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金戈耀日阻生涯,鹏鸟何当比海赊。
楚王不知伊负国,子胥怎放父冤家。
情深渊海杯中酒,义重丘山萼上花。
直到临安桃浪暖,一门朱紫共荣华。
话说当时李冲将申氏母子送归己处,此事乃疖肤之瘊,不足挂齿,先且放下。只说那孙无涯丢妻弃儿,只领着十来个心腹沿山道小路逃出,前脚刚出,后脚就见这孙家庄已是一片火光箭雨。众人大呼侥幸,夸赞孙无涯神机妙算。众人一路逃出楚州地界,暮色已深,就近栖身一间古庙之中,打了火食。渐渐月轮推上,照得殿庑明亮。孙无涯抬头看那庙中神灵,自主想起那年庙殿放妖魔之事,宛然这般景象,孙无涯道:“如此师父所说的兆基看来并非在此,我当另寻他处。”孙无涯渐渐定了神志,看看那边几个兵丁伴着,却是没声没气。中有一人道:“国主,眼下王国覆灭,群臣丧身,虽是逃出一命,我等亦将何处可去。”孙无涯沉默半晌,道:“有了,我有一族弟,现就在这登州境内的登云山占山立势,眼下我兆基虽毁,却可去登州奔他,光复再起,重建社稷。待到他日兴师讨贼,亦可报我孙龙二家血海深仇。”众人称是,赶忙连夜奔走,不荀几日,天色发白,就已是到登州地界一处河口,觅了船只,渡到那岸。却早远远的望见登云山。
孙无涯便对一随从道:“此去登云寨已不远了,你可先去报信,不要造次,我等在此等候。”那人领命,翻身上马,飞驰前行,不过一二里程路,到那山南虎口崖边上一撮竹林。只听林子里一棒锣响,跳出数十个喽啰来,喝道:“兀那牛子,留下买路钱,放你过去!”那人高叫道:“列位好汉,我非过客,是你们孙大王的故交,来探望他的。”领头的那小喽啰道:“你且说了姓名,好去通报。”那人道:“小的恰好也姓孙,名唤孙二。只是我家主人乃是那孙无涯,与你们寨中的孙大王乃是族中兄弟。”众小喽啰道:“原来如此,快去通报。”那大王在寨中得了信报,十分惊喜,连忙点齐自家麾下,五百来名精壮小喽啰下山,去接孙无涯等人。那大王当时见了孙无涯来,满是恭敬,拜道:“无涯兄长不是在楚州起事,怎的今日却会踏足小弟寨子里?”孙无涯道:“无为兄弟休提,我自倒运,以那龙王寨为我根基,欲取天下。谁料竟被那一般鸟人坏了大事,失了龙脉。四下举目无亲,故而今番特来投奔兄弟。”孙无为一面邀着孙无涯等人上山入寨,一面道:“小弟早闻哥哥在楚州一带起事,素有慕投之意,无奈人小势微,恐吃耻笑,便伙同几个江湖旧友在此聚义,待到那日兴旺,再去撞筹兄长。”孙无涯道:“此事都休提了,眼下我爱子乱中失散,不知何日方可相见,怎敢再担贤弟此话。”孙无为哈哈大笑道:“大哥说的甚话,这登州不比那楚州府,日后大哥便晓得了。”兄弟二人说说笑笑,不自主的把些闲云家常招摇出来。
言语之间,已是来至山顶,看那山外三座关时,端的险峻:两下里山环绕将来,包住这大寨子。山峰生得雄壮,中间只一条路。上关来,三重关上,摆着擂木炮石,硬弩强弓,苦竹枪密密地攒着。过得三处关闸,来到大寨门前看时,又有三座殿门,一段镜面也似平地,周遭都是木栅为城。寨前山门下立着七八个小喽啰,众人走进里面,聚义厅前正中放着一把虎皮交椅。众多小喽啰,拿着枪棒,立在两边。
孙无为叫个小喽啰上前点起灯烛荧煌,问道:“几位大王何处去了?”那小喽啰说道:“几位大王早时吃酒醉了,方才睡下。”孙无为道:“即是如此,你等且不要去报。等杨大王酒醒时,却请起来。”又叫人来摆上薄宴,暂先款待孙无涯等人。过不多时,只见厅背后走出三五个小喽啰来,叫道:“杨大王起来了!”便去把厅上灯烛剔得明亮。一个大王自那屏风后缓缓走出。
见那大王出来,孙无为慌忙起坐对孙无涯引介道:“兄长,此位哥哥便乃我山寨大寨主,祖贯乃是彰德府人氏。姓杨,名忠,原是先真宗皇帝时的殿帅,文武双全,曾力搏双虎救驾,故江湖上都唤他叫做靠山王杨忠,后因恶了刘太后,逃走在江湖上,今年已整整七十岁了。”孙无为转身又对杨忠道:“哥哥,此乃小弟兄长孙无涯是也。”孙无涯慌忙起身做礼,杨忠亦是拱手以还。行礼罢,杨忠便道:“既是今日有贵客来访,你们且去把几位大王叫来一同吃酒,其余几位要事在身,先且不动。”几个小喽啰领令去了,这边杨忠又叫杀马宰羊,取瓮敲酒,大排筵宴。待到天色黄昏时候,只见小喽啰又引了几筹好汉出来。那个为头的姓邹名瑞,原是莱州人氏。自小最好赌钱,闲汉出身,为人忠良慷慨,更兼一身好武艺,气性高强,不肯容人,那靠山王见他如此一个好男子,便收在自家军中做一个中军官。后靠山王恶了刘太后遭贬,麾下诸将多有念他恩义,追随他来这登云山的。第二个好汉名唤石延平,是杨庄主的结义兄弟,手能使一对双枪,枪法精奇,人皆赞叹。那年在沙场之上与西夏名将野利旺荣连战七八十合,以那双枪破单枪的法子一枪将旺荣挑将下马去,当时看的八方兵士都惊呆了。
当时孙无为见了,便一一请来这聚义厅上坐地。孙无为又指着一个好汉道:“这个英雄姓邓名伦,原是盖天军襄阳府人氏,因他双睛红赤,江湖上人都唤他做火眼虬。能使一条铁链,人皆近他不得。这人侠义心肠,路遇不平之事往往拔刀相助。就是有一点不好,见了那孔方兄便如那豺狼见了肉一般不肯松口。向日在军中时虽作战勇猛,然多次因私取官物、妄取民财遭人参劾,若非杨忠哥哥保着,早逮捕下狱了,由是感激杨忠哥哥,一路跟随到此。而后又有一僧一道也来入伙,又靠我一同姓好友,得以往来探听消息,故而山寨逐渐大涨,兄长今番来我寨中,真乃如虎添翼也。”邓伦便问道:“无为兄弟,敢问这位英雄是谁?想必不是等闲人也。”孙无为道:“我这仁兄便是先前所说,在那楚州府建号立国的英雄人物孙无涯是也。”邓伦听了道:“莫不就是那唐楚国君,一统孙龙二庄寨的孙无涯便是?”孙无涯连忙答道:“小可便是。”邹瑞、石延平、邓伦皆是慌忙剪拂道:“平日只听得说大名,不想今日在此拜识尊颜。”
当下三位英雄施礼罢。孙无涯又问刚自那屏风之后转出的一位好汉道:“这位好汉高姓大名?”孙无为道:“我这兄弟姓徐名龘,祖贯乃是真定州人氏。武艺十分高强。本是东京的一个管军提辖使,素来恼恨朝廷苛恤官弁,嗔怪这提调官动辄因小事催并责罚,便出家做了道士。小弟同他旧时有交,为他气不过,便沆瀣一气,把那京官杀死,便在此与俺们立足。人都见他一身好武艺,起他一个绰号,叫他做飞天蜈蚣徐龘。又有一个僧人史贲,生得铜皮铁骨,唤作生铁佛,亦来此入伙。”孙无涯见说大喜。看那徐龘、史贲时,果然是好表人物,生得铁骨铜筋,四平八稳,仪表不凡。
当下几员英雄皆出寨来,降阶迎接孙无涯,杨忠早在聚义厅上叫小喽啰摆好酒宴。众英雄上来俱各讲礼罢,杨忠自是居坐主位,正望堂前,孙无为也谦让孙无涯此位坐了,分庭抗礼。其后乃是孙无为、邹瑞、石延平、邓伦、徐龘、史贲,八筹好汉,宾主相待,坐定筵宴。当日大吹大擂饮酒,一团和气。
酒宴刚罢,邓伦几人自是不胜酒力,依次告退。当时聚义厅上只剩大寨主杨忠、孙无涯、孙无为两个兄弟并着几个伴当侍从,下人又是端来醒酒汤加上几盘红瓜美果,几人继续吃饮起来,杨忠便问道:“还请无为贤弟详细说说令兄之为人?”孙无为笑道:“我这兄长玲珑心巧,文韬武略皆是远胜于我,今番虽为官兵所破,却能大难不死,日后想必也不失有作为。”杨忠点头道:“令兄既是有如此良才,且孙兄弟又这般举荐,兄长自是收纳。”却说这杨忠又是看了孙无涯几眼,心道:“此辈曾为地方枭雄,无为兄弟虽与我情同手足,自古人心隔要层肚皮,我且先试他一番身手再说。”便一面同孙无涯聊络,一面思绪连连。一下寒风袭来,忽然想道:“有了,后关外的那神庭山乃我新附山头,那苟三乃一桀骜妒贤嫉能之人,近日又去了个英雄辛河,虽是武艺高强却为那苟三所忌,欺压已久,今番我将他安扎此处,看其造化亦不离。”想及此处,便道:“只是敝寨粮少人众,一时却没好住处与无涯兄,我这后关之外,有座神庭山,却是新附来的,其主苟三结交天下一切豪杰,无涯兄如不弃时,可权至此处安歇。”孙无涯早看出他心思,有意要震他一震,便自然满口依允,当下杨忠便先叫人去知会了苟三,是夜孙无涯自是留于寨中安歇,隔日,便叫孙无为把孙无涯等人引至后寨渡口,觅了舟船,渡河奔神庭山去了。
说起这神庭山上共有四位头领,大寨主名唤苟三,其余几个英雄分别唤作辛河、秦翘、金直、白穆。原来这苟三本是河南卫辉府人氏,乃是战国时名贤苟变的后裔。苟变有大将之材,子思夫子也器重他,荐于卫君,卫君不肯用。到宋朝时,他这一支派流落在登州一带衍养。那苟三的父亲名唤苟邦达,大中祥符年间时曾为殿前都虞候,为人端的是忠良正直,不畏权势,时常去弹朝中劾奸佞,中以大臣王灵徽为其首者。深恨苟邦达入骨。那时真宗皇帝醉心祥瑞,疯癫不能主事,朝堂大事多由刘皇后独断主谋。苟邦达苦言相谏,天子不从。王灵徽就趁机在天子前进了谗言,便将苟邦达下狱。王灵徽深恨苟邦达,就与其一班同僚党羽合谋商议用计,时因上皇病危,口齿麻木,难以辨别,众人一齐奏称:“臣等在辽时,曾见苟邦达时常造心腹人与辽主往来,馈送礼物,告说若谤议朝事不祥,则可荣华有封,有他的亲笔呈览。”天子听了一面之词,又见捏造亲笔,病中惚闻此奏,不觉大怒道:“怪道这厮如此可厌!”便传旨将苟邦达绑出市曹处斩,众臣苦劝不听。
消息传报,因这秦翘素来与苟邦达有所旧交,那时闻得朝廷要斩苟邦达,大惊,连夜去见王灵徽,求他放人一马,那里会肯。王灵徽又知道苟邦达还有个儿子苟三,读得了圣贤书,又有心灵。那苟三最为苟邦达所喜,倘若长成,深恐日后为害,王灵徽又假传圣旨,捉拿苟邦达的眷属进京,除灭了以杜后患。苟邦达的夫人闭门自尽,只拿了幼子苟三到来。秦翘一闻此信,念及昔日同袍之礼,知道王灵徽不肯,索性再三哀求王灵徽门生林仙设法去救拔苟三。林仙得了好处,自然连忙设法与秦翘定计,差心腹人依计就半路上放了苟三,只做了个中途脱逃。也免不得费了些钱财,买通了王灵素的左右。秦翘又使金银去里外打点,合力在王灵素前弥缝。王灵素却被瞒过,便各处行文严拿。
那苟三得了性命,就与秦翘商议投奔何处去。秦翘道:“不如去莱州马陉镇投奔陈奂将军。”苟三称是。二人夜行昼伏,不荀几日便赶到莱州马陉镇,来投指挥使陈奂。原来这陈奂乃是昔日苟邦达帐下的将弁,祖贯幽州人氏。为人甚讲恩义,又有一身好武艺,深晓兵法,为人精细。当时收留二人在家中住了多日,怎奈四周官文缉捕得紧,陈奂便也弃了官职不做,连同苟三、秦翘二人逃奔去山东登州府牟平县的王洲家里。那王洲乃是陈奂自小好友,深有义气,只是时运不佳,未得入官,便在牟平县里开了一家酒店,干着杀牲口的勾当。怎奈那小本经营,官府科派摇役十分烦重,王洲早是心有怨念。那日陈奂领了苟三、秦翘二人投奔到来。陈奂说起是旧日的小主。王洲见了甚喜,便藏了他三个人在家里避祸。不觉便是数年光景。
忽然一日,王洲的胞弟王灭却返还家中,竟一口撺掇着自家兄长上山入伙,原来这王灭早时曾做过登州强匪,却为那兵马提辖阎煌锦所败,暂且潜身绿林,待到风头一过,王灭欲待报仇,便来同家中与自家兄长相商,进而识结苟三几人,恰好巡捕文书一日密比一日。众人都不胜其烦。王洲便叫众人坐下商议道:“眼下这厮如此查察我等,不如听得我兄弟的话,权去落了草罢,不知三位肯同去否?”秦翘三人想了一想,实也无路可奔,叹口气只得应了。三人问到何处去落草,王灭道:“我常说起投北二百五十里处本有一座杨家庄。庄主名唤杨忠,乃是先帝时殿帅。早时曾纵横沙场,又因刚正不阿,不悟官场之道,贬黜京师,便来此建了杨家庄,官府强盗都不敢去惹。”众人道:“兄弟莫不是要我等去奔,却有何人可引?”王灭道:“那杨家庄建立初时全赖其主管孙无为鼎力相助。孙无为却是弟之好友也。”众人大喜,便去奔投。
来及此处,那庄主杨忠喜不自胜,果然收留,原来杨忠文武双全,虽是遭难,家业丝毫未有衰微。杨忠又素来爱慕过往英雄,所投之人不计其数,附近山头皆被买下,安置其身。杨家庄自此也改叫登云寨,八字向开,面围登州。当下苟三几人来,杨忠便听孙无为之语,因那神庭山两个头领金直、白穆本领低微,不堪大事。杨忠便将苟三、秦翘二人派遣安置神庭山上,资助金银,供其草创之本。陈奂、王洲、王灭自留登云寨中听用。过不数日,神庭山上又是觅新来一英雄,名唤辛河。本是朝中八十万禁军教头,因其弟辛汶在朝中与一班腐儒交恶,竟遭谗言,迫害而死,祸及家眷。辛河只得弃官而逃,又因其父早时曾与杨忠结义。辛河便来奔投杨家庄,正巧杨忠得报说苟三虽是满腹经纶,却不过一妒贤嫉能之人。此些时日,交恶众人。故而寨中人人哀怨,杨林见状,便将辛河派去神庭山上静观其变,不在话下。
前话休繁,且回正传。只说当时孙无涯一行人来到神庭山下金沙滩处上岸,孙无为先是叫个人上山去通报一声,过不多时,早见数十个小喽啰下山来,接引到关上。那寨主苟三领着寨中四个头领辛河、秦翘、金直、白穆出关迎接。孙无涯等人慌忙施礼,苟三答礼道:“小可苟三,平日里久闻孙大王说起孙国主大名,如雷灌耳。今日且喜光临草寨。”孙无涯道:“孙某不过乃一乱世祸首,为人甚是粗卤。今日事在藏拙,得已收纳,只甘心与头领帐下做一小卒,不弃幸甚。”苟三道:“休如此说,且请到小寨再有计议。”一行从人都跟着两个头领上山来。到得大寨聚义厅下,苟三再三谦让孙无涯一行人上阶。孙无涯等人自在右边一字儿立下,苟三与众头领在左边一字儿立下。一个个都讲礼罢,分宾主对席坐下。苟三唤阶下众小头目声喏已毕,一壁厢动起山寨中鼓乐。先叫小头目去山下管待来的从人,关下另有客馆安歇。
且说山寨里宰了两个猪,大吹大擂筵席。苟三又教取白玉一双,送与无涯。众头领饮酒中间,孙无涯乘着酒意,一时竟把胸中之事,从头至尾都告诉苟三等众位。苟三听罢,骇然了半晌,心内踌躇,做声不得。自己沉吟,虚应答筵宴。辛河、秦翘听了,却各有变色,自行盘算。至晚席散,众头领送孙无涯等众人关下客馆内安歇,自有来的人伏侍。孙无涯只是不住地把玩那白玉,心中欢喜,便对孙无为等人说道:“那杨忠有心要试我,却万不曾料得这苟三头领如此错爱,此恩不可忘报!”孙无为却只是冷笑。孙无涯道:“兄弟何故只是冷笑?有事可以通知。”孙无为道:“兄长向来胸怀韬略,今日怎会未有察觉。你道这苟三真肯收留你等?兄长不看他的心,只观他的颜色,动静规模。”孙无涯大惊道:“我见了这白玉,一时欢喜地紧了,不曾看得,却不知观他颜色怎地?”孙无为道:“兄长不看他早间席上,苟三与兄长说话,倒有交情。次后因兄长说出杀了许多官兵捕盗巡检,建国称尊,又深受杨忠哥哥器用,文韬武略如此精通,他便有些颜色变了,虽是口中应答,动静规模,心里好生不然。他若是真有心要收留哥哥,只就早上便议定了坐位。何必等到来日?想是便要驱哥哥去了。”孙无涯大惊道:“如之奈何?”孙无为笑道:“兄长勿忧,关节只在这几个余下头领上,秦翘这个汉子,虽是心肠不坏,却自是粗卤的人,待客之事如何省得。只有辛河那人,原是京师禁军教头,大郡的人,诸事晓得,今不得已而坐了第三位。杨忠哥哥把兄长安插于此,本意便要试探兄长之能,却不早间见辛河看苟三答应兄长模样,他自便有些不平之气,频频把眼瞅这苟三,心内自己踌躇。我看这人倒有顾眄之心,只是不得已。且看略放片言,教他本寨自相火并。如此杨忠哥哥便对兄长当要刮目相看。”孙无涯道:“全仗兄弟妙策良谋,可以容身。”孙无为笑而不语。当夜众人便是安歇了。
次早天明,只见人报道:“辛大王前来相访。”孙无为便对孙无涯道:“兄长且看,这辛河果来相探,正中俺计了。”几个人慌忙起来迎接,邀请辛河入到客馆里面。孙无为向前称谢道:“夜来重蒙恩赐,拜扰不当。”辛河道:“小可有失恭敬。虽有奉承之心,奈缘不在其位,望乞恕罪。”孙无为道:“我等虽是不才,非为草木,岂不见头领错爱之心,顾眄之意。感恩不浅。”孙无涯再三谦让辛河上坐,辛河那里肯。推孙无涯上首坐了,辛河便在下首坐定。孙无为等人一带坐下。孙无涯道:“久闻教头大名,不想今日得会。”辛河道:“小人旧在东京时,与朋友交,礼节不曾有误。虽然今日能勾得见尊颜,不得遂平生之愿,特地径来陪话。”孙无涯称谢道:“深感厚意。”孙无为便动问道:“小生旧日久闻头领在东京时便十分豪杰,不知缘何因令弟遭诬而与京官不睦,致被陷害?向后不知谁荐头领上山?”辛河道:“若说令弟遭陷害一节,但提起,毛发直立,又不能报得此仇!来此容身,皆是杨忠哥哥举荐到此。”孙无为道:“莫非杨忠哥哥曾与将军有恩么?”辛河道:“正是此人。”孙无涯道:“小可多闻人说,杨忠哥哥仗义疏财,接纳四方豪杰,江湖曾说是因反那新皇为帝而遭迫害,虽知辛头领今番埋没在此,那日却如何能勾会他一面谢恩也好。”辛河道:“承先生高谈。只因小可犯下大罪,投奔杨忠哥哥,非他不留我辛河,诚恐无有投名之状,负累他不便,自愿上山。不想今日去住无门,非在位次低微。且这苟三心术不定,语言不准,失信于人,难以相聚。”孙无为道:“苟头领待人接物,一团和气,如何心地倒恁窄狭?”辛河道:“今日山寨天幸得众多豪杰到此相扶相助,似锦上添花,如旱苗得雨。此人只怀妒贤嫉能之心,但恐众豪杰势力相压。夜来因见兄长所说众位杀死官兵一节,他便有些不然,就怀不肯相留的模样,以此请众豪杰来关下安歇。”孙无涯便道:“既然苟头领有这般之心,我等休要待他发付,自投别处去便了。”辛河道:“众豪杰休生见外之心,辛河自有分晓。小可只恐众豪杰生退去之意,特来早早说知。今日看他如何相待,若这厮语言有理,不似日昨日,万事罢论;倘若这厮今朝有半句话参差时,尽在辛河身上。”孙无涯道:“头领如此错爱,俺弟兄皆感厚恩。”孙无为便道:“头领为我弟兄面上,倒教头领与旧弟兄分颜。若是可容即容,不可容时,小生等登时告退。”辛河道:“先生差矣!量这一个泼男女,腌臜畜生,终作何用!众豪杰且请宽心。”辛河起身别了众人,说道;“少间相会。”众人相送出来,辛河自上山去了。
当日没多时,只见小喽啰到来相请,说道:“今日山寨里头领,相请众好汉去山南水寨亭上筵会。”孙无涯道:“上复头领,少间便到。”小喽啰去了。孙无涯问孙无为道:“先生,此一会如何?”孙无为笑道:“兄长放心。此一会倒有分做山寨之主。今日辛河必然有火并苟三之意,他若有些心懒,小弟凭着三寸不烂之舌,不由他不火并。兄长身边各藏了暗器,只看小弟把手来拈须为号,兄长便可协力。”孙无涯等众人暗喜。辰牌已后,三四次人来催请。孙无涯和孙二并着其余几员丁壮身边各是带了器械,暗藏在身上,结束得端正,却来赴席。只见秦翘亲自骑马又来相请。小喽啰抬过七乘山轿,七个人都上轿子,一径投南山水寨里来。到得山南看时,端的景物非常,直到寨后水亭子前,下了轿。苟三、辛河都是都出来相接,邀请到那水亭子上,分宾主坐定。
当下,苟三与两个头领秦翘、辛河坐在左边主位上,孙无涯与孙无为、孙二等人都是坐在右边客席。阶下小喽啰轮番把盏。酒至数巡,食供两次,孙无涯和苟三盘话。但提起聚义一事,苟三便把闲话支吾开去。孙无为把眼来看辛河时,只见辛河侧靠在椅上,也把眼来去瞅苟三身上。
看看饮酒至午后,苟三便回头叫小喽啰:“取来。”三四个人去不多时,只见一人捧个大盘子里放着五锭大银。苟三便起身把盏,对孙无涯说道:“感蒙众豪杰到此聚义,只恨敝山小寨是一洼之水,如何安得许多真龙。聊备些小薄礼,万望笑留。烦投大寨歇马,小可使人亲到麾下纳降。”孙无涯道:“小子久闻大山招贤纳士,一径地特来投托入伙。若是不能相容,我等众人自行告退。重蒙所赐白金,决不敢领。非敢自夸丰富,小可聊有些盘缠使用。速请纳回厚礼,只此告别。”苟三道:“何故推却?非是敝山不纳众位豪杰,奈缘只为粮少房稀,恐日后误了足下,众位面皮不好,因此不敢相留。”
说言未了,只见辛河双眉剔起,两眼圆睁,坐在交椅上大喝道:“你前番我上山来时,也推道粮少房稀。今日无涯兄长与众豪杰到此山寨,你又发出这等言语来。不念旧恩,妒贤嫉能,是何道理?”孙无为便说道:“辛头领息怒!自是我等来的不是,倒坏了你山寨情分。今日苟头领以礼发付我们下山,送与盘缠,又不曾热赶将去。请头领息怒,我等自去罢休。”辛河道:“这是笑里藏刀,言清行浊的人!我其实今日放他不过!”苟三厉声喝道:“你看这畜生!又不醉了,倒把言语来伤触我,却不是反失上下!”辛河大怒道:“量你只仗着父辈名声,怎做得山寨之主!”孙无为便道:“无涯哥哥,只因我等上山相投,反坏了头领面皮。只今办了船只,便当告退。”孙无涯几人便起身要下亭子,苟三留道:“且请席终了去。”辛河把桌子只一脚,踢在一边,抢起身来,衣襟底下掣出一把明晃晃的刀来,掿的火杂杂。孙无为便把手将髭须一摸,孙无涯、孙二便上亭子来,虚拦住苟三,叫道:“不要火并!”孙无为一手扯住辛河,假意喊道:“头领不可造次!”孙无涯也隔远假意劝道:“休为我等坏了大义!”其余几员家丁便眼疾手快,前去帮住秦翘。此番阵仗吓得小喽啰们目瞪口呆,金直、白穆虽是看到,却不敢上前去拦。辛河拿住苟三,骂道:“你苟三本无甚能处,不过假父之名,亏了王灭得到这里。杨忠哥哥这等接纳,好意资助你,周给盘缠,与你相交,初时举荐我来,尚且许多推却。今日众豪杰特来相聚,又要发付他下山去。这神庭山便是你的?你这嫉贤妨能的贼,不杀了要你何用!你也无大量之才,更也做不得山寨之主!”秦翘本待要向前来劝,又被这几个家丁紧紧帮着,那里动弹的了?苟三那时也要寻路走,却被孙无涯、孙二两个拦住。苟三见头势不好,口里叫道:“我的心腹都在那里?”虽有几个身边知心腹的人,本待要来救,当下见了辛河这般凶猛头势,谁敢向前!辛河拿住苟三,骂了一顿,去心窝里只一刀,肐察地搠倒在亭上。可怜苟三得了一时风光,今日死在辛河之手。正应古人言:“量大福也大,机深祸亦深。”孙无涯见杀了苟三,各掣刀在手。辛河早把苟三首级割下来,提在手里。吓得那秦翘等人都是跪下说道:“愿随哥哥执鞭坠镫!”孙无涯等人慌忙扶起众人来。孙无为就血泊里拽过头把交椅来,便纳辛河坐地,叫道:“现下如有不伏者,将苟三为例!今日扶辛河头领为山寨之主。”辛河大叫道:“差矣,无为哥哥!我今日只为众豪杰义气为重上头,火并了这不仁之贼,实无心要谋此位。今日无为哥哥却让此第一位与辛河坐,岂不惹天下英雄耻笑!若欲相逼,宁死而不坐。我有片言,不知众位肯依我么?“众人道:“头领所言,谁敢不依?愿闻其言。”辛河指着众人说道:“据辛河虽系禁军,遭配到此,今日为众豪杰至此相聚,争奈苟三心胸狭隘,嫉贤妒能,推故不纳,因此火并了这厮,非辛河要图此位。据着我胸襟胆气,焉敢拒敌官军,剪除君侧元凶首恶。今有英雄孙无涯,仗义疏财,智勇足备。方今天下,人闻其名,无有不伏。我今日以义气为重,立他为山寨之主,好么?”众人道:“头领言之极当。”孙无涯道:“不可!自古强兵不压主。辛河强杀,只是个远来新到的人,安敢便来占上。”辛河把手向前,将孙无涯推在交椅上,叫道:“今日事已到头,请勿推却。若有不从者,将此苟三例!”再三再四扶孙无涯坐了。辛河喝道:“众人就于亭前参拜了。”一面使小喽啰去大寨里摆下筵席;一面叫人抬过了苟三尸首;一面又着人去山前山后,唤众多小头目,都来大寨里聚义。从此孙无涯便在神庭山安身,孙无为还回登云寨去,各自相安无事,却又教另一个本家兄弟孙无名驻扎神庭山,以便两边探听消息。不觉便又是五年光景。
忽然一日,小喽啰来报:“登云寨有使者来。”孙无涯便叫请上来,那使者上堂拜见过,便道:“杨大王恭请孙寨主,往登云寨赴喜宴去。”孙无涯道:“既是杨大王相请,合当前去,只不知有何喜来?”使者便说出一段缘由来,原来杨忠虽已年届七十,膝下却无一个子嗣。他早年曾有一子,名唤杨高的,数十年前便已亡故了,其后一向不曾有子。不想数月之前,鸿福来至,其小妾忽然有孕,于这一日足月诞下一子,杨忠大喜过望,取名为杨林,大设喜宴,遍邀诸山头领,都来作贺。孙无涯听时,不由一怔,半晌方道:“果然大喜,还请还告杨大王,待在下少顷备过贺礼,便去相陪。”使者领诺而去。这孙无涯见那使者去了,忽地便软在椅上,长叹不已。山寨众人见状,俱是不解。辛河上前道:“今日杨大王得嗣,登云寨大业后继有人,此亦是我诸山的福分,兄长为何反叹了气来?”孙无涯道:“我非为此事不喜,只是闻见此景,不由记起我那三个失散的皇子了。而今已有安身立命之地,却不知他们是生是死,所在而处。如何不痛贯肝肠也?”说罢竟掉下泪来。辛河听时,便道:“哥哥勿忧,小弟今便带同得力儿郎,往四处寻觅,誓将这三个侄儿寻回。”孙无涯听时,喜道:“若果能寻回时,贤弟便是我孙无涯的大恩人也!”言讫便要起身下拜,辛河忙一手托住,二人相视大笑,当下辛河便点了一百余个干练的小喽啰,各自扮作客商、脚夫、巧者等辈,往各处去寻。这边孙无涯自备了礼物往登云寨相贺,不题。
却说辛河等人离了神庭山,便一路向西南而去,只是留心右额角处有疤痕的孩童,不觉便是数月,犹自寻不着,辛河虽是焦恼,却也无方,这一日正到得滁州地面,寻了半日,仍是不见,喽啰们都道饿了,辛河便拣了一处酒楼,众人各自进去,只作互不相识地分开坐了,那酒保见辛河一副贵相打扮,只道是富家子弟,便上来迎住,安排了楼上小间。辛河便叫打两角酒来,和些鸡鸭菜蔬一发都摆好在桌上,自己同几个亲随喽啰一道儿都坐了来吃。正吃间,忽然听得间壁阁子中聒噪,辛河便叫酒保道:“间壁那阁儿中,怎地如此喧闹?直将本公子吃酒的雅兴都败尽了!”酒保忙躬身道:“公子恕罪,只为本处一个小乞儿,常在此处讨要钱财,只为他是个童儿,不能赶得去,却才不知怎地,竟叫他走到间壁那阁子中去了,那里客人不与他钱,他便闹,不想叨扰了公子,请公子千万息怒。”辛河听得如此,沉吟片刻,便道:“这等人也忒不爽利,为着几个钱便和一个孩儿相闹,不是磊落做派。你且将那乞儿叫了来,待我与他几贯钱钞,打付了他去也罢。”酒保见辛河欲散财行善打发了这个麻烦,心下自是暗喜,便自去叫那乞儿。数内一个喽啰道:“我等此番是来寻孙兄长子嗣,哥哥却何必管此闲事,误了前程来?”辛河道:“你们省得甚么?主母并那三个孩儿本是落难之人,我等如何能料他们境地?间或成了乞者,却也未可知。我等怎可不处处留心?”须臾,酒保引了那乞儿来,辛河见时,却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儿,便叫酒保下去,让那孩儿上来,拂开他额处乱发,只见果有一道疤痕,心下已然有了些定处,便问他道:“你这孩儿父母哪里去了?如何作得乞儿?”那孩儿只是不答,辛河又道:“我观你气度,不似贫苦人家子,不知家中却有何变?以致做了乞儿?你却只顾说来,我等不是那不善之人,必不说与旁人知晓。”那孩儿犹自无语,辛河便又自桌上取过一块糕饼,递将过去,那孩儿想是饿极了,接过去便一口吞将下去,辛河道:“既吃了我这糕饼,便应晓得我断无害你之心,还不能说么?”那孩儿方道:“我原是徽州人氏,因养父获罪,母亦被害,故与两个弟弟流落江湖,不幸三弟患风热症而亡,又逢着一伙乱兵,将二弟面上打了一掌,从此落下个癫疾来,好容易来至此间,衣食无着,故而于此以乞为生。”辛河听他是徽州人,不由将眉一皱,又道:“你却才言你养父获罪,不知你生父哪里去了?”那孩儿道:“我兄弟三人却不曾见过生父,只是养父就刑之前,母亲方才告我兄弟生父之事,言其名唤孙无涯,只因恶了朝廷,不知何处去了,教我等自去寻找,兀奈天下之大,何处寻得?”
原来那日官军杀入唐楚国后宫中,申氏并三个孺子藏于花园假山下暗道中,却是李冲、王武二人一同将其搜出,彼时那王武亦中意申氏,兀耐自身却是有贼心无贼胆,只得作罢。数日后大军班师,朝廷各与赏罚。洛云因不曾擒得渠魁,更兼损了八员将佐,反遭降职一等,降为御前带刀侍卫,从此再未得重用。力鹏奋勇在先,力挫群贼。官升一级,赏银五百两。张洲回调京师,于禁军金枪班任职,所阙职位,由房圳补替。李冲、王武,擒获伪妃,升任本处正副兵马总管,接替吕坤键位子。女将一员吴赛凤,授盱眙县君。不在话下。
却说这王武本与李冲是平级,而今却作了他的副职,心下颇有怨气。自思着欲寻李冲一个短处,参他一本。只是一直未曾寻得。不觉五年已过。恰巧是那李冲三十岁的寿辰,李府作宴,请得王武并其余一干同僚都来相陪。酒过三巡,李冲便邀众人于自家园中闲步,转了几弯,却见一个小门,为首一个正欲举步上前推时。李冲却忽地上前将其挡住,言此门后是一小阁,府上曾有一婢于其中悬梁自尽,是不祥之处,不宜前往。众人听闻此地不祥,也便住了步,各自向他处转去了。却说王武听得此言,心下大惑,暗自忖道:“昔日同为都头之时,也曾来过此园,却并不曾见有甚不祥之地,其中定有怪处。”当晚回府,装束一番,便径奔李冲府上,自外墙翻入那院中,却是一栋小房,隐隐听得里面有男女切切之声。那王武伏在窗一瞧,只见李冲搂着一个妇人,正在说些私话。王武看那妇人时,一眼便识得是申氏,心下又惊又喜,当下便偷出李宅,回至府中,召府上一个识文断字的仆役写了一封匿名书,告发李冲欺瞒上位,私匿朝廷钦犯。无数日,都省回文,着徽州知府梁里通亲率兵弁,严密拿捕。却说这徽州府衙的师爷,原与李冲有交,便去告知李冲,要他早做准备。李冲闻信,又惊又悔,欲待出逃,已是不及了。幸得王武只知李冲藏匿申氏,不知其收了孙无涯三子,当下只得教申氏收拾了一包金银细软,与了三个孩儿,教他们去寻生父。三个孩儿才从后门去了一刻,兵弁便到,宣了李冲罪行,便教将府内上下人等一律拿下,解赴都省。会审一过,便发了判状:李冲欺瞒上位,私匿钦犯,合拟处斩,念其旧日之功,加恩赐其自缢。申氏大逆不道,判弃市。府上其余人等,男子刺配三千里,女子没为官奴。李冲既死,王武便为徽州兵马正总管,其人原也是好色之人,这番升官后仍禁不得己欲,数年后为着一个寡妇,竟私杀人命,亦被仇家所参,下狱论死,羞愧难当,于狱中撞牢笼自尽而死。
却说当下这辛河闻听此言,扑地滚下椅来,抱住那孩儿道:“我的好侄儿,直教我等寻得苦也!”这孙鑫一时不知怎地,只是怔住,辛河便将火并苟三、众人寻嗣的事儿说了。孙鑫听时,不由得哭个不住。辛河自是宽慰他,待他收住泪,便道:“我的贤侄,此数年来苦了你兄弟了,而今且带我等去寻着你弟,共回神庭山见你父亲。”那孙鑫将头点了一点。辛河便唤酒保,与了一锭大银道:“承蒙看觑,不胜感激之至。”自随着孙鑫出了酒楼去。那分散了坐的喽啰们亦算还了钱,跟将过来。这孙鑫引着辛河一干人等转过一个街角,只见一个乞儿作一堆儿坐在檐下,正是孙无涯二子孙森。孙鑫上前去招呼他一声,那孙森只是痴呆不应,辛河见时,便唤一个也扮作乞者的喽啰背他,众人径出徽州,回返神庭山,见着孙无涯,备述前事,孙无涯虽痛申氏遇害,损了二子,却幸得长子尚全,大为欣喜,当下重谢辛河。杨忠闻听此事,亦遣人相贺,不在话下。
这边孙家既得一时阖乐,便一向无事,不觉便又过去一十三年光景,忽然一日,杨忠染病告危,因其子杨林尚幼,便召孙无为、陈奂、王灭、王洲几人都于床前。杨忠道:“子嗣年幼,还望众位念及同袍共事之情,勿让我杨家衰微。”就听孙无为上前道:“庄主,我兄长孙无涯文武兼资,大事尽可全全交由理办。”陈奂道:“如此岂不是将庄主大业拱手让人,反客为主?”孙无为道:“我孙无为耿耿忠心随庄主多年,岂会趁人之危,夺人家财,陈将军、王将军勇武虽好,却无成国之谋,我孙无为才干自也愧不堪我兄长,眼下少庄主年幼,乃多事之秋,唯我兄长有此大才,可为辅翊栋梁。”杨忠咳道:“无为兄弟追随我多年,我自不疑他忠心,只望诸位保我儿孙无忧便好。”陈奂见此,便也没得话再题,便依孙无为所言,恳请孙无涯来主事大局。杨忠已是聩聩无神,只把头偏向孙无为,抬手缓言,孙无为连忙跪于床前,紧握杨忠那手,杨忠道:“我与无为相逢于患难,不想今日竟会在此分别,倘他日有变,望你念及你我二人多年旧情,照料好吾之儿孙。”孙无为泣涕应了,杨忠听罢,方才闭目而逝。自此诸山大权尽归于孙无涯一人之上。说也巧极,那边朝廷亦传英宗驾崩之信,群臣拥立大天王为皇,是为神宗皇帝,登基荀年便是破格启用王荆公为相,大兴青苗、免役二法变革,谁料官弁守旧,贪腐不减,四方流民大起,天下骚动,淆乱法度。孙无涯见了,就神庭山外开设粥篷,吸纳来此,壮大根羽。又自这流民中觅了两个女童为孙鑫、孙森养媳。春去秋来,时过境迁。转眼已是十年荏苒,贤相挪移,天下骚动,蝗灾赤地,笔笔列数,朝廷法度愈坏,四方灾民越起,只道神庭山处有生机,潮泉涌来。神庭山虽富,怎可养此浩浩群饥,恰好山中喜讯又传,孙鑫、孙森各诞子嗣。孙鑫一子名唤孙子路,孙森二子分别唤作托天、灭天。孙无涯见此,又听山中传报库存将空,便将那先前所用的那般疼热之语再度去哄这山中灾民,可怜那一汪愚民,竟被此等之语蛊惑,甘为其卖命。
孙无涯见状,便召山中大将商议,攻打那处州府,抢掠钱粮。辛河道:“传闻蓬莱县近日有官员调度,形势动荡,机不可失。”秦翘也道:“何况家业终归子嗣所传,大哥何不让皇子此番出征历练一番,也保后世无忧。”孙无涯点点头,道:“言之有理。”当时便点孙鑫、秦翘、辛河、金直、白穆、龙琅之子龙和、龙琊之子龙休,共是六员大将伴随,两万兵马出征,兵发蓬莱县。
只说众人点齐人马,正待出兵之时,忽然小校来报:“朝廷遣登州兵马都监力鹏,引厢军万余,前来进剿!”原来自新法颁行来,数载光景,朝中州中府库满盈,钱粮无算,更兼精简兵众,沙汰冗余,一时上下为之一新。神宗皇帝看时,十分欣喜,便思量着用兵西北,尽复银、灵故地,那王安石上言道:“从前先君仁宗皇帝在时,天时不利,以致天下大饥,盗匪蜂起,而今仍有不服王化者,欲平西北,诚宜先剿此等逆贼!一来安定社稷,二来也可见我大宋而今兵锋可锐。”神宗应准,便传召各地厢禁军,一力剿除所管之地匪患,故有此事。再说那力鹏,自那年平了唐楚国,便行调各地,直待新法颁行,方得有一定职,故而颇感大恩。当时孙鑫听闻,起身叫道:“这等民贼禄蠹,正欲去寻之与战,而今却自送上门来,待儿亲去挫这等人威风!”孙无涯大喜,就令孙鑫出战,孙鑫点齐先前所备兵将,来与力鹏对敌,两下对圆,这边秦翘挺着一根铁枪,一马当先,放开霹雳喉咙,大叫道:“你等害民之贼,今日竟敢来此生事,看我杀得尔等片甲不回,以谢天下百姓!”却见阵门开处,一员虎将手捧擂鼓瓮金锤飞撞出来,正是那虎将力鹏,挺锤大骂道:“又是你这杀不尽的孙贼,犯了弥天大罪,兀自不死,啸聚此间,老爷正恼恨先前未得杀你满门,而今天兵到此,还敢抗拒,老爷直要杀得你等罄尽,拿了你那首恶,押解东京正法,出我胸中这口怨气!”孙鑫咬牙大骂道:“秦先锋且上,捉住这厮生嚼!”秦翘听了,骤马挺枪,直抢力鹏,力鹏纵马来迎,大吼一声,“甚么挫鸟来!”一锤早把秦翘首级砸成痛粉,落于马下,孙鑫大惊。只见军中闪出一员大将,喝道:“莽汉莫要逞凶,金直在此!”手舞双刀飞马迎战,只三合,吃力鹏一锤打入胸肋,吐血毙命。力鹏方把锤收回,早有一将出马大叫:“白穆在此,贼人受死。”轮开山斧来敌力鹏,不上五回合,早已中锤落马。力鹏大吼道:“先前那小厮在何处,老爷要捉你来下酒吃!”孙鑫早是吓破心胆,在牙旗处望见力鹏奔来,当即纵马要跑,力鹏大锤开路,身后官兵也是奋勇。早是追上,吓得孙鑫几乎落马。眼看力鹏如此神勇,不觉恼动一位英雄跃马前来,大喝道:“休要猖獗,你认得我辛河否!”力鹏一心要杀孙鑫,那会答话,举锤直打,辛河连忙举钺迎住。战到四五十合,辛河交锋未定,却是断不敢放走力鹏,孙鑫回身看见,便叫道:“辛将军努力,休放这贼徒过来!”力鹏大怒,恨不得直冲上来打杀孙鑫,却又吃辛河舍命挡住。力鹏一时撞不开辛河,又见孙鑫趁机飞马要跑,便抬手一锤战开辛河,另一只手上虎臂发力,大锤甩去,正中孙鑫后背,锁子甲早碎,孙鑫大吐一口鲜血,伏在马上,任马儿拖了回去。辛河眼见孙鑫已是脱走,自家又一时赢不过力鹏,也只得驾马飞逃,力鹏大驱官兵,赶杀上来,那神庭山兵众,大多本是百姓,不惯征战,更兼饥饿。如何敌得朝廷新练精兵?当时作鸟兽散。幸亏龙休、龙和二人上前死命敌住力鹏。可笑这二人那是对头,早被力鹏一手一锤,龙休头顶开花,龙和面目稀烂。力鹏直杀至山下,指挥人众,围住了日夜攻打。
众军败逃回山寨,孙无涯欲哭无泪,损兵折将且不说,太子孙鑫又是身负重伤,那里医得回来,不过一夜,呜呼哀哉。寨中又是缺粮,只得菜人掘尸,暂且度日。似此过了数日,山中之人已是十不存一,那力鹏又攻打得紧,看看山寨将破,那孙无涯却是全无对策,每日只是供奉神祇,祈求天降神明,逐走宋兵。忽然一日,孙无涯正拜神时,一个小校撞入堂来,禀道:“寨主大喜,那山下宋兵,不知何故,一夜间走得罄尽!”孙无涯听时,又惊又喜,顾不得换下道袍,便冲将出去,至山前哨处一望,果然宋兵尽都拔营而去,不曾剩得一个。孙无涯大喜道:“此真神力也!”当时便教加供香烛,令山上之人都来参拜,却不曾赏手下人。
众看官,你道那力鹏为何撤走?原来累年以来,四方饥民之相,亦曾上达京中贵人听闻,个中有心者,不免记了下来。单说其中一个,唤作郑侠,乃是京中安上门监,平日多见流民苦相,心下十分感喟,适逢这年天下大饥,流民多出数倍,挤挤挨挨,便涌到京城来。那郑侠见时,十分不忍,便拦住数个,询问缘由。那饥民皆言己或无钱自官仓赁粮,或无财支足那免役之钱,又恐官府拿问,只得离乡乞食。郑侠听时,不由感伤于心,直待回得宅第,犹然不悦,忽然道:“而今天下不宁,流民大起,我何不将此景绘作一图,以谏君上。”当时铺了纸张,磨得墨浓,蘸得笔饱,挥毫作下一画,将饥民之相尽数绘出。次日诈称边关急报,送至门下省,并附一疏曰:“但经眼目,已可涕泣,而况有甚于此者乎?如陛下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斩臣宣德门外,以正欺君之罪。”那神宗皇帝览得此图,心下不喜,暗忖:“富国强兵,万世之大计也,而今已稍见分晓,早晚平西扫北,遂朕平生之志,怎地为这等事便要改易?”当时扣下不发,却忽然一转念道:“虽然如此,百姓嗷嗷,不得其所,此事却也不容不理,倘或后世以此谓朕为贪敛横暴之君,于面上也是不好。”当时嗟呀踌躇,不能决断,于是退入后宫,往见祖母太皇太后曹氏并生母皇太后高氏。二后见官家来至,心下颇喜,慌忙接入。神宗面色不悦,勉强问了安,便去桌前坐了。二后见他如此,知他为国事烦忧,心中亦是难过。曹后先道:“官家何故如此不悦,当真令老身心忧也。”神宗起身道:“孙儿不过为时事所扰,何劳祖母挂心?”曹后道:“时事不利,皆因贼臣用事而来,而今宫中人皆言安石乱天下,诚可畏矣!”神宗听时,不由心下一动,暗道:“贼臣用事……”,那边高后亦道:“安石乱天下,此世人皆知之事也!皇儿何必再疑?免之可矣!”神宗笑道:“儿臣自幼奉从母后,母后既言,朕岂会不听?”当时告退。次日临朝,便唤出王安石,掷下图本骂道:“你这厮曾言善理财者可聚富于国而不害百姓,今日如何?”安石只道此番还如昔日韩维故事一般,方欲开口,神宗复道:“你这厮欺君虐民,本当论死,念本朝有不杀士人之训,权寄下这颗头,回府自省,去罢!”旋即便教颁旨,暂缓青苗、免役二法。安石听得如此,登时张目结舌,不知所言,半晌方省得圣意,只得谢恩而退,数日后上表辞相,荐吕惠卿代己。神宗见他如此,也便顺水推舟,将他改知江宁府。于是前番之事,皆废而不行,故而亦有令教力鹏还师。那力鹏大哭一场,只得引兵回还州府去了。可怜大事将成,到此翻成画饼。
且把闲话少提,仍说正话。此番事后,虽吕惠卿用事,仍行新法,然力鹏深恶此人恩将仇报、排挤恩相,故而托疾在家,并不领兵,于是神庭山也得了些太平光景。又过得数年,三孙皆长大成人,孙无涯便以孙鑫嫡子孙子路为太孙,那孙森依旧每日痴颠,只得养在家中,连同孙托天、孙灭天二子亦不得重用。只说这孙子路十五岁时,已是习得武艺多般,有心要立功勋。遂奏请祖父孙无涯,引兵去夺城子,此时神庭山一应开山元老,大多已是或年迈、或身故了,孙子路便点起五万人马,并一派壮年武将:头一个是杨忠幼子锦豹子杨林,生得面如傅粉,两道黄眉,身长九尺,腰大十围。善使一对水火囚龙棒,全学得其父本事。第二个是邓伦之子火眼魔邓天锡,也是天生一对赤目,身高八尺,红脸黄须,使一对混天镋。杨忠的结义兄弟石延平总共育有三孙,分别唤作石恭、石敬、石逊,都有千百斤力气。又有新得四员猛将,山士奇、吴可成、史定、陆辉,共是十员大将,一同杀下山去,进夺登州各县,其时各处官兵,自元祐以来,已是数年不曾整饬,如何敌得神庭山生力军?于是不过数日,孙子路便连夺了牟平、黄县、文登,斩杀黄县巡检桓永,径奔州城而来。那牟平、文登二县巡检丁保、叶诚,都逃回州府,报知此事。登州知州赵叡接得消息,一时急得无法,却忽然想起力鹏来,忙教人相请他前来议事。不多时,只见小校引着一员老将入到大帐。见那老将年及六旬,须发皆白,下拜施礼,赵叡知他恼恨时局,不肯用事,决计激一激他,便慌忙扶起道:“老将军从前为国为民,忠勇可嘉,而今贼人势大,登州危急,不知老将军以花甲之年,可还当的么?”力鹏厉声喝道:“昔廉颇七十,尚能驰骋杀敌,我犹不及古人耶?”说罢,便教取来那对擂鼓瓮金锤,使了一回,性儿发了,一声喊,砸在门阶上,恰似天雷坠地,震动州衙,把一应文武官吏都看得呆了。赵叡道:“只是孙贼势大,不可小觑。可再挑良将数员为副将,同提军马前去。”话音未落,只见那丁保、叶诚二将出列道:“我等丧师失地,罪莫大焉!愿将功折罪。”这赵知州见更无他将,也便准了。当时力鹏点了人马,又带起自家徒弟雄威将吴玮璠为先锋。为是元祐元年时,西夏国曾求取兰州、米脂等五地。时朝中乃是宣仁太后高氏听政,任司马温公为相。那司马光以此为无用之地,太皇太后便也许了此请。次年,宣仁太后遣使册封李乾顺为西夏国主,却直到两年以后,西夏方才遣使谢封。天子设宴于睿谟殿,以示优宠。席间那番使乘着酒意,竟屡出轻侮之言,欲与宋人演习武艺。吴玮璠时年仅十六岁,于禁军中任事,心中老大不忿,便慨然请命,于武校场上大胜番使,扬了大宋国威。数月后,太皇太后却仍将四地赠予西夏。吴玮璠愤然辞职,重回本师力鹏身边做一亲随。当时力鹏选点军兵,领取军器,拴束鞍马,整顿粮草,火速起行。
且说孙子路引兵到蓬莱县郊外,分付众将,命山士奇、史定、陆辉带一万人开路做先锋,自家率大军于后。前军吴玮璠已引军到城外三十里处,布下营寨,深掘濠堑,牢栽鹿角。次日率部当先杀来,高声叫道:“你孙家这伙不知死的贼,僭越不成,失了楚州,如今怎又敢来犯大宋城池!待将你神庭山一众贼人尽数生擒,解去京师吃剐!”
再说这山士奇原是沁州富户子弟,好使枪棒,膂力过人,十分好武艺;因杀人惧罪,遂投神庭山落草。山士奇听了,先惊后怒,喝道:“助虐匹夫,安敢无礼!”挺枪拍马直取吴玮璠,吴玮璠亦迎上。一个使渗金棒,一个使混铁棍,虎兕出柙,杀气斗生。然这吴玮璠虽是习得武艺多般,怎敌得山士奇之勇?招架的多,还手的少。斗到十合之上,吴玮璠力怯,只待要走。力鹏引兵已到,见吴玮璠欲败,纵青花黑鬃驹,暴喝而来。吴玮璠乘机便走。力鹏、山士奇二将抢到垓心,两军呐喊,二骑相攻,四条臂膊纵横,八只马蹄撩乱。两个正是对手,斗经五十余合,不分胜负。史定见山士奇不能取胜,拍马舞刀助战。驱狐神丁保飞马挺枪接住。斗至二十余合,丁保诈作力怯,拍马便走。史定骤马赶来。丁保把枪横担在马上,左手拈弓,右手取箭,搭上箭,拽满弓,觑得较亲,背翻身一箭,正中史定头盔,翻身落马,鲜血迸流。陆辉急把史定救回去了。贼军见打翻一将,遂鸣金收兵。吴玮璠亦恐力鹏年老有失,下令收兵回营。力鹏自觉不尽兴道:“明日再来搦战,一定要杀却那个贼将。”
次日,孙子路、杨林等一伙中军人马到来,报说前日失利。待到两阵相对,力鹏早已按捺不住,只望破贼,飞马而出。邓天锡当先出马,拦住力鹏。力鹏抡动双锤,宛如太岁,凛凛难侵。邓天锡手持混天镋,劈面盖去,吃力鹏一锤隔住。力鹏把金锤一挥,望邓天锡坐骑前腿打来。邓天锡把马一勒,缰绳一提,那马猛地一跳,金锤打了个空。邓天锡扭转马头,复再杀来,将那镋旋风似的卷到。力鹏只是一锤,便把铜刘打在一旁。二将就白日影里,斗近六十合,邓天锡抵挡不住,回马便走,换杨林来战。那杨林的囚龙棒正似水火二星,力鹏的瓮金锤却是两轮乌阳,明闪闪的晃人眼目。交手八十余合,不分胜败。原来杨林武艺已然大成,丝毫不在力鹏之下,心下却敬佩力鹏老当益壮,特意只出七八分力气,故而斗了这许多时。那吴可成见杨林久战不下,飞马直到垓心,一枪分开两般军器,便望力鹏咽喉刺来。杨林便走回本阵去。
且说吴可成见杨林回阵,只得硬着头皮独一个死斗力鹏,转眼间已到三十余合。神庭山阵上石恭见吴可成力怯,挥动狼牙棒出阵助战。力鹏以一敌二,越逞精神。石逊道:“眼见这老匹夫如此勇猛,二哥便与我一同去夹攻。”力鹏却嫌锤重,恐怕坐骑困乏了,便下了马,只待两个上前来。石敬使铜链,石逊使大杆刀,飞也似奔将出来。自古道:“双拳难敌四手。”怎见得力鹏却是神力无敌,一人逼住四个,全无畏惧,连吴玮璠看的都呆了。战有八九十合,力鹏真个是滴水不漏。无移时,却看石恭先自手软了,被力鹏右手锤砸来,正中面门,死在地上。石逊急来救时,又被力鹏左手锤打折了右臂。石敬忙保着石逊退回阵去。吴可成亦欲归阵,不想力鹏将手中金锤飞去,恰似流星赶月,正打在吴可成战马后股上。战马长嘶一声,翻在地上,把吴可成摔将下来。一旁赶出丁保、叶诚二将,不待他挣扎,双枪齐下,结果了性命。
且说石敬、石逊仓皇退回阵去,早恼动了山士奇这个魔君,上前搦战。力鹏见是山士奇,不由大喜,又要出战。吴玮璠忙拦住道:“师父已是力乏,再战恐有不利。徒儿愿替师父出阵,杀却那伙贼寇。”力鹏喝道:“你省得甚么!某的利害你又非是不知,只凭你的武艺,去了白白送命!”说罢,拍马直冲到阵前。山士奇也欺力鹏年老,毫不惧他,换了一条铁枪斗敌。二将各展威风,死命厮杀。交手百余合,兀自难见输赢。不提防石敬要与兄报仇,闪在马后,拈弓搭箭,射中力鹏左臂。力鹏带箭便走,被山士奇一枪搠倒战马。丁保、叶诚死命救回去了。吴玮璠怒道:“贼人焉敢暗算吾师!”山士奇立马大笑道:“常言道:‘兵不厌诈,咎由自取。’只许你放冷箭射伤我的兄弟,却不许我射你的师父么?”孙子路把令旗一挥,教大军掩杀过来。吴玮璠虽是忿怒,却已见识过山士奇的本事,只得把力鹏扶上战马,下令鸣金收兵。
当下吴玮璠教将力鹏抬入病房,与丁保、叶诚同来看视。吴玮璠道:“今日虽是斩了他二将,伤了他一将,师父却坠马受伤,更兼折了他的爱马。”叶诚也叹道:“又不知何日能杀却孙家贼人。”说言未了,只见力鹏忽然睁开双眼,三个大喜,却见力鹏叹道:“果然人不可不服老,想我自三十岁时,便多与这伙贼人交手,每每杀得他喊爷叫娘,不想今日却争些将命都折了。”三个听时,亦是不乐。半晌,吴玮璠道:“我师休如此说,而今庙堂之上主事之人,不过村夫子耳,迂阔惧事,故而只知因循旧例,全无大计。以至朝事大坏,武备不修。非我师所能为也。况今日亦斩了他二将,伤了他一将。贼锋已挫,料他不敢再来。”四个又感喟了一番,不在话下。
且说孙子路等胜了官军一阵,在中军大帐中设宴庆贺。吃了许久,孙子路忽道:“各营传令,明日退兵,回还神庭山去。”众将皆骇,山士奇道:“少主何故如此?今日大胜,正好进取州城,怎地便要退兵?”孙子路叹道:“今日虽胜,却也折了三将,欲夺此城,已是不易。况此次出兵,夺了三县之地,却也彀了,何必久居于此,空耗儿郎。”众将见他说的笃定,俱不敢再言,次日拔营而去。城中力鹏等人闻之,十分欣喜,却待追时,忽然知州有令,教只将其逐出州城则可,不可多追,以免有失。力鹏无方,只得受命。从此神庭山之兵横行于登州乡野,却只是不敢近州府。似此便又无事。
只说这孙子路立下老大功劳,一时春风得意,便生出游乐之心,时时一人至神庭山后饮酒赏景。这神庭山后却是一处山尖,高插入云,唤作妙峰顶,这崖顶草木葱茏,又生着一棵大柏树,孙子路甚爱此间景致,便时时到此。说来也巧,此间忽现一赤尻白猿,每每月夜独坐于山巅之上,逢人则如狼顾鸱张,血目而视。山中人兽莫不惊怕,唯有孙子路来时,竟会毕恭毕敬,似在拱手做礼一般。孙子路心下奇之,便常投食于它。忽一日,孙子路梦得那猿猴手捧仙丹,递与身前,转瞬惊醒。旦日早起,便听得侍女来报:“夫人有孕于身。”孙子路猛地大喜道:“昨夜梦神猿献丹于我,今日便有喜报,此儿定能光大我家!”于是当即至妙峰顶寻那猿猴,却怎的也寻不着,只得悻悻而还。不觉十月已过,正是孙子路之妻生产之日,众人正守着时,忽然门外厉声啸叫,哀婉凄厉。孙子路急冲将出去,只见那猿猴盘于屋旁树上,双眼赤红,目眦欲裂,啸叫不止,应和着屋中妇人痛呼之声,直叫得人人掩耳。孙子路见时,心下骇然,正待细看之时,就见那猿猴呕出一口鲜血,跌下地来。孙子路急看时,只见那猿已是魂归太虚了。此时屋中亦是传出婴孩之声,屋门开处,就见一个侍女抱出一个孩童来,向孙子路道贺道:“恭贺少主,喜添公子。”孙子路大喜,慌接过看视,只见此子双臂修长,二目圆睁,额上似有一道金印。孙子路看时,心下不由称奇,暗道:“此子想是神猿托生,定能光大我家。”遂教人好生安葬猿猴,自进屋看视其妻。只见那妇人斜倚在榻上,额上沁出薄汗,看着孙子路道:“相公,妾身终于与你添得这个孩儿了。”孙子路道:“正是,此子日后定有一番作为。”那妇人道:“却不知相公欲与他起什么名来?”孙子路不慌不忙,说出一番话来。有分教:
相逢萍水,聚谈此日经纶。
同事干戈,建立他年事业。
毕竟孙子路欲与孩儿起得甚名。且听下回分解。
此一回内,折了九员神庭山将佐:
秦翘、金直、白穆、龙和、龙休、孙鑫、石恭、吴可成
折了两员官军将佐:
李冲、王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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