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神庭山孙圣拜曾祖 天师观白钦斥枭雄

诗曰:

十年一梦花空委,依旧河山损桃李。

雁声北去燕南飞,高楼日日春风里。

眉黛石州山对起,娇波泪落妆如洗。

汾河不断天南流,天色无情淡如水。

话说当时孙子路道:“此儿面有异象,更兼生时有神猿来谒,想是神猿托生,似此神性,自当全大父平生之志,古法有云:神化难名曰圣。就定名为孙圣如何?”其妻亦是欣喜,再来看视此儿,越发喜爱。孙无涯听闻此事,亦是欣喜,当即便教上下同庆,不在话下。

单说孙子路自从有子,意气风发,四处扫荡,如此过得五年光景。这一日又引山士奇、史定两个,径至登州城外数里寇掠。忽然霹雳一声,唬得孙子路一惊,争些撞下马来。急看时,只见青州城门大开,撞出一彪人马。为首的乃是一员老将,手举擂鼓瓮金锤,飞马而出,正是那力鹏。孙子路大惊道:“从前数年,宋兵只是紧守城子,如何今日敢出城与战?”不及应声,力鹏已杀至跟前,兜头一锤,直盖头顶。孙子路慌将兵刃一架,几乎震开虎口,连忙飞逃。力鹏那里肯舍?纵马来赶,幸得山士奇、史定抵死挡住,方逃得性命。径奔回山,报说官兵如此凶猛,不知何故,欲多带人马,复与之战。孙无涯听时,亦是一惊,当时没了主意,只教孙子路下去,自家退入后殿,拜祭神主。正拜之间,忽然人报孙托天、孙灭天来见。孙无涯慌教带入来。

那两个上来行礼,孙无涯道:“你两个有何事要讲?”孙托天道:“此事十分蹊跷,宋人久丧其胆,多年不曾与战,如何今日却来?”孙无涯听时,亦觉心下大惑,遂道:“依汝二人之见,当是如何?”孙灭天道:“此必是那孙子路屡立功勋,不甘久居人下,故而假传消息,要大父将兵与他,欲效宋太祖陈桥故事也!”原来那孙托天、孙灭天本不服孙子路只因其父为长子便得了太孙之位,早有心害之。今日听闻此事,便觉时机已至,故来谮害。只说这孙无涯当时大惊,道:“如此却恁的好?”孙托天道:“将其诈来拿下便了。”三个定了计,孙无涯便将刀手伏下,教召孙子路来。孙子路不知是计,才一进厅,便吃刀手捉下。孙子路大叫无罪,孙无涯怒喝道:“你这厮假传军情,意欲图谋不轨,以我不知耶?”孙子路急道:“冤哉!孙儿所言,句句是实!官兵今不知怎的,着实威猛!”孙无涯喝道:“宋兵而今是不是当真凶猛,一试便知,且将这厮监了去。教托天、灭天整军与战!”便将孙子路押去了。

那孙托天、孙灭天领了将令,径出山来,往登州城而去。行不多时,就见远处跑来一个败卒,报说宋兵围了牟平县,连忙报信求援。孙托天听时,方知孙子路所言非虚,几乎坠落鞍鞽,以手加额道:“不想此事竟是真的,而今却是恁的好?”孙灭天道:“虽然如此,却也只好迎敌也!”两个催军趋近牟平,望见官军长围,不敢近前,远远下寨。才一立足,就听喊杀声起。二孙急上马时,就见官军杀到。为首者皓首银髯,手执双锤,正是力鹏。神庭山兵马不及应付,大败亏输,直退出三十里方才下寨。力鹏收了人马,对吴玮璠道:“从前庸臣用事,功业难成,空受了这伙鸟贼许多年恶气,而今皇上圣明,将那旧时迂儒尽行罢废,方才有我等显威之处。今日这等大胜,当真痛快!”吴玮璠道:“此事幸赖章大人一力撑拄,方遂我师平生之愿。”力鹏道:“此言甚妙,从前蹉跎岁月,若非圣上与章大人赏拔,何能有今日?此恩不可忘报。”吴玮璠道:“虽然,贼人必不死心,恐会来趁夜劫我寨栅。”力鹏道:“此言有理,教各营防备便了。”当时吩咐下去。

再说孙托天立脚得住,便叫苦道:“宋兵如此,却当如何?”孙灭天道:“而今只有一计,便是趁夜劫寨,若此计得成,也可成就一功。”孙托天道:“计虽好计,然宋兵未必无备。若是不成,又当如何?”孙灭天道:“而今我兄弟所带之兵将,多是旧时孙子路那厮所用的,于我兄弟未必心服。而今可差遣前去,如若败绩,却正好塞责与他,则兵权从此在我兄弟矣!而后再凭本山之险,慢慢地持久便了。”孙托天大喜,当时传令,令史定、陆辉二将,引精兵一千,趁夜劫寨。那二人心中不服,却也只得应命,出得帐来。史定怒道:“这两个鸟厮,自己恐惧宋兵,倒教我二人去送死。想我等追随少主,何曾受过这等鸟气?”陆辉道:“想此番若胜,则功劳全归他两个。若败,定当塞责于我等。”史定道:“如此奈何?”陆辉略一思忖,便道:“不若降宋!”史定大惊,忙掩住他嘴道:“贤弟仔细,此处不是讲此话处。”两个便寻了个无人处,细细图谋,定下了归顺官府的主意。

是夜二更,史定、陆辉尽起军马,人衔枚,马裹蹄,悄悄出营来,径奔官军大营。行至半道,史定忽地掣出剑来,喝道:“诸位兄弟,我等皆跟随少主多年,久受大恩。可恨而今少主却为谗贼所害,那二贼又教我等送死!似此之主,如何报效?我今决计降宋,汝等愿从者,便举起左臂!”众士卒也久有不平之气,这时便纷纷应允。史定便教改竖白旗,大张火把。径奔官军大寨。进得营去,却只见空空如也。两个大惊,正在忧虑,就见前面大踏步抢出一将,恰似金刚怒目,威风凛凛,立在面前。不是力鹏,更是何人?大喝道:“贼子那里去!”两个慌教士卒招动白旗,口称:“神庭山逆贼赏罚不明,我等情愿弃暗投明。”力鹏先前便见这一伙张着白旗,各举火把,早是犹疑不定,这时又听此言,便道:“尔等若是真投降,就为前部立功,去劫贼营。”两个一口允准,当时换了装束,引着旧部,径奔神庭山营垒。到得营前,两个呐喊一声,就冲将入去,厉声大喝:“神庭山今陷谗贼之手,早晚覆灭。诸位弟兄若要命时,且各散去。”那神庭山兵卒,本也多有怨恨二孙者,这时一见史陆两个如此,早无战心,登时作鸟兽散。那孙托天、孙灭天听得动静,急出帐时,只见四处起火,士卒乱奔。两个大惊,急抢了马匹,拼命奔回神庭山去了。

话说当时两个逃得性命,奔回山寨,孙无涯见二人败回,不由大怒道:“你二人夸下海口,如何却折尽大兵?”孙灭天道:“祖父容禀,不干孙儿事,乃是史定、陆辉二人心存异心,暗自降宋,方有此败。”孙无涯大惊道:“此话当真?”孙托天道:“此二人皆是孙子路之属下,孙子路失势,想必其心多有怨言,顾如此。”孙无涯道:“照你这般说,此三人皆包藏祸心,当如何处置。”孙灭天道:“为国家者,见恶如农夫之务去草焉,芟夷蕰崇之,绝其本根,勿使能殖,则善者信矣。”孙无涯道:“也只得如此。”当时三人便商议密计,将邓天锡、石敬、石逊这三个人也诈来拿下,另换他人把守山寨。

且说这石逊素来会审时度势,见孙子路已无复起之望,便暗中和孙灭天多有往来,当时见二孙要再度陷害,率先出首,伙同二孙一起落井下石,邓天锡、石敬皆被拿下,百番拷打,严加审讯。邓天锡不堪其辱,当堂剖腹,自扯肚肠以示忠心,不多时便是断了气。石敬也本待受死,石逊却来为其讲情,保下一命。孙无涯见邓天锡如此赤胆忠心,自觉有误,便不再追责于孙子路,只叫关入牢中严加看守。孙灭天、孙托天见此时机,自不会放过,暗使廷尉刑讯逼供,所构之罪不过莫须有之名,责道:“少主今欲反邪?”孙子路道:“我一片忠心为国,何谓反邪?”廷尉道:“少主纵无谋反之举,未尝无谋反之心耳。”孙子路见此,情知已无望生还,又不堪其辱,辟食五日,呕血而死。

且说孙子路之妻潘氏见自家丈夫枉死监中,心知不免,本欲追随丈夫而去,只因挂念孙圣。正犹疑间,却见一老者闪至身前,潘氏道:“此处早吃看住,那里会有人来?”便道:“何人来此?”那老者上前叩首道:“主夫人,老仆孙慈顿首。”原是龙家府上一个老仆,后又随了孙家之姓,唤作孙慈。这潘氏见时,便伸出右手道:“夫君为族中二贼所嫉恨,每日只在大父前诋毁,而今我亦奄奄将亡。止有你还念顾,此恩重矣!”孙慈哭道:“老仆受故太子之恩,没齿难忘,今知少主困顿,故而舍命前来得见一面,死亦不憾。”潘氏撑起身道:“老叔切莫折煞自身,我却有一事相托,便是小儿孙圣。其父已亡,我又眼见不得活了。必保不得其性命,惟有托孤与老叔,带了他远去!”言毕便以头触柱而亡。孙慈见潘氏已死,又哭了一场,转身而去,走至山后一间小屋,就见其中床上卧着一个孩儿,便是那孙圣。模样生的古怪,身穿一件白布短小直裰,面容羸瘦,不满四尺,圆眼睛,查耳朵,雷公嘴,已是数日不曾进食。那小孩见着孙慈满面凄容,心下已是猜着七分,却只是木木地坐着。孙慈将前事说过,要引他去,孙圣自是应了。当下孙慈至伙房卷了十数张面饼,连同一壶水,都作一个小布包裹了,带了孙圣,星夜离了神庭山,奔东南方去了。

且说孙慈、孙圣一老一少昼夜赶行,过得三日,身上干粮也是食尽,到了午时,孙慈看那山路崎岖,也是叹息道:“此处人烟稀少,怎的好求点小菜饭来与少主吃。”正说间,孙圣猛闻得一阵粥香。便拉孙慈一同前去,爬至坡后,走出空地看时,只见山脚下有一夥男女老少各捧破碗排队领粥汤炊饼。孙慈、孙圣连忙下山,孙慈排至队后,开言问道:“不知此处是那个仙圣普渡,可否容我二人饱餐一顿。”人中回道:“此处乃是唐天师道观,俺们这彪穷乡多得他救养,方才有口粥喝。你们二人若是也要,自去后山道观里拜访。”孙慈听了甚是惊喜,连忙化了两个炊饼交与孙圣道:“少主在此等候,老奴且去道观中拜访天师。”孙圣应了。见孙慈走远,孙圣肚中实在饥渴,便把那两个炊饼一气吃下,又无清水相助,频频噎声不断。那几个道童见此皆大笑不止,中有一个道:“这般猴急下肚,只怕是糟践这好面炊饼了。”孙圣听了立时大怒道:“你这厮好无礼,可信我打你满地找牙!”那道童听了也是怒道:“那里来的眼瞎乞丐,今日且叫你知我符何威风。”符何一面闪至孙圣身前,拽拳便往孙圣脸上打。孙圣见了,霍的闪过,孙圣抬手一掌,早把那符何左脸打肿,翻倒在地。符何起身大怒道:“陆协师弟、寿敬师弟、席度师弟,且和我一起来打这小厮。”话音未落,就见发放炊饼的几个道童一并奔来相助。三人听此,皆是圆睁二目,喝道:“便是你这厮打伤了我符何哥哥!”孙圣啐道:“自家技不如人,却还敢叫帮手来。”三人听罢,怒不可遏,一齐上前,拳雨纷飞。孙圣抬手相招,一人架住四人厮斗。那一彪饥民见得几人架势,一哄都走了。

五人正扯斗间,却见一人撞入垓中。孙圣看时,竟是那老仆孙慈,摊开双臂,保着孙圣在怀中,犹如牝护雏鸡一般道:“少主莫忧,老奴在此,谁人皆不可伤你。”符何四人围着孙慈一阵拳打脚踢道:“你个老虏快滚!”孙慈闷哼数声,仍是死死护住孙圣。孙圣见状也是叫道:“慈叔闪开,且看我打这几个小厮!”孙慈那肯,只把孙圣好生护在身下。六人正在拉扯间,就见天边降下一朵白云,一人自上缓步踏出。二人看时,只见那人生得鸾姿凤态,长髯广颊,方瞳碧眼,仙风道骨,却不知是何路先圣来。符何几人大惊道:“师父怎的来了?”那仙圣看了符何等人一眼,厉声斥道:“自家学艺不精,怎敢迁怒他人,欺凌老弱?”抬手一挥,只见几个金甲神人自虚空里钻出,揪着四人衣领,一下遁走。

那仙圣转身又搀扶起孙慈道:“弟子违规,有失书礼,还请二位见谅。”孙慈连忙做礼道:“多谢天师在此施恩。”那仙圣笑道:“不过野菜粗饼,岂堪此夸。”孙慈道:“恩公却说那里话?我等也不是精细之人,那需甚细脍,只是一饱便彀。”那仙圣便又自案桌上取了粥饼,拿来与这俩老少吃。二人实则饿极了,也不顾甚么软硬滋味,拿起便吃。那仙圣自坐了看他两个大吃,笑道:“这等粗食,二位如此抬爱,想是困窘的急了。”那孙圣听得此言,心里不服,便叫道:“一吋之困,何足道哉?若日后腾达,这等事只在笑间。”那仙圣见他这般轻狂,却不由得生出些别意来,笑道:“小友这等自爱,老夫甚是中意,想来小友此等贵气,日后必有作为。”便道:“此儿人困志高,实乃大用之材。他既有青云之志,却好老夫这一身修为,无处相传,而今正好襄助他一程。”孙慈听说,知是逢着了大修为之人,急起身拱手道:“承蒙仙长抬爱,岂敢不从?不知仙长尊姓大名?”那仙圣笑道:“老夫见首神龙唐益是也!”孙慈心中惊道:“莫不就是开边熙河显灵助王韶得胜的仙圣么?”连忙叫孙圣行拜师大礼。那孙圣何等悟性?亦知逢着了大机缘,当下便执了弟子礼。唐益点首,抬手一挥,只见眼前仙气缭绕,钟声袅袅,童子采药,素纱白衣,先前荒芜之景,转眼竟是一番清雅之地。二人大惊,身后唐益缓步上前道:“此乃西华毛天师云游至此所修之观,传此吾辈已经四辈人矣,此后你们祖孙二人可尽在此安歇。”二人谢恩未罢,又见符何几人鼻青脸肿,各自上前赔礼道:“先前我等粗鲁,还请孙师弟莫要记怪。”孙圣笑道:“怎会,还请今后众位师兄多多照料。”众人心结已解,谈笑甚欢。自此孙圣便一面留在这蛇豹山中修起道来,一面安养孙慈天年,不在话下。

且说孙圣每日只在蛇豹山上随唐益练功修道,不分春秋日月,这日天清气爽,唐益偶来出关,携着孙圣下山采买经文,一路走来,不觉已是到了一座亭前,夕阳在山,唐益自坐当中打坐,孙圣手捧几卷经书,正要寻路下山,抬头一看,那路口正遇着一乞儿。那乞儿见着师徒二人下山,却只是不理。唐益见时,心下不忍,看那乞儿,虽是一身褴褛破衣,生的却是剑眉秀目,方额微须,中等身材,深藏英气,却未知是那路灵童来。唐益便问其年甲名姓,那乞儿却将头缩在怀中,不肯答复。待唐益再问时,便厉叫道:“干你何事?休再相欺!”唐益见他如此,待要再问,就见孙圣一阵怪叫,扔下经书,上前推攘,早把那乞儿赶下山去。唐益道:“徒儿何故如此?”孙圣一面捡起地上经书,一面道:“今日难得同师父出关,怎可能让此乞儿扰了雅兴?况那乞儿沿此跑路,可见此路能行,也便我们师徒二人回山开路。”唐益见此,也不好再多说。师徒二人便就那条下山路,返回蛇豹山去。

不想才至山脚下,师徒二人又见得先前那名乞儿竟又在那山脚下徘徊,见着师徒二人转来,急要走去。孙圣见时,以为他纠缠己身,心下越恼,正待再度发作。就见唐益只手拦住孙圣,缓步上前,张开一双神目,看了几眼道:“兀那乞儿,我本是见你有些体悟,有心度你一度,何故只是相避?”那乞儿尤自不答,唐益见时,便自袖中取些吃食:“你却是饿急了,此处倒有些与你。”那乞儿看是如此,怔了半晌,终究舒过手来,拿着吃了。唐益见他吃过,便道:“你是何处人氏,为何来此?”那乞儿道:“小儿姓白,名钦,小字客星。家本是台州人氏,父亲家中也有几亩田地,因而做过农家活,有些力气。谁料连年旱灾涝灾不断,家中无有收成,税收又逼得紧,我爹娘因此先后翻做了流民,数月前得病害死了。止剩得我一个,只得往来北上,一路乞讨。”唐益听时,叹道:“世事如此,诚可畏矣!你可愿与我做个徒儿?”白钦翻身拜倒,叩头行礼。唐益道:“你资质颇佳,日后当有所为,你便先随我上山。”白钦、孙圣听罢,面色各有缓变。二人便随唐益径入蛇豹山上道观里看极,行不数步,果见那道观在此,唐益端坐正中台上,两边各有三十个小仙童侍立台下。

当下白钦入观,唐益即命小童引白钦出二门外,赐予几副笤帚撮箕,只教他每日洒扫应对,进退周旋之节,全盘观中污垢脏灰。过不多时,众童子奉行而出。白钦见众人已散,就先到门外,又参拜了大师兄孙圣,孙圣那会搭理。唐益便就于廊庑之间,安排白钦寝处。次早,便再起工作,唐益自与孙圣等众徒学传授言语礼貌,讲经论道,习字焚香,每日如此。白钦闲时即也能听一小段,余时尽在扫地锄园,养花修树,寻柴燃火,挑水运浆。凡所用之物,无一不备。在这观中不觉倏三四年过矣。

一日,唐益又是登坛高坐,唤集观中诸位,孙圣为首,开讲大道。唐益未讲多时,忽地停将下来。众弟子只道有甚错处,登时俱垂下头去。却见唐益道:“山外似有客来,不知何人愿与我去迎一迎?”只见坐下一个女弟子起身道:“弟子愿去。”此女本姓李,小字明容,乃是京师名伶李捷的独女,父母俱是天下名角,御前有名。因其自幼追随父母习乐,亦是颇知乐理。只是一年前,因习艺过甚,落下些隐疾来。其父母恐她寿数不长,故而送她至蛇豹山修道。这李明容当下便出得山门,便见数个汉子爬将上山来。李明容看这数人时,俱是武夫模样,心下不免发怯,正欲走时,数内一个叫道:“兀那妇人,可知一个人么?”原来这李明容年纪虽幼,却堪堪尤物。故那几个不疑有他。李明容无奈,只得住脚道:“不知欲访何人?”那人道:“我等奉神庭山孙无涯之命,来寻他的曾孙,约摸少你数岁,单名一个圣字。”李明容听时,便道:“若说孙圣时,我师唐益座下当真有一个唤作此名者。”那人听时,急道:“莫非是大名鼎鼎的见首神龙唐益么?既是尊处有个孙圣时,且容我等见上一见,就有分晓,烦请仙姑与我等引见!”李明容遂引了那几个进了山门,径至法堂拜见唐益。那为首的上前禀明来意,竟是那神庭山来信求孙圣归家。

原来自老仆孙慈携孙圣出走之后,神庭山日趋衰颓,孙无涯一人乖张虽止,断敌不过那孙灭天、孙托天败家之祸。克巴见着此种情形,大感前路无望,只留着一只雕鹰尸身悬于房中横梁之上。孙无涯叫人取下来看,这雕鹰口中竟留一封密信,乃克巴所书,待孙家天才出世之日,方来辅佐圣主。孙无涯看完一阵惆怅,叹息不止。缓缓才道:“我孙家不幸,竟生此吞金食银之货。我那两个兄弟无为、无名又于前几日相继病死了,我已老矣,后嗣无望,师父也不来助我。”却听身旁一仆从道:“大王却忘了那孙子路遗孤孙圣么?三年前那孙慈引他出走,留下一封书与大王。那时大王并未在意,何不寻他回来,或可为我孙家圣君。”孙无涯听得此言,一下醍醐灌顶,连忙去寻那封书信。拆开看时,方知孙慈引着孙圣,往东南方去了。分外惊喜,连忙叫人带起金银珠宝,一路望东南方去寻孙圣,务要将其带回神庭山来。

唐益听时,正待问孙圣根由,却见那孙圣闻孙无涯叫其回归,早已大喜道:“师父,慈伯,大父终是清醒了。”孙慈也是泣涕不止,唐益听罢,却是捋须思索一阵,开言道:“徒儿也莫心急,此事非同小可,你而今尚是一童子,若就冒然回去,恐有不美。且待为师与你一同返还那神庭山一轮,再见分晓。”当下唐益便同孙慈、孙圣一齐火速收整了行囊,起身前往神庭山而去。不荀几日,便是到达。孙无涯见着孙圣归来,心里甚是欢喜,孙圣便上前参拜孙无涯,却见孙无涯猛然自座上起身,痛哭不止。孙圣连忙道:“大父何故如此?”孙无涯泣道:“皆是我老来昏聩,不明是非,让圣儿你爹娘性命都折害在奸人手里。我还有甚面目敢见孙家列祖列宗?”说罢便号哭失声。孙慈道:“大王虽是忠义,但必要如此小见,竟是妇人之仁了。自古英雄豪杰,谁无失算之处,子路夫妇在九泉下,也断不怨怅大王。”孙圣也道:“此事何尝是大父之错,休要这般引咎。孙儿已是拜入见首神龙唐益门下,亦有修为了。”唐益见时,便也上前见了礼。孙无涯一听唐益大名,不由大喜,又是垂泪道:“圣儿既有仙师相助,日后定能为大事,但愿仗众位齐心协力,辅佐圣儿你遂我一族之志,我便随令先见了地下,也可偿还你一家血债了。”众人又再三说,孙无涯方才收泪立起。又吩咐办酒筵接风庆贺,叫大小头目都来参拜了。那孙托天、孙灭天青着一张面皮,也是勉强相陪。

席间,孙无涯便提立孙圣为神庭山储君一事,孙圣、孙慈皆是大喜,正要应合,却见唐益起身把盏道:“大王之意虽好,然我这徒儿大伦未尽,暂且告辞。倘能摆脱尘缘,异日必依门下。”孙无涯道:“大师傅此意虽好,然我神庭山之事亦乃万分紧急,不知须待何时,方可归来?”唐益伸出手指,只道:“而今小徒乃是十岁,若要功法大成,须得十年,俟其弱冠之时即可,还请大王静待佳音。”孙圣听时,亦言己还欲精进道法。孙无涯听时,也只得允了。两下议定,唐益便带孙圣、孙慈起身告辞,孙无涯也叫人送行。

三人迤逦下山,孙慈道:“大师傅此番何不让少主认祖归宗,也完子路大王遗愿。”唐益摇头道:“尊老不知,却才席间,老夫观那孙托天、孙灭天兄弟俩面色,想来不是自甘人下之人。必将暗中讥谀,陷害徒儿。若是此时回山,无异自入虎口。十年之约,既乃我徒儿历练成长,亦乃神庭山内耗而空,自为我徒儿所夺!”孙圣大感叹服,道:“师父真乃神人是也。”唐益道:“你休谢我,只是从此好好修道,日后做了神庭山之主,接引这伙凶顽皈正,便是对得起为师了。”孙圣听时唯唯连声。转眼又是三年已过,其间又有石泽霸、常轩、张岳、徐霖、夏懋五人前来投师学艺。

先说这石泽霸其人,本是生于商贾之家,钟鸣鼎食。其八岁之时曾梦得腾云入武陵天宫,见得灵神传授其通臂斧法七式,牢记于心,旋即转醒,竟是无师自通,练成此斧法。双亲见这石泽霸天通武艺,便请工匠为他打了两把金蘸斧。而后其父母因于山中不幸遇虎殉难,尸骨无存。石泽霸知此消息,只身一人提斧入山涧,单闯虎穴,归来之时但见门口三颗虎首穿插杈上,那三身虎皮自请人裁缝成裙,系挂下身。家中钱财尽为双亲安葬所用。从此石泽霸便流落江湖,沦为乞儿。天幸侥逢唐益下山讲道,见此子气度不凡,便收入观中为徒。

那常轩原是楚州农家出身,因吃连年祸害丧父失母,只得奔走江湖,投托丐帮,学得几招打狗棒法在身,因在街上行乞之时偶遇一无赖当街无礼女子,逞侠义之气,两步上前打走无赖,救下那女子。这女子便是徐霖,因花石纲害民不浅,逼杀爹娘,翻为流民。从此两个便相依为命。因道观布施行善,二人便也得此恩惠,共拜唐益为师。那张岳之家本是常轩父辈故交,平日困窘之时多有接济,常轩自投蛇豹山后,知晓张岳家中亦因苛捐杂税之灾几乎不在,便书信一封,邀其来此共投唐益。独有那夏懋乃是青州府城门巡官之子,自其父去后,便袭得此官,却因犯事吃罚,革了俸禄,因唐益名声播于四海,便也来此相投,甘拜为师,不题。

这边道观之中生机勃勃不必多说,单言那孙慈自来无所忧虑,每日也只如阍人般静坐大门,明悟世事,颐享天年。忽来一日,孙慈因感风寒,寻医问药已是无用,就在观中归西。临终之际,又把孙圣叫于床榻前,言道:“少主且听老奴此言,此生一世,人谁不死。我年老矣,死固其所,亦无遗憾。只愿少主,居家则孝,为王则贤,勿陨家声,毋坠先主之志。至于毁身哀瘠,徒自伤怀,于九泉何益哉?况少主身怀龙命,注定不凡,此身乃国家驱驰奔走之身,若令哀毁废没,则上负大师父之知遇,即下负乃先主之属望也,老奴先行一步,于九泉下见龙主。”说罢,孙慈瞑目而逝。孙圣痛哭不已,遂戴了孝头巾,一如丧父母一般,似此数月。

只说孙圣谨记箴言,遂时时以此自况。然却恐本师教训,不敢自明,于是从此常以晋王李亚子自类,以示不忘忠正之心。那符何等亦是附和。这一日,孙圣无事,遂又与符何等闲议。正说之间,就见白钦执着竹帚走过。孙圣有心调笑他,便叫他:“白师弟何不来一道儿论史?”白钦知他心意,正待走时,孙圣又道:“虽然白师弟性冷,怎地连这等薄面都不与为兄?”白钦听时,亦只得应了,一同来坐。那孙圣复又谈起前事,笑道:“想那李氏一族,昔时反唐,而后却是唐室孤忠,真乃天下奇事。”符何亦道:“以孙师弟之忠义武勇,岂不正类那李亚子么?”孙圣听时,好不快意,正心喜时,却见白钦垂手低头,全无所言。孙圣心下不喜,遂喝道:“白师弟何故不言?莫非另有高论么?”白钦却不抬头,只道:“师兄以李亚子自类,岂不闻李亚子而后受人之劝,欲登帝位,生生气死本师张承业之事么?似此作为,如何言忠?莫非师兄亦有此意么?”孙圣见他说出本心,登时又羞又恼,怒道:“你焉敢拿这话讥我?”白钦本也是血气之人,见他动怒,亦怒喝道:“你教我言明本意,我便说了,你却又如此癫相,欲做甚么?”孙圣越怒,揎起双拳,扑面便打。白钦亦是劈面相还,两个扭作一团。后唐益赶到,此事方才罢休。可叹这二人平日本就不合,由此竟还心生间隙,再无和意。

不荀又过数年,眼看十年之期已到。孙圣、白钦皆已学有所成,预备出师,唐益道:“今番你们二人将以出关,吾现赐汝等二人四件稀世珍宝,济世安民。”白钦、孙圣二人拜谢了。

唐益一声轻喝,就见两旁屏风之后各走出两个青衣童子,头先一个手捧一匝金丝玄布,扯开封口,里间乃是一把雪花陨铁开封剑,自那虚空中鸣啸的响。唐益道:“此剑名唤星君剑,乃昔日真宗檀渊之战时天降陨星所铸,削铁如泥,当合汝白钦。”孙圣见了,便也自一旁童儿手中取来一个布囊,扯下两头金丝条带,竟真是一根玄金齐眉棍,孙圣大喜,就听唐益道:“此乃玄金箍棒,自辽国玄金打造而成,合重一百三十五斤,正合徒儿你所用。”孙圣道:“师父可还有宝贝?”唐益道:“余下二件器物非你可用,当属白钦所得。”余下那俩童子连忙各取珍宝,原是一副良弓,并着一本武学之书,名唤《玉臂录》。白钦拜谢着收了,孙圣见此,心里端的是邪火从生,便又百般搅缠。终是觅来一件宝物,却是一张虎皮裙。孙圣穿上,果是齐天在世,大圣归来。

却说孙圣得了宝,便径至观后一茅舍中拜别妻子,你道是谁?不是别人,正是那李明容。原来那日李明容听得孙圣身世,又思他这数年习艺极快,料定他日后必成人物,于是从此留心于他,渐渐与他相近。那孙圣本也是有色性之人,见这李明容颇有少妇之味,更兼妙音悦耳,又有心借其父之力,结交朝廷大员。如何不喜?慢慢两个便成就好事。唐益虽然知晓,却也有心借官家之人带掣孙圣皈正,故未行拆凤之事,只由着他二人性子。后李明容便有身孕,足月产下一子。孙圣颇为欣喜,取名为孙云,今年已是四岁了。当下孙圣对李明容道:“我此般回返神庭山,前途未卜,倘或一时失度,就失了性命也不可知。若是那般,却误了你母子前程。我走之后,你且带云儿回返岳丈家去。若我能得成功,必来寻你母子。”李明容含泪依允。孙圣自离了蛇豹山,回返神庭山去了。那白钦却道己无处去,情愿终生为本师守业,仍是留在蛇豹山,暂且不题。

只说这李明容得了嘱托,当下便来向唐益辞行,言己已离家一十一载,昔年父母却是最爱惜自己。而今多年不曾相见,深感相愧。唐益见她一片赤诚,也便允了。当下李明容引了孙云,径奔东京去了。行了数日,便回至东京,径至家中拜见父母。那李捷夫妇见她引回一个孩儿来,皆是大惊,忙问这是谁家孩子。李明容早料得此问,从容道:“此我与师兄子也!”便将这数年之事一一说出。李捷听时,只觉眼前一黑,争些昏将过去。其母樊氏亦是登时哭喊起来。李捷勉强定了神,便大怒道:“这个业障直恁地不知羞!”李明容叩首道:“孩儿诚知父母之命,只是师兄实乃难遇之豪杰,孩儿实不愿错过此缘。且他久受本师教训,早有受招安与国出力之意。父亲何故如此慢人?”李捷道:“你怎地知道他必可成功?倘若真如他所言,你却当怎地计较?”李明容正色道:“若是那般时,孩儿情愿终生独守空闺,为他将此子抚养成人,日后全他一生之志,则虽万死而无憾矣!”李捷听得此语,半晌无话,自教她回房去了。樊氏见丈夫不言语,一时急的无方,竟扑将上来,哭道:“你这厮怎地如此心冷?那是你的孩儿,竟要由她做个无根的浮萍么?”李捷吃这一吓,几乎要跳将起来。急扯开手道:“做甚么这副癫相?你道我本意如此么?可而今却又当如何?那童儿已然四岁有余,若是不将容儿嫁与那人,却有何人肯娶?纵然我再怨容儿,也是她的父亲。莫不成还真个绝了情分么?想她自生以来,俱是我二人与她谋事。她今日如此,想也是有意自主一事来,其心已坚,又岂是我等劝得的?而今却也只好依着她了。倘或真个等来,也是不坏。”樊氏道:“然这厮本是山东巨盗,如若容儿嫁与此人,却不是入了虎狼窝?”李捷笑道:“自古岂有白头的强盗?若是此事得成,他日多方谋划,替他寻个招安的路子便了。”樊氏听时,却也只得依了,当下自教几个贴身的丫鬟去好生照看那母子二人,专等孙圣消息。似此过了一年,不见消息,樊氏稍稍地忍不得了,便要丫鬟去劝女儿。不想明容听时,脱地便将一个茶盏掷做粉碎,大怒起来,丫鬟无方,只得回告老主人。李捷夫妇正在恼时,忽然一个门子来告:“门外一个长尖脸的后生,引着一个大汉,带了几个小厮,挑着金银礼品,说是来拜泰山大人。”李捷忙叫请了进来。那后生走近屋中,李捷、樊氏看时,果然一惊,这一下,有道是:

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

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

正是:

两草犹一心,世事如棋局局新。

人心不如草,尘世难测几浮沉。

毕竟来的这后生何人是也?且听下回分解。

此一回内,折了五员神庭山将佐:

邓天锡、孙子路、孙无为、孙无名、孙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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