袍不翼而飞,想来是忌惮贵妃娘娘盛宠,才既制太子袍又行诅咒!”

李倓瞪着她叱道:“你放肆,你先前是长乐宫人,究竟是受了何人指使,口口声声咬住我们不放!”

大约是被他的气势震住了,白氏诺诺道:“奴婢只知谨守纲纪宫条,忠君爱国,不敢昧着良心知情不报。”

李俶和李倓意味深长地相对一眼。

玉环随手丢弃了素色娃娃。她说不上多讨厌这兄弟俩,兴许二人真的只是年少无知才犯下大错,但事已至此,只得命道:“来人,送广平王和建宁王移步大理寺。”

李俶握住在地上骨碌碌滚动的素色娃娃,定睛看着上面丑陋的字迹:“贵妃娘娘,这字迹不似我的,请您明鉴啊!”

“什么…”玉环愕然地凝睇字迹,如今往深处一想,才觉出蹊跷,她即便未见过李俶的书法,可皇室贵公子怎可能写出这么丑陋的字呢?

李倓亦似恍然大悟:“这样的字迹,倒像是哪个只认识几个大字的穷苦人。”

经他这样一说,众人视线齐齐转向告发的白氏,目光中透着探究的意味。

李倓道:“你是要受了大理寺的“伺候”之后吐露真言,还是趁早说了从轻发落?”

白氏紧皱起眉,嘴张了半天,终究一字也不敢吐出,只微微摆首,双目含泪一个劲地盯着玉环看。

玉环片刻便觉出她的深意,掌心沁出薄薄冷汗,扬了扬手中的乌金络子杏色手绢:“将白氏带走审问。”

玉环将她带回自己的宫中摒退众人后,不待她出口逼问,白氏便一五一十地交待了,玉环的族兄杨国忠是如何挟制了她的家人作威胁,其侄女崔诗妘是如何与她内外勾连的,唯有一样她抵死不认,素色娃娃上的字迹确实与她一致,却并非她所为。

玉环只暗叹杨国忠与崔诗妘的大胆,若她今日一个不慎此事闹大了,她们杨氏一族便遂了李俶李倓的心意危在旦夕了!此事到底要有个结果,玉环吩咐一声,命贴身侍女青岚进来带白氏换了太监服,混进运输宝石的马车随从出宫,至于白氏的家人,玉环会劝杨国忠收手。

白氏千恩万谢地叩首谢恩。

虽然明知玉环终会偏袒告发的宫人白氏及幕后之人,但一想到到底挫了杨国忠的锐气,也颇痛快。又想着珍珠一行人方才途经长乐宫时的方向便是去往梨园,李俶李倓二人携了酒就往梨园观演,李俶正好瞧瞧这沈易直女儿有无其父风骨。

二人赶到时,已有不少官员沉醉于曲中意,他们入殿便格外轻手轻脚。数步外的台上坐着三五琵琶女,身着月色宫纱,手持琵琶挡住半面,纤纤十指翻飞如莹白的蝶。李俶眼尖地认出,为首的琵琶女正是珍珠,不禁莞尔:“有意思。”

演奏时所处的站位是有讲究的,唯有容貌与技艺独占翘首,方堪首位,余者只能充当黯然的背景板。素闻吴兴才女沈珍珠专擅诗文,不料后因罪进入教坊司一月不足,琵琶技艺就已生生脱颖而出,李俶暗自啧啧称赞,的确有她父亲迎难而上的风采。

“美人,我来啦!”

“大胆,你是哪家的奴才,有胆阻拦本公!”

两道尖锐而激烈的声音打破了梨园乐音曼妙的和谐氛围。李俶奇道:“怎么回事?”李倓一指右侧台下:“俶哥哥你瞧,李辅国这个老阉货不知什么时候混进来的,看上了台上的一位姑娘,眼神调戏后妄想冲上去揩油呢!”

李俶延着他所指望去,换了常服的李辅国与守卫戏台的黄门们拉扯了起来,台上的张颂雪则被李辅国出格的言行举止吓得依偎在珍珠怀中,再无心弹奏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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