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春江,埠头。
此时夜色已浓,浓如墨。九江浩浩荡荡流向天际,看不到尽头。天之涯有月,一轮冰盘般的明月刚升起。
皓月的清晖洒在浩渺的江水之上,船筏泊在江畔。江畔有马,青骢马,江畔有花,灯花。
此时正是三月春,天微冷。
长白在山脚昂首遥看九华山,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彼时还是斜阳满秋,此时却已月照春江,不禁望而兴叹它的奇妙。
正在感慨时,一道声音忽然打破了这份意境。
“臭乞丐,把钱拿来。”
那里有三个人,衣衫虽褴褛,身上却散发着一种地痞流氓的气质,腰带上还插着把小刀。
说话的是三人中年纪较大的一个,他们正围在一个灰头土脸的年轻乞丐前。
“没有钱。”
乞丐躺在地上,弓着身子,破破烂烂的讨饭碗正被他护在怀里,还用宽大松垮的衣裳遮挡着。
但那衣裳破洞太多太大,借着月光仍可以清晰看见碗里的几个铜钱。
流氓蹲下身,用戏谑的目光斜睇着他,冷笑道:“没有钱?”
他的手忽然像皮筋一样弹出,从碗里迅速抓出一个铜钱,嬉笑着道:“咦,原来这碗里的东西不是钱啊,那我就拿走了。”
乞丐立刻伸手去抢,流氓却已闪开:“诶,抢不着,抢不着。”
另外两个乞丐也在那里哈哈起哄。
乞丐却急的面红耳赤:“快把钱还给我。”
“你不是说没有钱吗?”
“这钱若给你,明天我就得挨饿了。”
“我管你挨不挨饿,到了这地方,也该懂得这地方的规矩。”
“什么规矩?”
“不管做什么,凡事在这里赚的钱,我都要收三成。”
乞丐凄苦道:“我总共才六个铜钱,若给你收了三成去,剩下的连买份最便宜的稀饭都不够了。”
流氓恶狠狠道:“我不管,快把钱交出来。”
乞丐非但不听,反而一声不吭将破碗压在了身下。
流氓瞪着眼,厉声喝道:“敬酒不吃吃罚酒,给我他,打倒他把钱吐出来为止。”
这时佛山脚下,痛苦的哀嚎声在月夜下连绵不绝。
高高在上的佛像,在月光下仍闪着辉煌的金光,它还在接受世人的朝拜,可却正在俯视人类的悲痛和愚昧。
长白本打算直接走过去,不管去他们的闲。
毕竟“是非全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若要想一路顺利,就千万不可惹事生非以及多管闲事。
可闲事有时却会自己找上门来。
就在他刚路过时,流氓瞥见了他,忽然道:“你站住。”
长白停下脚步,转过头看向他们:“你在说我?”
流氓冷笑道:“这里除了我们,难道还有另外一个人?”
“没有。”
“这就对了,我看你从山上下来,身上一定还有很多钱吧。”他们忽然全停了手,全都围向了长白。
长白冷笑不已,原来这些人是想抢劫。
流氓手指着地上痛苦不堪的乞丐,对着长白威胁道:“看到他的模样了吗,不给的下场就跟他一样。”
长白看了乞丐一眼,仍旧木无表情。
流氓见他没点反应,皱了皱眉,对着身旁的小流氓,冷冷吩咐道:“去,看他身上还有钱,全给拿过来。”
小流氓目光盯着长白腰间的长剑,忽又想起自己人多势众,便冷笑着走向他:“你若配合点还能少吃些苦头。”
长白却只摇头叹息,什么话也没说,可等小流氓走到面前三尺时,突然寒光一闪。
是剑光,但剑仍还在鞘内,似乎从未拔出来过。
可小流氓却连叫声都为发出便已倒下,只有咽喉上深深沁出一点鲜红的血。
月光下,只见他面容已扭曲,满头具是黄豆般大的汗珠,虽然用尽气力,却也再发不出声音,只有野兽般喘息。
无声的剑,无声的死,无声的月夜里,只剩除长白外的人在哆嗦颤抖。
“好快的剑。”流氓过了很久才说出这句话,但语气里的恐惧,以至他再也没有看长白的勇气。
他果然撒腿就跑,不一会儿的功夫,人就已跑到三丈外。
但另一个胖流氓没跑。
他也想跑,可就在小流氓倒下去的一瞬间他也倒了下去,他被吓得瘫软在地,手里攥着小刀颤颤巍巍指着长白,嘴里哆嗦着:“别……别过来……”
长白看着他苍白的脸,再次摇头叹息:“何必呢?”
剑光又一闪,鲜血便雾一般弥漫在清幽的月光下。
不知过了多久,乞丐似已冻结的血液,停顿的呼吸才终于恢复正常。
这时长白走到他旁边,问道:“你知不知道哪里有船?”
乞丐没有回答,他仍处在恐惧中,一个字也没有听见。
长白皱了皱眉,往那破碗里放了一吊铜钱,这是从胖流氓身上搜来的。
乞丐瞳孔骤然收缩,失声道:“你为什么给我钱?”
长白淡淡道:“买你的话。”
乞丐惊魂未定:“什……什么话?”
长白道:“告诉我船家在哪了?”
乞丐长吐一口气:“我身后就是船,我就是船家。”
夜凉如水。
星空遥远而辉煌。
水天一色。
星子倒映水中,宛如江上渔火。
孤舟飘荡在渺渺江河星海之中,埠头的灯火渐行渐远,长白在船上,船上还有掌桨的乞丐。
长白看着船桨漾起的月下波光愣愣出神。
乞丐正为一句话赚到一吊铜钱的事而高兴着,他一高兴就会泄愤:“你相信只用一点香火钱就可以换取平安富贵吗?”
长白摇了摇头,他只信他的剑。
乞丐却笑道:“我也不相信,谁相信谁就是傻瓜。”
长白忽然看向他,他觉得他很特别,问道:“你为什么不相信?”
乞丐脸上露着苦涩:“因为我以前就是虔诚的佛徒,一直期望得到佛祖的保佑,但我至今仍是穷困潦倒、饥不饱腹,所以我才去当了乞丐,至少不会天天挨饿。”
长白感受着这股悲凉的气氛,却什么慰藉的话也说不出,他只是叹息道:“你还年轻,为什么不找份生计而选择当乞丐呢?”
乞丐苦笑道:“一个人要活着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谋生的艰苦更不是你所能想象到的,就像出卖自己的劳力也得有人要,而我没人要,因为我的力气没有他们大,不管什么活,他们都不要我。”
他停下了手中的桨,目光伸向远方的星盏,眼中诉着说不出的悲痛。
“你知道吗,我本来有个温暖幸福的家,可在两岁时,我娘死了,是被仇人杀死的。我爹为了复仇在我八岁时跟仇人同归于尽了。但仇家还有子嗣,他害了我全家,所以他全家也一个也不能放过,所以复仇的担子又挑到了我肩上。”
“可我体内没有修行的灵根,我就是个废物,不管我怎么修炼都只能是个普通人。所以我去拜佛,我祈望佛能看到我的痛苦,能实现我的愿望。”
“但拜佛不仅没用,我仅剩的钱财也被他们吞了去,那时起,我就知道佛信不得。所以我就去当了乞丐,因为乞丐只需放下尊严就能混到口饭吃。至于那复仇的担子,我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他忽又看向长白,脸上露出种嘲弄的苦笑:“你说,我是不是个很可笑的人?”
长白没笑。
他的遭遇虽然的确很可笑,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个可笑的人?同样是仇恨,他为了复仇,却交付了自己的心!
他真切的眸光在夜色下温柔如水,柔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乞丐怔了一下,忽然笑了,他已很久没有听到别人问自己的名字了,因为自从当乞丐开始就没谁再把他当做一个人。
而如今听到长白问他的名字,至少表示已将他当做一个人,所以他很高兴的告诉了长白。
“我叫阿霉,倒霉的霉,以前城里的人都是这么叫我的,我想城里也只有我一个人叫这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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