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他们就离开了洞穴。
在洞穴的上方，那片茂密的松林外，海伦娜正站在肃立着的士兵们中间，微笑地看着从洞穴内走出来的几人。
此刻的海伦娜完全不复方才的严苛与多疑，她带着那张丑陋的脸上所能绽放出来的最温柔的笑容，注视着自梯子第一个爬上来的葛奴乙。
炼金术士以弗朗西斯人的礼节吻了吻女人的脸颊，柔声细语道，“我的王后，请告诉我，我身后的这位朋友是怎么下来的？”
紧随葛奴乙身后爬出洞穴的，是全身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法兰克。海伦娜的目光在接触到这位炼金大师之后，瞳孔猛地一缩，但随即轻松一笑，说道，
“少了十几张吃饭的嘴罢了。放心，不是山谷游侠嫡系。”
接着，女人往后指了指，自己身后这两排站姿庄严肃穆的士兵，犀利的目光直直地落在随后出现的两人身上，似乎在向法兰克和亚修展现山谷游侠尚存的丰硕肌肉。
那些士兵一个个面无表情，完全不像残兵游勇的样子。
这些都是从温斯顿跟随海伦娜一路逃亡至此的山谷游侠，在战争开始后受到马丁政府正规军的训练，现在已经有了几分相当肃穆的军容。
法兰克站在亚修前面，尤里安站在葛奴乙身后。绿袍炼金师狭长的眸子默默看着这些既隐藏着杀机，又克制着恐惧的游侠士兵们，面无表情。
“好了，好了。大家都不用太紧张。”葛奴乙笑着打圆场，“法兰克大师现在是我们的客人，他是来这里寻找他失踪的弟弟的。亚修先生与之同行。”
海伦娜紧紧地盯着面前那个缓缓点着头的炼金术士。
就在刚刚，她离开手下的士兵们，去到松林深处解手时，这个绿袍炼金师用古怪至极的手法，让十余个守在洞穴口的临时兵倒地长眠。
她早就告诉过手下，用沾染夜露的松叶捂住口鼻，谨防炼金师的袭击。
但那些死者仍然以被毒杀的姿态，躺在地上，四肢僵硬，面部溃烂。
海伦娜听见厮打声后，立刻提起裤子过来。
在手下报告敌人没有杀害任何一个山谷游侠嫡系士兵，并且潜入洞穴后，她理智地命令其他人驻守洞口，没有必要进去再给对方白白送命。
此时此刻，面对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恐怖炼金师，海伦娜心中没底，但也不愿弱了气势。本想对法兰克质问一番，可葛奴乙这一句话，却让她使不出劲儿了。
那十几条人命呢？海伦娜对葛奴乙心中不满。虽然他一直都是这样子的，完全不考虑别人的看法。他没心没肺，像个孩子一般。
——十几条人命啊，不是说说的。她海伦娜好不容易用这段时间在乐夫岛建立起的威望，在那些原住民中获得的地位，会因为法兰克这个更强者的到来，而付之一吗？
当然，这不是海伦娜愿意看到的。可葛奴乙却想替她不计前嫌，让乐夫岛接纳这个他的炼金师同胞。海伦娜心中苦笑而无奈。
这个香水疯子真是一点儿不考虑现实。
可他就是这样的人啊。海伦娜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看了葛奴乙一眼。
“当然。请二位来营地坐一坐，具体讲讲法兰克大师弟弟的事情。”
海伦娜往西边黑暗的林子一指，目光幽幽地转向憨笑着的葛奴乙。
但在她的目光中，葛奴乙身后的尤里安读出了另外一层意思。
宠溺。
一阵十分有趣的感受在尤里安心中升起。
————宠溺。这些天过去了，海伦娜对葛奴乙的感情，似乎有一些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改变。这些改变不经意间流露出来，或许就将指向她最不愿暴露的软肋与弱点。
几人朝着海伦娜指着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尤里安紧贴着身前的葛奴乙，力图给海伦娜营造一种两人已经打好关系的感觉。
————
穿过松林的西部地区，来到乐夫岛中部山脉的一处狭长山谷中。
那里，遍布山谷游侠的简陋军营以及篝火。
在山谷之间，点点火光萦绕，也正是山谷游侠这一团体一直以来的标志。
来到海伦娜的营帐之前，葛奴乙与她耳语两句后，对尤里安说道，“他们聊他们的，你和我来。”
葛奴乙表情严肃。尤里安看了一眼亚修二人，他们两个都直接跟着海伦娜进了营帐内，没有回头看他。
尤里安转过身，默默地跟着葛奴乙往山上走去。
两人步履缓慢，一路无话。直到走到这段山脉的半山腰，葛奴乙才猛地停了下来。
他往后伸出手，按住尤里安的肩膀，朝着山下远眺去。
尤里安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去。小半个乐夫岛的夜景一览无余。
先是山谷间的点点篝火，散发微弱的光芒照耀视线所至的其他地方。在这一段山脉之后，有着另外一片松林，蔓延许多的距离后，依稀可以看到一片村落。
以尤里安的视力，只能看到那些屋子的轮廓，他猜测这里是原住民的村庄。
葛奴乙指着那边，给了他解释，“我能看到那边。那边是这里原来最大的一个村庄。山谷游侠闯进来后，也有不少人住到了那边去。”
他笑了笑，“我和桑夏，从西边海岸一直打到那里。我就是在那边的一个小屋子里被海伦娜他们发现的。当时我差点死了。那女人真的很厉害。”
尤里安没有说话。
“我的炼金毒气，从村庄一直蔓延到东边的海岸。看，那个地方是村子里的水井，边上有一座雷神索尔的简陋雕像，那些人也有祭祀活动。”
尤里安只能看到一片黑暗。
再往前看，漫漫的黑暗中，在视线的尽头处出现了一片火焰似的白色。
“那是这里的磷矿。我在寻找属于自己的三元质盐。我让一些人去开采这里的磷矿，让它们在空气中自燃。通过我的炼金塔罗，可以判断，半个月内，会有非常强烈的秋雨。”
葛奴乙慢慢张开双臂，似乎想要拥抱整个黑夜，“用自然的方式，秋雨结合氧化物，产生某种磷酸盐。这不一定是我要寻找的三元质盐，但会是一场有趣的尝试。”
在他的两手之间，泛起淡淡的绿光。
“炼金塔罗？”尤里安敏锐地抓到了葛奴乙话中，最让他感到不解的那个词汇。
塔罗牌？
葛奴乙欣慰地看了他一眼，骄傲地点了点头，“这是我的发明。”
“接下来，会有一场占卜。你们来的正好。你，亚修、法兰克。哦不，似乎还有一位不速之客，会在不久后到达乐夫岛。你们四位，每个人都带着不同的问题前来，正好为我所要预测的问题，进行了很好的补充。”
还有一位不速之客......
尤里安对葛奴乙的话深信不疑。因此，他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
葛奴乙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紧张，又似乎能够读出尤里安心中的顾虑，轻松地笑了两声，说道，“那个人，与你们其中的一位有关。事实上，我早就知道你们的到来。”
“我的塔罗牌占卜非常通灵。这点你可以完全信任我。在一周前，我将四位即将到来的客人分为一个组，抽取到的第一张大阿卡纳牌，叫做节制。”
节制。
尤里安明白这张“大阿卡纳牌”的意义。于是他问道，“顺位？”
葛奴乙神秘地笑了笑，“顺位逆位，是一个变数。我抽取到的是逆位，象征着重蹈覆辙，缺少自我控制。”
“而正位的意思，则与其恰恰相反。代表着从过去的错误中吸取教训，避免重蹈覆辙的经历。”
尤里安点了点头，“为什么是变数呢？”
“因为对于这种未知的占卜，在我的塔罗体系里，只需要看第一张大牌即可。但由于你们四人身份未知，特点未知，我在切牌的时候不能确定一个方向，只能依靠直觉。”
“我的直觉告诉我，你们四人最根本的属性就是节制的逆位。重蹈覆辙。”
尤里安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
重蹈覆辙。这是一个让他感到十分害怕的词汇。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词汇所蕴含的意思，让尤里安想要极力躲避。
“不过没有关系。现在我已经见到了你们其中的三位。”
葛奴乙指着尤里安的胸口，说道，“你，尤里安·安德烈斯。特以斯联邦，绿水堡人。”
“因为战乱原因，从小生活的卡雷特实验室被绿水堡军阀占用，被迫外出流浪，寻找一个能够收容你的香水公司。但很奇怪，一年多过去了，你始终找不到。”
“但你绝对是有很强实力的调香师。这点我十分疑惑。直到一周前，我耐不住好奇心，翻开了第二张占卜牌，哦，原来那是小阿卡纳里的宝剑十逆位，还是首牌。”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尤里安和葛奴乙都懂。
宝剑十，最根本的牌意代表着死亡。
“我不由得想到了我们初遇的那个晚上。我的那个水银基炼金毒气，差点把我都给熏晕了过去，但你却没有反应。后来我想了很久，也做了研究，我发现，这个水银基炼金毒气的作用机理，是通过嗅觉产生的。”
尤里安能够感觉到，葛奴乙的目光此刻如同刀子一般在自己的脸上划过。
“宝剑十的逆位，虽然寓意非常糟糕。但它有一线生机的可能。那把宝剑刺穿全身的时候，那是毁灭殆尽的痛苦。但那也是一种结束的标志，结束一个阶段，一切归零。”
“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和我看到你的第二眼，尤里安，你知道有什么不同吗？”
尤里安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明白你的意思。葛奴乙，不要说了，我向你承认。我是失嗅症。但我现在的嗅觉在慢慢恢复。”
葛奴乙兴奋地拍了拍手，“你看！准吧！”
“让我猜猜。是见到我之后，才开始恢复的，是吗？说不定是我的水银基炼金毒气，给你的嗅觉带来了一些完全不同的改变！这就是宝剑十的意义。”
“毁灭，但也有新生的机遇。我在格拉斯岛听那些东方人曾经说过一句话，叫做福祸相依。说的多有道理啊，尤里安，我们真是有缘。”
葛奴乙大笑不止。
“格拉斯岛，东方人？”
“是啊。你不知道吗？那个岛屿被称为第二个香水之都。因为弗朗西斯上任皇帝亨利十世，也被称为香氛王子，开发了那个岛屿。”
“冒险家莫罗二世在永西洋发现格拉斯岛后，亨利十世赐予它这个名字，寓意它成为第二个格拉斯城这样的香水之都。而亨利十世非常热衷东方香调，也就是东方海以东的那片大陆，所拥有的香料资源。”
“他在格拉斯岛招募了很多东方学徒，已经二十多年了。”葛奴乙回忆起弗朗西斯的往事。尤里安则认真地听着——毕竟在他的任务地图上，格拉斯岛上的任务点非常之多。
似乎这个地方，将成为他的下一个旅居之地。
“东方人......”难道这是命运的安排？因为自己的前世，尤里安肯定是对这些东方大陆的来客非常熟悉的。
不过现在他还是很理智地放下了这些问题，转头看向葛奴乙，“我的嗅觉，你应该明白，谁都不要透露。”
“如果我的坦白能够让你多一些对我的信任，葛奴乙，那自然很好。你应该明白，我走投无路，所以......”
“当然，当然。”葛奴乙爽快地说道。
“我的嗅觉天下罕见，而你没有嗅觉，却能对香水有不俗的见解，让海狸家族都能接纳你。嗯......”
“我们是天造地设的搭档啊......”葛奴乙眯起眼笑道。
“好像是这么一回事。”尤里安也笑了，和葛奴乙肩并肩，眺望着远方的夜景。
“你应该明白了，我的塔罗牌占卜很灵，但我的炼金塔罗，会更灵。”
“它需要一些生命来完成每一个步骤。洗牌、切牌、选牌、开牌.......”
葛奴乙搭着尤里安的肩膀，语气逐渐变得冷峻，“特别特别灵。之前在北方联邦，我做过一次实验，让我知道了红果园发生的事情，我才去找了那只灵猫......算了，这些暂且不提。”
尤里安感到冷汗从背上噌噌地冒出。
“第一次炼金塔罗实验，差点让我被那些女武神和狂战士劈死。妈的，接下来，在这里，很快就有第二次了。我在等第四个客人。他将补全我真正想问的问题。”
“等到占卜开始后，有些人可能就要永远留在这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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