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暗起风雨(一)

珍珠见是颂雪带了食盒过来,不禁黛眉一蹙,忧心忡忡道:“我已成众矢之的,颂雪快些回去罢,莫受了我的连累。”

颂雪不假思索地摆首道:“梨园面对那贵妃身边的大太监李辅国时你那么护着我,我如今哪有当缩头乌龟的道理!”

珍珠动容地唤了她一声:“颂雪。”

颂雪切切握住珍珠的手,温言道:“我已想好,咱俩是同年生人,而你生于八月,我生于九月,你便是我的姐姐了,我认定了你这个姐姐。”为了认定这一关系,她唤了声:“珍珠姐姐。”

珍珠含泪点头应道:“颂雪妹妹。”

借着颂雪掌上蜡烛的火光,用过了颂雪带来的食盒,珍珠方惊觉:“妹妹,快放下蜡烛罢,你的手都让蜡泥烫着了!”言语间,便要接过她掌上蜡烛。

颂雪轻轻躲过,仿若未觉燃烧过的蜡泥烫手,笑笑道:“我无妨的,只是若我搁下了蜡烛,污了地面便不好交待了。”

她和珍珠就这样相对着与她聊到天光大亮,从诗文歌赋聊到家中旧事,直到即将被同侪走近发觉,这才在珍珠嘱咐她回去上金疮药的低声中不舍地离远,身影消失在一团团朱烈色的山花丛中。珍珠的身旁就这样再次空无一人,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从此在险象环生的宫中总算有了个义结金兰的好姐妹。

李俶近日来茶不思饭不想,睡眠亦不足三个时辰,英俊的面容上少不得挂上一双青黑眼袋。李俶不言,李倓也能知道他怀揣心事,便问道:“俶,你何能如此憔悴无神,心里怕是关有甚心事吧?”

李俶苦淡一笑道:“看来我的心事已经沉重到足以叫旁人发觉了,罢了,告诉你也无妨。是沈珍珠不知道从哪听说了长乐宫太子袍的事,以此事要挟我迎她入内,莫言我能否容忍蛇蝎妇人在侧,便是皇祖父与父亲也断不会同意贱籍女子踏足皇室。”

李倓不甚在意地笑笑,拍拍他的肩为他释怀:“俶,那沈珍珠知道了那事又如何,左右物证都早已焚毁了才是。”

李俶重重叹了声:“若真如此便好了,沈珍珠勾连宫外线人截获了带太子袍出宫的长乐宫绣娘,偏生太子袍的针脚就是杨国忠命人仿制了绣娘的,也怨我当时操之过急,没有斟酌过送袍的最佳人选。”

李倓气得握紧了拳头:“沈珍珠好生卑鄙下流!”

李俶捏了捏眉心:“眼下要紧的,是何能迎了沈氏入门,届时荣辱与共她自然会交出太子袍。”

李倓亦犯了难,院落里一下比一下更冷的风,钻着骨头缝,森森地啃啮着,天边黑沉得看不见半点明亮。乌鸦呱呱地叫了几声飞过落在茂密的枝头,掉下几片乌黑的羽毛,紧接着,喜鹊也纷至踏来与鸦争夺起了地盘,这场鸟类间的斗争中,后来者居上胜出。国朝观点视乌鸦为不详,喜鹊却是祥瑞。上苍仿佛也在印证认可着这个观点,在乌鸦们遭到喜鹊驱逐之后,天际的乌云霎时间散去,和熙的金日冒出了尖。

李倓脑海里炸开火花,联想到了个不错的主意,旋即覆在李倓耳旁说与他听。

李俶听罢脸上一扫阴影,大为赞扬:“倓才是我命中真正的解语花!”

为庆李俶的选妃之日在即,皇帝出于对他的喜爱,哪怕大臣、玉环和宴会上的主人公李俶轮番劝说,他也破格要办这场宴会,毫不掩饰于李俶的宠信。

李俶自是如芒在背,想想也知道,会有多少人背后戳他脊梁骨,同时,此次宴会作为那个计谋的施展是正正好的天赐契机。

在李俶的安排下,珍珠破格有了资格为皇帝督促点心的制成,这活计看起来轻松简单,只需放眼巡视,强过留在教坊司受难百倍,实则却暗含了李俶恶意的刁难和针对,若点心有个差错或是哪方面的瑕疵,皇帝和贵妃首当其冲问责的,便是她沈珍珠。

梨园时,颂雪是多么畏惧李辅国,李辅国满是沟壑老斑的脸上是怎样的狰狞不堪,珍珠至今历历在目,为免李辅国滋扰教坊司中独身一人的颂雪,珍珠想着自己手上有李俶把柄,便求了他给颂雪安排了个搬花置宴的活儿。

谁让对方有他把柄,再之言辞谦卑,所求不过是无足挂齿的小事,李俶冷脸答允了,珍珠一颗心才真正落了下来,颂雪时时在她眼皮子底下便好。

李俶选妃之日的前夕,亦是宫中盛大宴会的开端。黄昏之后,在皇帝为玉环以祈福名义扩修的新宫城“延福宫”设有舞台的长春阁内宴请百官皇亲与命妇。教坊司仿百鸟齐鸣奏乐后开始入席,众人按尊卑依次向上席的皇帝和玉环敬酒言吉,旋即便是李俶的父亲忠王李亨,再是明日选妃的李俶。众人言吉祝福的,不外乎是李俶必然觅得贤妃美妾,子孙昌懋之类的话,听进这些话的人中,最欢喜的不是身为祖父父亲的皇帝与李亨,亦不是即将成家开府的李俶,而是玉环之下位坐首列的崔诗妘,此刻的她娇滴滴如烂漫樱花面容上似被和煦春风拂过,染上红晕的眼角眉梢间满是天真缱眷,樱唇朝着年岁相仿的李俶微微呶起,看上去便是个好相与的纯稚少女。她心中暗自承认,再次见到李俶清俊无双的面容时,一并联想到李俶不仅识破了她的做局构陷还反将了一军,欣赏与情意亦蓦地深了几分。

每一盏酒间都有优伶乐伎特别的表演,例如唱歌、献舞、乐器独奏、杂技百戏和杂剧等等。节目礼仪繁多,想来起码要持续到深夜。

珍珠与颂雪则与长乐宫的奴婢们一般,伫立于李俶身后,不同的是,珍珠今日所着舞衣珠花皆是不同于众同侪的胭红色。此番是珍珠头一回见到李俶的父亲,既不似皇帝气势锐利锋芒,也不似儿子李俶俊美如谪仙,但也说不上丑,只是怎么看都与普通的民间男子无异,也难怪传言皇帝越过儿子们更倾向于立皇孙中的李俶为太子。

侍女出去传话,少顷,有人进来布菜,一碟碟地呈上橄榄、吴兴金橘、花羞栗子、干缕木瓜、菖蒲咸酸等果子,以及绿豆粉制成的蝌蚪羹、糯米做的圆子盐豉及杂肉盐豉汤,果然都是应季的盛宴饮食。

珍珠的视线偏盯着当中最不起眼的吴兴金橘,此为她自幼至爱,亦令她不禁回想起曾在吴兴时的静好岁月,若不曾来到长安便好了,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李俶回首,正想使唤珍珠预备着上台点眼,却见她一动不动专盯着玉碟上的金橘看,他鬼使神差地扒了一个金橘,递给了珍珠,这令她一时感到受宠若惊,迟疑着接下了:“奴婢谢过广平王殿下。”

李俶说什么也不承认心中异样的感受是情动,认定那不过是怜悯,冷淡道:“你别多心了,本王赏你金橘,不过是想点醒你,稍后待我请命一过,你便该上台了。”

珍珠颔首,视线重又专注回橘子本身,珍珠对于最爱吃的橘子是挑品质的,橘子的优质无外乎在于硬度、形状和颜色。用手轻轻捏一下橘子,橘子太硬或者太软,那多半水充不充足或是果肉不饱满;一般而言,如果橘子形状不规则或者过大过小,那可能是生长过程中受到不良因素影响的结果;颜色鲜艳、黄橙色的橘子肉比较新鲜,口感也更佳。如果橘子颜色发暗、有斑点或者颜色不均匀,则不宜食用。珍珠将那三瓣不合格的果肉弃之,能吃的便只剩一瓣了。

李俶不免觉得好笑:“本王的赏赐也敢挑嘴,沈珍珠,你该庆幸遇上本王心情不差。”

崔诗妘将二人的互动尽收眼底,她细白的贝齿咬在涂得嫣红的嘴唇上,那牙齿也沾了血似的唇脂。沈珍珠区区一介贱婢,长得一脸柔弱的狐媚样,也配吃御前贵物!

李俶话是说得无情无义,但他还是等到珍珠挑好吃下橘肉,方走上前行礼推荐:“陛下,母妃,儿臣觅得擅舞佳人,不知可否上台献丑一二,为您二位带来愉悦之情!”

言讫,他与对面座上的李倓对视了一眼,李倓会意地微微颔首。

皇帝见他有此孝心,自然肯赏脸,蔼然道:“俶儿有心了,皇祖父自是万分欢迎的,快让那娘子上来吧!”

不待珍珠跪下去介绍自己,殿中四面骤然涌进一大片深黑色的浪潮,将众人包围了起来。

有人认出了是何物,尖叫道:“是乌鸦,是乌鸦啊!”

可谓被厄运包围,众人哪肯再待在这,顾不上仪态礼节,只一股脑朝外冲去,好几人黑压压蒙得辨不清方向,如处无月暗夜,肉身沉重地冲撞到一块,好不滑稽。

皇帝上了年纪,早没了年少时的灵慧沉笃,也对乌鸦避讳莫深,吓得腿软,一味躲在玉环身后拿她当挡箭牌,玉环只无奈地挥袖驱鸦。

崔诗妘身量纤纤,缩在席桌下像团小兔子,她很快就察出不对劲的地方,沈珍珠一袭红衣沉着地信步穿梭于鸦群之间。好一个沈珍珠,一日之内竟整出了这许多花样,先是勾引广平王破格赏了她御前的吴兴金橘,如今招来鸦群害得她狼狈不堪!

珍珠护在玉环和皇帝身前,语气忠贞坚定:“陛下与娘娘宽心,珍珠说什么也不会让这群晦气的东西靠近了你们!”

旋即,李倓在殿外角落点上了薰香,渐渐地,乌鸦们散去,众人缓过一口气侍女收拾满地惨状成原样后,宴会勉强继续。

轮到珍珠献舞,众人才沉沦在她舞中片刻,不远处便又传来翅膀扑腾的声音,惊得皇帝下意识又躲回玉环身后,随着众人的欢呼声起,他才探出头来。

“是青鸾,好多青鸾入殿围着沈珍珠转,此乃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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