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几日,也是日久天长了罢,四叔、四婶似乎已是有了共识。终于,一日,四婶叫祥林嫂来了跟前,四叔也在旁边坐着,但也只是坐着,祥林嫂来了时也不回头看。
“祥林嫂呀!”四婶开口道。
祥林嫂抬头看了一下,眼神怔怔的,夹杂着几分奇异之色,大概是四婶许久未对她这样说话了。但又看了一遭,竟发现四叔也在旁边,便又害怕地低下了头。
“啊呀!啊呀!不用紧张,就是找你来说说话的”四婶又接着说道,笑着,不知是强装的,亦或是真心的,但祥林嫂只顾低着头,也一点不见得。
“找……我……我……”祥林嫂支唔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似乎被什么东西给堵了似的。
“你呀你,来家里几个年头了,待你呢,也不错!毕竟你是较勤快的,又是外地人,来这时也不大熟,幸得来了这里,让你做活儿,过着活了下来”四婶对着祥林嫂说着,看不见正面,她还真不知祥林嫂到底听了没,本来是预备了许多话来讲的,但祥林嫂这样无礼。四婶顿了一下,接着收起了笑脸,换作冷腔,正色说道:“你知道的,现正不太平,乱的很,家里光景也不似从前好了,不阔绰了,即是柳妈,前些天也给卸工了,没得办法,日子紧,你呢,也回家去罢”四婶说完,躬下腰看了一下祥林嫂的脸。
“啊——!”祥林嫂似受了惊般,一下抬起头,也给四婶一吓。
你刚才听了?”四婶问道。
“听……了……”祥林嫂仍旧是支唔着说,谁也不知她怎么连话也不会说了。
四叔在一旁早已听得不耐烦了,大声嚷道:“赶紧走罢,工钱结你,赶紧走罢!”
如此,四婶便领着祥林嫂结了工钱——共三百文,祥林嫂自是不太愿走的,而且走了也无去了的地方,但又无法再继续留在这里,踌躇了半天,最后只能走了。
临走时,就带了几件衣裳,用一个篮子装着,这篮子从上次卫老婆子带她来时,便就一直拿着,平常也不怎么拿出来用,也不知道她用来作甚么,但晓事的人大抵能猜出几分来,可能这就是她的阿毛死时拿着的那个。
但即使祥林嫂这样惨淡人们也仍一如既往,还都“祥林嫂,祥林嫂”的叫,有时几个无事的人还想从她身上找点什么乐事来,细数下来,该说的也都说了,唯独那篮子,但一回想那不好的历史,不仅没使人们升起些同情,反而更教人们避而远之了。
“哎——这是怎么了, 我捐过门槛了,我捐过门槛了……”祥林嫂实在受不住便 这样叨咕着,但也没人听。
鲁镇就是鲁镇,多一个人少一个人也仍旧是鲁镇,每年也仍旧必有祝福这一样。
又是到了一年祝福的日子,天气不错,即使是下午,也还透露着几分阳光,但还不足以融化地上厚厚的雪来。鲁镇的人们都在自家院里忙着准备“祝福”好不热闹,街上的人来来往往的,老人们携着椅子在某个门前或树下搭吧着烟管,聊着新近的一些事,享受这午后难得的时光,至太阳将沉下时,方张望了张望,犹意未尽地又携着椅子回去了。
到了晚上,爆竹声响彻了整个镇,天空中不时地出现一阵灯火光,夹着一声雷响爆了开来,接着又是地上的一阵毕竿剥剥的鞭炮声。按着惯例,是到了“祝福”的时候了,大人们在家忙着做“祝福”,杀鸡宰鹅丰盛的很。一群孩子仍穿着半新不旧的衣裳,高高兴兴地从街道上跑过,边跑边打着鞭炮,继而又在地上滑着雪,鞭炮声、准备“祝福”的吆喝声、孩子们的玩笑声一齐把鲁镇的热闹送上颠峰,真是欢乐的一天啊!可这欢乐也不是所有人都有的。
然而,孩子们不知道的是,在他们刚刚跑的过的某个巷道再往里去的角落内,正有一个人坐在那里。
这人衣着破旧的很,脸瘦削不堪,黄中带黑,眼中无一丝神色,仿佛是木刻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在她旁边放着一个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还有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靠在一旁的墙上,竹竿上已经落了一层雪,谁也不知道他在这里坐了多久 ,更不知道他在这里干什么 。
哎——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要有的话,那就可以见到我的阿毛了。想到这儿,祥林嫂先前那没有神彩的眼睛突然发光了。那——我不是要给阎罗大王给锯成两截分给那两个死鬼男人?哦——那怎么办?门槛——对的,我捐过门槛了,但又怎么用呢?早没了去(祥林嫂从四叔家出来后,庙祝的觉得她过分丧气,把她的门槛给扔了),那不只得让锯开了。想到这儿,祥林嫂的的眼光又重新黯淡了下去。
不——不不,昨天我问过那少爷的,他好像说过应该没有的,后来也没说清,那也许没有鬼神的罢,噫!那也就无地狱的罢,无阎罗大王的罢,更不能让给锯了开来,那真好罢。那少爷是读书人,说不清,也许真的无罢。想到这儿,祥林嫂眼睛又发出几分光亮,但——阿毛,啊——阿毛,那我就也见不到我的阿毛了,我的阿毛啊!祥林嫂的眼神中又充满了痛苦的神色。
就这样,祥林嫂的眼睛一时光亮,一时又黯淡了下去,不断重复着,最后在鞭炮声中,悲惨地冻死在雪地里,被无常给带走了。而她在死之前,心里想的最后一句话是“这世上究竟有无鬼神罢?这世上究竟有无鬼神罢?这世上究竟有无鬼神罢……”
我给那些因为在近旁而极响的爆竹声惊醒,看见豆一般大的黄色的灯火光,接着又听得毕毕剥剥的鞭炮,是四叔家正在“祝福”了:直到已是五更将近时候。我在蒙胧中,又隐约听到远处的爆竹声联绵不断,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全市镇。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只觉得天地圣众款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豫备各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
一九二四年二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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