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门一使劲推开了李辅国,李辅国一个踉跄,额头上撞到身后胡床一角,顿时磕出一块乌青的肿包。
珍珠轻抚受了惊的颂雪后背,忍俊不禁地掩袖低笑。
李辅国自跟了玉环后,要多威风就有多威风,何曾似这般丢脸过,气得他指点着阻拦的一众黄门和挡着颂雪的珍珠,切齿道:“好啊,你们当真称职极了。行,我不坏规矩了,不上台掷赏些水果总是无妨的吧!”
黄门们了然刚得罪了他,以他的禀性是不会给他们好果子吃的,便都不敢作声,算是默认。
不多时,李辅国命人拿来了一篮鸡蛋石头。旋即他目光不移地落在颂雪身上:“各位当差辛苦了,还望笑纳本公的一点心意。”
言罢,他一股脑抓起篮中的东西或是掷向黄门,或是掷向台上的珍珠。
一个黄门迎面挨中鸡蛋好不狼狈,随着壳中深色异常的汁液,及异样气味的传来,这显然是变质的鸡蛋。
黄门们不敢躲开,默默承受着一个接一个的鸡蛋或石头砸在身上、脸上,反观珍珠颂雪则死命地躲闪着,连带其他同侪们被迫躲闪。在这么多人面前被臭鸡蛋砸中,往后叫这群姿容美艳的少女们在宫中焉能再抬起头做人当差!
台上乱作一团,在场的官员们莫说是管制,甚至不乏捧腹大笑者,亦不乏杨国忠一党或两头不得罪的中立沉默派。
李倓看在眼里越发不耐,站起身来欲出声喝止,却发现自己的袖角被李俶死死攥住:“莫为了无足挂齿的小事,给自己引来一身骚。”
李倓疾言厉色道:“俶哥哥,你何时变得这样畏首畏尾,连个老阉货也要忌惮!”
李俶缄默地以眼神制止他再向前一步。
戏台上颂雪不觉飞石又袭,待她反应过来时早已躲闪不及,一道纤细的身影一晃,是珍珠挡在了她身前,不大不小的石头击中了珍珠后脑勺。
“珍珠,你怎么样了?”颂雪动容道。
珍珠吃痛地摆首不语,仍以保护的姿态护在她身前。
“李辅国,你尽可冲着我来!”颂雪将珍珠护于身后,毫不示弱地盯住李辅国,死死捏住月琴预备鱼死网破。
这次,换她来保护珍珠!
“够了!”李俶见珍珠此状便似看到她可怜的父亲,继而看到曾经的自己,心中的怜悯被无限地勾了起来。他终是不能忍耐,大步流星上前:“李辅国你给我住手。”
“你是哪根…”李辅国气头上的话还未说完,便看清了来者是李俶,忙施礼告罪。
李俶下意识查看了眼珍珠的状况,“李辅国,你蓄意伤害同侪,本王罚你杖刑三十,罚俸一个月,下去领罚吧。”
李辅国将他看向珍珠时,眼神中的关切之意尽收眼底,暗自切齿,对沈珍珠更为嫉恨。含蓄地表达自己的不服气:“可是…可是…广平王殿下,老奴受了罚,贵妃娘娘万一要有用得上老奴的地方…”
李俶眼波一横道:“哦∽原来在你眼里我算不得正经的主子,那咱们便到皇祖父面前分辩可好?”李辅国不敢再抓乖卖巧,只恹恹退下领罚:“老奴不该多嘴,这便遵命领罚。”
他的丰神俊貌柔柔撞入了珍珠的眼帘,这是珍珠第一次端详见到传闻中的广平王李俶,他着一袭窄领青衫,足穿明黄丝鞋,劲瘦的腰身系黑矅束带,束发简约。白皙俊美的容颜,加以他温和淡泊的目光,这一身过分肃穆的装束竟被他穿出了文士衣冠的雅致。那炫目夺神的风仪,有着划破雾霭的力量之美,他不愧是皇室之中乃至天底下最著名的美男。她的心,不觉漏了几拍。
遂她不待李俶主动,便谦卑地低头介绍自己:“奴婢沈珍珠,多谢广平王殿下解围!”
“沈娘子有礼了。”李俶温和地虚扶起她,珍珠眸中隐约又现莹光,旋即双目一闭,不偏不倚“晕倒”在了他怀里。
她嘴角掠过一缕不易察觉的微笑,方才正愁没有机会在骤然出现的李俶面前表现,李辅国无意给了她此次机会,说什么也得好生把握住。
在柔和清淡的月光映照下,珍珠昏迷之下更显柔弱如林间小鹿般的面貌令拥着她的李俶观之恻然,世间竟有如此绝代佳人,仿似轻雨梨花低下柔枝,我见犹怜矣!须臾,才想起扬声唤内侍:“来人!快来人!”
珍珠的手扶上他的肩,似悠悠转醒,虚弱无力地自他怀中起来:“殿下,奴婢无恙的,不值当您如此挂心。”
她言罢又朝一旁踉跄一步,眼见又有倒下的趋势,李俶忙展臂轻轻地拥住了她:“不行,还是得请太医过来瞧瞧。”
李俶听着怀中女子呵气如兰:“殿下,比起太医,奴婢觉得另一件事您会更放在心上,可否借一步说话?”
宫中的丽正门因挨着历史血煞的玄武门,又兼传言当今圣上的生母窦德妃当年被女帝处死之后便是在此秘密焚烧了,故而丽正门是最为偏僻冷清的,纵使如此,这个季节的樱花也开得那么烂漫宜人,春日的樱花散落于湖面,正如珍珠一身极浅的粉色宫装,像经不得春风一呵的樱花花瓣,由李俶横抱着轻盈置于山石上。
比起佳人,盛放的樱花反倒失了颜色,李俶只好将目光凝于开于树上一簇又一簇的樱花,方专注了心神:“沈娘子,你有什么事非得挑了静处才说?”
珍珠微微一笑,盈盈抬目道:“是夜,水井,太子袍服,厌胜。”
她只是简单提了几个要素,未展开来说,李俶心中一咯噔,面上已是大惊失色,她一定是知道了,她一定是知道了长乐宫中藏有太子袍和他以巫蛊反制杨国忠的事了,可他实在想不通,那夜宫人分明拦住了她,她是如何得知始末的!
李俶闭目片刻,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还算镇静:“沈珍珠,你一介受困于教坊司的女流竟比鬼神还瘆人,说吧,你想要什么?”
珍珠越发觉得得趣,轻启小巧朱唇:“那殿下便是承认了,奴婢还以为殿下打算装聋作哑呢!既然殿下欲快刀斩乱麻,那奴婢便不瞒您,奴婢要的,是您,纳我为妾。”
哪有女子天生爱当妾,珍珠这样做不过是权宜之计,以她如今的身份嫁与常人为妻都难,莫言广平王,她只好先极力登上皇室这艘万象横生的船,再谋前路。
李俶双目圆睁,如电光火石的速度瞬然之间掐住了她的脖子,“你好大的胆,一个小宫婢敢要挟本王。本王真是看走了眼,不该帮你的,你身上浑然不见你父亲的清正,倒是十成十的阴险狡诈。”他冷笑一声,手上加了几分劲,“就算我在这立刻杀了你,也无人为你做主。”
珍珠喘不过气来,却还是勉力扬起一个笑容道:“是么…太子袍和携太子袍的绣娘…皆被截获。”
李俶几乎咬碎一口银牙:“本王不信,你有这本事,何至沦为贱籍?”
旋即,只见珍珠对他隐约一笑,并意味深长地微微颔首。她自然是有这本事的,不然怎敢戳穿了与他独处。她有一交好的表亲公孙大娘,自收到她的书信请求之后便四面派人截住了宫中附近可疑的一妇人,严审了确是受了李俶命令外出焚烧太子袍的,后又以那递信的绿毛鹦鹉回信给珍珠。
李俶霎时间心擂如鼓,手上不自觉松了下来。
珍珠掩下因受他伤而致的眉眼失落,咳嗽间道:“怎么不继续杀了奴婢,照您的看法,奴婢死了也不亏,毕竟以此微贱一命换了您这么尊贵的一命。”
李俶转过身,双手背于身后:“本王会好好考虑你的话,选妃之日前会给你答复。”
他万般不愿枕边人是这等心机深沉的女子,可把柄在她手中,他无法一口回绝。
“好,奴婢候着殿下的答复,没旁的吩咐,奴婢便先行告退了。”珍珠抬起四寸莲花状尖绣鞋施施然离去,独留李俶回过神时,已寻不到她的踪影,亦不明她是何时离去的,她连那步子都是极轻极隐秘的,轻到神不知鬼不觉。
李俶在梨园救下珍珠之事,打那之后宫廷内外谈起这件事,竟然成了佳话,“广平王殿下从梨树下接住了一枚珍珠”,崔诗妘自然也知晓了李俶英雄救美的事,当即便察觉到了威胁。她对李俶虽不过三分情意,可一有机会,还是狠得下心为家族考量,除去李俶这个李係来日登基的绊脚石,姑母玉环为着太子袍之事敲打了她与杨国忠,她只能暂时按兵不动,安心预备嫁给李俶作为家族与南阳王李係的内应。
要知道李俶属于是看似有情却无情的那类人,素少关心外人的事,此番愿意搭救,足见那女子在他心中特殊的分量!想到来日在广平王府的地位有动摇之势,她断不肯坐以待毙,接着命了教坊司的崔教事施以沈珍珠些许小惩大戒的苦头长点记性。
崔教事得了贵妃侄女的吩咐,便也不念先前对珍珠存的几分好印象,满脑里所想的,都是如何拼命磋磨了沈珍珠讨好崔诗妘,哪里还会有好脸色给珍珠。
自那开始只是差事苦,吃穿倒也还好,渐渐地连同侪都敢对珍珠随意打骂,饭菜也是有了上顿没了下顿。她终于觉出不对,忍不住问崔教事:“奴婢到底何错之有,惹得教事区别对待。”
崔教事剜了她一眼,没好气道:“你做错了什么,你自己知道,”她啐了一口,“不安分守己的狐狸精,广平王殿下也是你能攀缘的么!”
这次的质问换来了崔教事更加苛刻的对待,珍珠在教坊司半分空闲也难得,动辄被关禁闭,她胸中的失意越积越多,不过是拿着一条命,一日一日煎熬罢了。她偶尔抬眼望着浩渺的上空,眸中盛着的皆是恨意,广平王李俶,终有一日她必叫他付出代价。
一天夜里珍珠差点饿的没挺过去,以为自己即将临终,撑不过李俶选妃那日,她唯一念头就是想去见一见李俶给他个一巴掌。
不知是不是她饿疯了的幻觉,幽闭的宫室透出一缕月光,年久失修的木门自外被推开了一道门缝,一道柔美的声音随之传来:“珍珠,我带了吃的来。”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