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
随着一声令下,行刑台,黑与白构成的人头像是豆子一样落在地上,一排身着囚衣的尸体齐刷刷趴跪在木桩,碗大的血肉潺潺毛血泡。
周围安静及了,不知谁打得头,围观人群突然响起阵阵叫好声。
临沧四年,边疆战役有人泄露军情,导致边城将士死伤大半。经查,右相妙卫有重大嫌疑。左相携太后手令查抄右相府,发现同四方国谋事许巍有大量书信往来,右相在牢中畏罪自杀。
今日斩的就是右相家苟活的家眷们。
太后传下令来,即便右相畏罪自杀,也亦休想逃过砍头这一关。
坊间传言,他是太后一手提拔的大臣,太后恨他不知感恩,更怒他至边关将无谓士死亡,就是人死了,行刑这日也将他的尸首拖了过来,软踏踏地摆在断头台上,同排跪着妙府一家老小一同卸了头颅。
“哎,快看那边!”
众人闻言回头,只见一身着暗红衣裳、形容苍白的女子穿着粗气从巷口走来。
“这不是右相家的小姐。”
“怎么没将她抓起来?”
“哎!官爷,你们漏了一个小崽子!”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朝看台上方喊了一句,旁边的书生忙拉了拉他袖子。
“莫要叫了,你可知上面的人是谁?!”
“可她……”壮汉一身正气不死心,还要再辩,书生靠近,小声道,“听闻她有免死金牌在手,老哥你休要多事。”
此时又有一妇人声响起,里面夹杂着恨意:“一家子叛国贼,害的我们死了那么多边疆士兵,凭什么就因为她外祖父是开国功臣,就能免除刑罚!”
当年开国功臣孙丛昭之女爱上了穷书生的事被编成佳话流传至今,那穷书生就是右相,他亦不负所托考取了功名,可惜传言中温柔似水的右相夫人还没享受几日夫君带来的好光景,便难产而亡。孙丛昭思念亡故女儿,右相将小姐自小送养到外祖父身边,如今孙从昭仙逝,免死金牌就落入了她手中,皇帝太后不得不放她一马。”
观斩众人见她走来,自动给让开一条道,视线皆黏在她暗红色衣衫上。
诛杀叛国贼人人叫好,别说在外穿暗红色了,有的婆子甚至还特意换了身喜庆的花衣裳,在内穿了红裤衩,可她——
家人亡故之日,竟然着红装。
当真是被冲昏头了。
迎着众人视如敝履的目光,少女直直盯着前方,在看见行刑台上一地头颅的刹那,她停住脚步。
她是做过心理准备的,可还是没经住冲击,腿上一颤,突然,斜后方出现一只手扶助她,借着身后稳稳的力量,妙可可稳住身形,那人也瞬间松开手。
她现在是个霉运十足的人,谁沾了谁倒霉,妙可可不愿连累别人,也没去看身后的好心人,只在心中默默感激了一瞬。深吸口气,抬眼看向高台,视线却不敢再往斜前方的刑台上多看一眼。
帝王观斩,皇架前挡了一层薄纱,让人只观其形,瞧不清真实面容。
可她知道,白纱那头人的模样,甚至三日前,她曾托着下巴,用眼神细细描绘他的唇眼额鼻。
此时,物是人非,她毅然决然迈步。
“前方行刑重地,不可向前!”
士兵铿锵有力的呵止响起,妙可可看着身前交错的长枪,视线投回高台。
“罪臣之女特来请罪,请皇帝太后应允!”沙哑的声音如同被撕扯过般,不知是天气阴沉的原因还是什么,她像是被水浸泡过,脸色比白纸还要苍白。
皇帝没有说话,薄纱后的身形似是被定住了般,高台侧下手坐着的太后隔着另一边帘子瞧了眼,颇感意外,朝身旁大太监动了动指尖。
大太监得令,转身命人放行。
尖细的声音将妙可可传唤至前,太后隔着帘子轻抚蓝眼儿白猫,撇向跪拜少女:“即是请罪,怎可如此装扮,当初真该叫妙相留你在身边好好教习礼数的,可惜……”
此话说的意味深长,引得周围窃窃私语。
“让那叛徒教,怕是得教出个小叛国贼。”
“哼,还能叫那摊烂肉活过来不成。”
“可惜叫妙家人流了孙老的骨血,不然这次指定能叫妙家绝后……”
流言蜚语从四面八方而来,妙可可跪在坚硬的青石地上,背脊僵直,一股猎猎冷风鼓动起上位人隔档身形的薄纱,天威之下,越发凸显下方女子的卑如蝼蚁。
“小女……”妙可可额头贴在冰冷的石地上,嗓音像是被刮了般,编造好的话哽在喉间。
行刑台上的一幕出现在眼前,她咬紧牙关,心中发了疯般想要手刃这个天下极尊的老太太,可她不能,此处光是看得见的卫兵都出不过来,更何况还有暗中的。于是她听见自己出奇冷静的声音,咬字清晰道,“小女深知父亲罪孽深重,皇上太后仁慈才叫小女侥幸苟活,本该找处荒凉之地了却此生,却不想辜负外祖父皇上、太后的一片恩情。恍惚时,便碰巧在赌坊门前发现臣女父亲的贴身侍者——李源。”
说到这,妙可可缓缓抬头,盯紧前方:“他被臣女发现后拒不伏法,”她看了眼自己的红衣,眼底猩红又加了几分,“臣女恨他同敌国勾结,亲自剥他血肉,染红白衣。”
“愿此举能慰藉边疆战士亡魂!”
言此,满场哗然,这才有离得近的大臣发现她的衣裳的奇怪之处,垂在肩膀的衣襟紧紧贴着,稍有垂重感。
莫不是血还未全干!
阴云沉沉仿若随时塌陷,忽的天边一记闷雷。
吓得全场寂静,唯有那道沙哑女声在空旷之地格外清晰。
“罪臣之女愿进宫入英勇殿为边疆亡魂守灵七日,以赎罪孽,请皇上太后成全。”
不出所料,第二日妙可可成功跪在了英勇殿前,原因无他,当今太后伪善,念在开国老将军的情分上,她不会不同意。只是她没守到第七日,身体虚弱加上连日滴水未进,她在第五日便晕倒了。
皇帝亲自来接的人,整个殿前的侍卫宫女太监们传得沸沸扬扬。
大梦一场,养心殿内,妙可可缓缓睁开双眼,入眼是镌刻精美的床顶,下一刻,右手被紧握的触感不容忽视。
趴在床边的少年眉头微皱,浓密的睫毛在眼睑投下一片阴影。
妙可可心中一痛,用力抽回手。
少年被她的动作惊醒,他掌心抓了个空,立马起身看向床上,在看见妙可可后才略松口气:“你……感觉怎么样,可还有哪里不适。”
“谢皇上,奴婢很好。”罪臣之女,进了皇宫只能称奴。
妙可可垂下眼帘不再看他,怕自己会忍不住上去掐死他。
空气一时安静得叫人不安,郑谦看着和往日截然不同的少女,忍着触碰的冲动,道:“待会儿我叫人端些粥来,你大病初愈,应好好养着,免得日后落下病根。”
妙可可垂目,并未应声。郑谦也不气,只对着安静的少女自顾自又叮嘱几句大夫的话,就好像往常,二人之间没有血海深仇,甚至那温润的话都叫妙可可有了一种所有一切都是梦的错觉。
可惜,她太了解郑谦了,每次他紧张时都会下意识扣紧食指,而此刻,他将手藏进了衣摆下。
“郑谦……”
他止住话,眼低滑过惊喜,一直看着她。
她想去质问,问她为何不信我、不信我们,为什么不再查查。可话到嘴边,只变成了句“我累了”。
眼底微光忽灭,郑谦转身离开,开门时还是说了句“有事叫我”,才轻关上门。
那日郑谦说完就直接离开了,之后整整三日,妙可可像是只笼中鸟雀被养在养心殿。照顾她的侍女日日变着法地逗她开心,同她讲家乡的怪闻趣事。
知道她喜欢这些的只有郑谦。
所以,他还在这里装什么慈悲,还指望她原谅他不成。
妙可可只觉讽刺,她放下摆弄在手中的玩偶,道:“今日,我还是不能出去吗?”
妙可可不知自己几次问出这个问题了,每次侍女都为难地拒绝,不同往日,今日侍女掐着时辰神秘兮兮朝她眨眼:“小姐,您再等等,今儿咱说不定还真能出去呢。”
妙可可看着她的模样微微愣了一瞬,从前她的侍女也是这般古灵精怪,只是她也死在了这次的问罪之中。
整个妙府,只剩她了。
慈安宫内,身着常服的少年皇帝跪在殿下,上首的案后坐着当今太后,她年过半百看起来却十分有精神,发丝几乎无一根白发。
她坐在案后在宣纸上正细细临摹一棵松柏,对下面少年的话置若未闻。
皇帝乃是一国至尊,然面对当今太后,他这个皇帝却是那个一人之下的角色。郑谦朝太后叩首,朗声道:“儿臣同妙二小姐绝无半分逾越之情,只当她是身边自小长大的妹妹,还请母后明鉴。”
“说了多少次,你是临沧皇帝,应自称朕。”许久的沉寂后,他才等来一声回答,然而太后却并未接话,也未看他,只是提笔沾墨,漫不经心纠正他的自称。
“儿臣在外是皇帝,在母后面前,永远是儿臣。”埋在袖间的头颅彻底掩住了帝王的骄傲,他一字一顿道,“也只能是儿臣。”言辞不似母子,更似从属的上下级。
这般伏低的态度果真逾越到了她,太后嘴角勾起一抹弧度,道:“你有心,起来说话吧。”她将毛笔放置在笔搁上,抬头看向这个自小都极为听话乖顺的小皇帝,“大臣们上奏的折子落得都有我人那么高了,你说无半分逾越之情,大庭广众之下还将人抱到自己寝宫?”她目光微凝,顿了顿,状似恨铁不成钢。
“你说吧,如今该怎么办。”
郑谦规规矩矩站在殿上,道:“相府被抄,可可没地方去,儿臣想让她留在皇宫。”
太后闻言猛地抬起眼皮,沉声训斥:“留在皇宫?我不杀她已是给足了你面子,你还要如何荒唐?!”
养心殿,妙可可坐在桌前对着一块玉佩出身,丽儿则是在门外翘首以盼,见道上来了个小太监临安拿着拂尘往这边赶,她连忙迎上去,急急施礼。
“公公,怎么样了?”
临安额头都是汗,他眯眼瞄了眼太阳,一边儿拿手急急给自个儿扇风,一边儿使劲儿点头。
“成了?”
临安“啊”了一声以示肯定,就在丽儿兴高采烈想回屋告诉妙可可时,赶紧拉住她:“皇上说等会儿来找姑娘,你们别走远了啊。”
这时的天气就像小孩儿的心情,阴一阵儿晴一阵儿的。
妙可可支开侍女,独自站在御花园的石拱桥上望着一池荷花出神,她不是第一次站在这里,然而此时已是时过境迁,竟有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远处传来女子叽叽喳喳的说笑声,妙可可转身将视线投向声源处,是几个大臣家的嫡女。
而此时他们也看见了妙可可,皆露出吃惊的表情,她们互相耳语片刻,就见其中一个字高挑,长相上乘的女子先他人一步对上妙可可的视线,挑衅意味十足。
“呦,我说今日御花园怎么有股子怪味儿,原来是有人身上的血腥味儿散出来了。”她故意放大声音,领着周围同伴朝桥上走来。
按照现在的形势来看,她最应该赶快离开,妙可可站在桥上眉目平静地看着那个气势高涨的女子。
首辅大臣之女林雁,在书院时是妙可可的死对头,更准确来说她一直单方面将妙可可当作攀附皇帝的绊脚石。
林雁迈上最后一级台阶,好像刚看见她似的,惊诧道:“呀,妙小姐怎么在这儿,”她装作口误,朝身边人道,“看我,此时应当称孙小姐了,你可千万别误会,我们可不是在说你。”绿裙女子和她对视一眼,会意笑道,“是,我们没说你,只是在说前几天午门斩杀叛国贼的事而已,想来真是大快人心。”
“是呀是呀,听说尸体都被人从乱坟岗刨出去喂狗了呢。”
“真吓人。”
“那也是他们活该。”
那几年能和皇子一同读书的人少,尤其是女子,所以这里面很多人不知到妙可可的身份,妙可可自然也不认识她们这种不重要的角色。而此时,就算她们从对话中判断出她是谁,相对于得罪林雁,还不如得罪她。
耳边传来女子们娇俏无比的笑,听着她们一遍一遍开玩笑般轻易脱口的话,一股股寒意钻入妙可可的四肢百骸,她盯着所有交织在一起笑颜如花的面孔,只觉胃部泛起恶心。
“你们在做什么!”
郑谦的出现让所有人始料未及,除了妙可可之外的所有人都慌忙下跪。
来了。
妙可可忍住上前撕碎她们的冲动,轻声告诉自己。
“见、见过皇上。”
皇帝却看都没看她们一眼,越过众人大步来到妙可可身边,搂住她肩膀低头打量,见她无视方放下心来。
妙可可掩盖住眼底的恨意,将脑袋枕在他胸口,让自己显得脆弱无比:“她们说,为什么我没和他们一同死了。”妙可可环住他腰身,流下泪来,“阿谦,我应该去陪阿父阿母的。”
“我们没有,她胡说!”林雁试图为自己争辩,“阿谦你别……”。
她慌不择言,学堂时同他亲近的人都这么叫他,她自己也偷偷在梦中不知叫过多少回,此时竟脱口而出,再想挽回却为时已晚。
“阿谦也是你能叫的。”果然,郑谦闻言嫌恶地将视线转到她身上,冷声对身后临安吩咐:“将这几个人拉出去各打二十板,打听清楚是谁家的,责令终身不可入宫。”
跪在地上的女子们一阵惊呼,她们之所以会出现在这儿,就是想来一场邂逅,入宫为妃,再不济落选做个女官也是光宗耀祖,此时皇帝却为这罪臣之女断了她们的后路,还要打二十板子,有没有命活都两说。
霎时间求饶声乱乱响起,临安见状忙叫人堵上嘴拉走了。
声音渐渐远去,妙可可缓缓推开郑谦,望向远处的眸中哪还有泪光。
“我故意的,”妙可可转向郑谦,声音平静。
郑谦视线挪到远处立着的一群侍者身上,捏了捏食指,朝妙可可反方向后退一步:“你不会无缘无故这样,想来是她们说了什么大逆不道之话。”
“是吗,”妙可可抬眼,一股残忍在心底叫嚣,表面上却有些阴郁地低下头,“确实是,但他们有一点说对了,我身上的血腥味儿,我自己都觉得恶心。”
郑谦手指僵住。
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妙可可面无表情,眼神麻木地落在他白色的衣襟上,有风抚过衣袖,她终是转身离开。
她永远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像刚才,她只想让那群侮辱妙家人的女子受到惩罚,顺便测试一下如今自己在他心中的容忍程度,所以她那时任她们欺辱绝不还口一声。
而之后——
郑谦,我那时求你,换来的是这样的结果。
如今,我不求你了。
我会用我自己的办法,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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