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抓包

从机场出来后,五个小时的大巴,赵廷忆终于到了这个从未见过的南方小城,凌晨五点,阴暗潮湿,这是父亲的故乡。

她拖着沉重的黑色行李箱下了火车,站定出站的指示牌前,不可否认,很真实的恍惚感,一切转变来得太快,也太不切实际了。

甚至,赵廷忆自嘲地想,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指示牌前是一段长长的楼梯,没有电梯,她似乎只能用双手拖着行李下楼。

赵廷忆微微眯起眼睛,颔首从高处打量着楼梯的尽头,地上污渍斑斑,白炽灯忽明忽暗,像极了鬼片开场的画面。

这个小站只有她一人下车,火车极其不耐烦的停了一下,便立刻开走,只留下一阵空旷的风声。她四下打量着,想找个工作人员来帮她搬行李。

但没有人。

连鬼都没有。

“太破了,只怕鬼都不情愿待下去”,赵廷忆厌恶地想着,一股恶臭的气味从下水道传来,呛得她瞬间清醒。

这一刻,她终于能确信,这一切都不是梦。一路上赵廷忆都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变故之中,现在的局面是能够预料到的,她沉浸于这种奇怪糟糕的局面之中,自虐式的承受这些变故的结果。

她就是结果的一部分。

赵廷忆的家庭不普通,可以说,已经超越了世界上的绝大部分人。人人都说,她是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公主。

她家室显赫,家里富得流油,尤其是母亲那一支。

相比之下,她的父亲无论怎样有才干都显得过于势单力薄。

从赵廷忆有记忆开始,她的家庭便常年笼罩着一层阴郁,这种阴郁在有外人来时就会顷刻消失。

所以赵廷忆一贯做的一手绝妙的表面功夫,各种甜言蜜语阿谀奉承信手拈来,哄得人晕晕乎乎舒舒服服,为的就是让客人在家中多留一会儿。

多留一会儿,看在他们自己体面的份上,就多一会儿安宁。

小时候在部队大院里,父母吵架尚且收敛,既害怕给赵廷忆留下阴影,更是怕被隔壁邻居听去。

被听到了,“影响多不好”。这也是祖父每每劝告母亲不要离婚时的原话。

后来为了赵廷忆上学方便,他们选择搬出大院,这时赵廷忆已经完全懂事了,他们知道是真的糊弄不过去了,她早就什么都知道了,便愈发的肆无忌惮。

搬家的那一天,赵廷忆从车上施施然下来,盯着眼前的建筑,嘲弄地想:“独栋别墅,这样吵起架来多方便,而且空间充足,还能打架。”

后来事情确实是这样演化的,单纯的吵架已经满足不了他们了,两人逐渐手脚并用,时常赵廷忆能够见到人类返祖的大场面。

她的母亲素来被宠坏了,稍有不如意便激烈地发泄自己的不满,用她良好教育本不该习得的优美中国话进行下蛊式的咒骂,随后对父亲的痛点进行精准攻击。

她的父亲在长期的熏陶下逐渐发掘出了自己身上被称之为穷酸刻薄自卑的劣根性。

两人的对骂,使得赵廷忆从小便认识到了中国优美语言的博大精深。

与此同时,通过她强大的学习能力,这些精华被完美吸收。

并活学活用。

听他们的吵架是赵廷忆每日必修的功课,有时早上起来刚刚坐在桌前,食物还没进嘴里,就听见她母亲的卧室发出一声巨响,随即两人爆发激烈争吵,差不多持续二十分钟,父亲气急败坏地摔门出来,走过餐厅坐着的赵廷忆身旁,目不斜视,仿佛没有这个人的存在。

之后,便能够听到又一声巨响,这次摔的是大门。再然后,便是母亲屋内传来的放声大哭。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爹死了”,赵廷忆每次听到这样的哭声便会心生厌恶,像逃命似的逃出这个令她窒息的鬼地方。

她感到厌恶,这种厌恶逐渐盖过了她对母亲的怜惜。

门缝是她从小经常坐着的地方,透过一条细细门缝她得知了大人们不少肮脏龌龊的事情。

门缝告诉她,父母吵架的源头,是另一个女人。

当年母亲的任性比现在更甚,仗着家世显赫,又有上面几个哥哥宠爱,是唯一的最得宠的小女儿。

一日偶然看到了英俊高大的父亲,一见钟情。一回家,便吵嚷地要嫁给他。

而那时赵廷忆的父亲,已经有了一个即将结婚的未婚妻。

后来的故事就是无比俗套的那样,原先的未婚妻消失了,千金小姐取而代之,贫寒士兵飞黄腾达。

至于中间的细节,诸如未婚妻到底是为何离开的,父亲是自愿还是被迫迎娶母亲并入赘赵家的,赵廷忆不得而知。

通过他们吵架的内容,赵廷忆知道了父亲每月都在给当年的未婚妻寄钱。

而且,她这么多年独自抚养了一个与赵廷忆同岁的孩子。

当然,赵廷忆明白,吵架的原因不仅仅是这样,十几年的婚姻生活,最初浅薄的情爱早已被消耗在难以磨合的鸡毛蒜皮之中。

他们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本就不该结为夫妻。当初太过于年少,未经仔细考量就匆匆搭上了两个人的人生,理所当然的,应该承受相应的代价。

她姓赵,母亲也姓赵。

但偏偏,她长得与父亲极为相像。

时常赵廷忆会想,或许她的存在,是一个极大的错误。

她是错误的结晶,本来就不该存在。

出站了,但路上依旧没有一个人。她第一次回到父亲的故乡,在此之前,她的母亲是绝对要捍卫所谓的尊严,不允许她来到这种地方的。

她打开手机,找出了备忘录中那个并不熟悉的地址。路旁有一家小卖部还亮着灯,她拖着行李箱走近,轮子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不过显然,这种声音没有惊扰小卖部老板的好梦。赵廷忆刚开始还在耐心地轻唤老板,那老板酣睡中听见声响,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是转了个身,继续沉沉睡去。

赵廷忆逐渐丧失耐心,她一只脚顶着行李箱,将两个轮子抬离地面,手轻轻一松,只听见“轰隆”,一声巨响,行李箱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老板醒了。

上半身从折叠床上弹了起来,一脸烦躁地望着赵廷忆。

赵廷忆哎呀一声,随即露出了格外抱歉的神色,艰难地将行李箱从地上拖拽起来,真诚而又略带焦虑地望着小卖部老板。

那个老板的脸色立刻缓和了下来。

赵廷忆见状立刻将手机凑到老板面前,手指着手机屏幕,满脸笑容地开口:“叔叔您好,麻烦问一下,您知道这个点还有什么交通工具可以到这里吗?”

老板回头看了看墙上的闹钟,凌晨四点。“姑娘啊,这个点,恐怕没有啥车了,”老板开口。

赵廷忆收敛了一下脸上的笑意,道了声谢,准备转身离开。

“等一下”,一个沙哑的声音从赵廷忆头顶响起。

虽然沙哑,但能听的出,说话的人年纪不大。赵廷忆抬头。

说来奇怪,很多年以后赵廷忆回想起那一幕的画面仍感到十分清晰,那一刻下起了雨,清凌凌的雨滴落在赵廷忆的发丝,额角,嘴唇,脸颊。

而她抬起头,望见的是一张没有表情但美丽的脸。

男生怎能用美丽来形容?

可除了这个词,赵廷忆找不到更为合适的形容词了。凌乱飞舞的头发,松垮垮的灰色帽衫,惺忪的双眼。

可他的睫毛上挂着一滴雨,皮肤在昏黄灯光下投着晶莹的白,不像赵廷忆从小被人夸赞的那样毫无血色的白色,是有生机的,让人忍不住去摸一摸的。

嘴唇很红,润润的,像是刚刚喝过水。

赵廷忆自认为已经见过了各式各样好看的人,可在那一刻,不知道是不是长时间没有睡觉让她不太清醒,她竟觉得这张脸像一个艺术品。

她在打量着男生的同时,男生也探究地回应着她的目光。

长达十秒钟的尴尬,男生率先收回了眼神。

“你要去哪里?我送你。”男生眼神飘向别的地方,一脸淡漠的开口。

小卖部老板回过神来,从折叠床上一跃而起,一个健步跨出小卖部大门,扯着嗓子冲着楼上嘶吼,赵廷忆看到,老板手臂上的肉在愤怒地颤动。

“你个小兔崽子,天天晚上熬夜打游戏不睡觉,你要是猝死在我这里了,我怎么向你妈交代?”

楼上的男孩无奈地耸了耸肩,“我睡不着嘛,这也没办法。”

说完,便讨好似的冲着老板笑道:“我错了,小叔叔,明天一定早睡。”

说着他捞起了一件黑色夹克衫,转过身去。

赵廷忆听见门开了的声音,接着又关上。

这声音很轻柔,不像是家中父母吵架时用全身怒气关门的声音,也不像是学校里大大咧咧男生随手一关。

这个声音带着有意识地收敛,恰到好处的分寸感,是小心翼翼的害怕惊扰到邻居睡眠的感觉。

“真是温柔啊。”赵廷忆暗自揣摩着。

男生从楼上下来了,很高,清瘦,楼梯也是三步跨作两步走下来的。

深夜又遇上下雨,街道上雾气很重,赵廷忆作为纯正的北方人,很是不习惯这种浓浓的湿气。

他的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眼角挂着一丝睡意,带着些天真,整个人看上去又轻盈又放松,轻盈到只身打破了这浓浓的雾气。

几乎是一秒钟,赵廷忆就判断出——他是好人。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攻击性。

“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少年在她面前站定,低头说道。

赵廷忆也低头轻声笑,看的出来,面前的少年不敢抬头。

一句“你好害羞啊”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转念一想,初次见面,就这样揭穿他,会不会把这只可爱的小狗吓跑呢?

她收起了逗一逗他的心思,把手机递到了他的面前。

手机屏幕将白色的光投射到他的脸上,她仔细看着认真盯着手机屏幕的他,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很想伸手摸一摸他乱糟糟的头发。

少年抬头,正好对上了赵廷忆直直的目光,两个人就这样对视着。

这一次又是少年尴尬地转过头,他轻轻咳嗽一声,看向被他称作小叔叔的小卖部老板。

小叔叔此时双臂抱在胸前,好整以暇地盯着眼前的两个人。

这是什么偶像剧现场?

“小叔”,少年指了指赵廷忆的手机,“你看看这里怎么走?我没到过这里。”

这个小城过于偏远,甚至连导航都不怎么完善,只能依靠当地的居民来指路。

赵廷忆无奈,长时间地颠簸让她的腿有种隐隐的酸痛,她低头揉了一下自己的膝盖。

还没抬头,一个塑料凳子便推到她的眼前。赵廷忆顺着修长的手指向上看去,白皙的胳膊上蓝紫色的血管根根分明。

真神奇,他并没有抬头,也好像是随意地顺手一推,刚好正中她的下怀。

赵廷忆后来回想起这个细节总是觉得,能够给周围的人带来安心的感觉也是一种天分,要有那种骨子里的对自己的信任,才会如此妥帖地呵护好周围的人一不小心流露出的慌乱瞬间。

这种妥帖地接得住别人的能力,真的弥足珍贵。

三分钟后,赵廷忆已经坐在少年摩托车的后座了。

雨还是那样慢悠悠下着,但并不大。赵廷忆仰起头,感受着轻飘飘的雨滴落在自己脸上的轻飘飘的快乐。

这真是难得地放松时刻,在赵廷忆短暂的十几年生命里,很少有这种舒适惬意的时刻,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

只是抬起头,闭上眼,放空。

少年很克制地坐在摩托座椅的前端,两个人之间始终保持着一拳头的距离。

忽然,赵廷忆感受到车速减慢,她睁开眼,只见少年脱下自己的黑色夹克,微微侧过头,塞到了赵廷忆手上,“下雨,冷,你穿吧。”

简短的语言,还没等赵廷忆反应过来,少年便转过身去了。

她将夹克披在胸前,两只手伸入袖筒之中,温热的气息从黑色夹克传递到赵廷忆身上,她原本冻僵的手臂一震——是久违的温暖。

“要交个朋友吗?”赵廷忆心中暗自揣摩,她不是一个爱交朋友的人,虽然看起来朋友很多,但她心里清楚这些大多都是酒肉朋友。

正如现在,她的那群所谓的朋友们或许正在哪个派对上揣测她是不是因为父亲的缘故被赵家中断了继承人的培养。

这样想着,她打消了交朋友的念头。

礼貌克制,优雅轻松,让人挑不出毛病,这是她一贯的风格。

一路上两人都不再开口,摩托车在黑夜里缓慢前行,黄色的刺眼光芒飞驰而过,将道路两旁的动物惊动,发出簌簌的声响。

小镇不大,不一会儿便到了。

赵廷忆睁开眼,施施然下车,从少年手中接过行李箱,抬头露出她招牌式的浅浅微笑,轻声说道:“谢谢你,有缘再见。”

她并不在意少年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就这样转身。

忽然,身后传来了一声低语:“下次不要这样了。”

赵廷忆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你说什么?”

“我说”,少年顿了顿,像是终于鼓足了勇气,抬头正视着赵廷忆:“刚才的事,我都看见了,你可以正常地叫醒他的,下次不要这样了。”

赵廷忆没想到自己的小心机被他看到了,脑子急速思索该怎么给他编个理由。

少年又开口了:“我小叔叔,他有先天性心脏病,受不得惊吓。”

“嗯……”赵廷忆没想到会是因为这个原因,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向着少年撇了撇嘴:“抱歉啊。”

“没事,我走了。”少年扔下一句话,便逃跑似地骑着摩托离开。

“真有趣,该紧张的人是我才对吧。”赵廷忆望着少年离开的方向小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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