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功成身退逍遥游,千古英雄俱从流。
器宇轩昂谁可比,肝肠爽朗少堪侔。
英雄热血长空洒,伟业丰功史册留。
一曲悲歌惊日月,精神器宇耀千秋。
话说当时歙州高太尉的人马呐喊摇旗,杀奔清溪县来。忽然山后一声炮响,喊声大震,只见树影中飘出南军大旗,上书一行大字曰:“御林军副总管贺从龙”。高俅疑惑,定睛看时,只见对阵远远拥出一骑马来,遥望马上端坐的将军打扮,不是贺从龙又是那个?高俅大叫道:“此贼尚在!我军轻入重地,堕其计矣!”急勒回马便走。背后范文虎大喝一声:“高俅休走,你中了贺将军的妙计,快束手就擒罢!”高俅暗暗心惊。闻焕章却道:“太尉休慌。”令偏将韩世忠把箭搭在弓上,望那贺从龙身上射去,不偏不倚,正中头上盔缨,应声而倒,却是个木像。高俅这才恍然大悟,忙问其故。闻焕章笑道:“此前我曾担忧贼人诡计,现在观之,那厮确是当真死了。前番交战,贺从龙平素心高气傲,自仗胸中武艺非凡,每每亲自在阵前叫骂,要与大军见个高低。如今却只有远处一动不动一虚影,贼军兵将,个个也似无恋战之意。且方腊气数已尽,军中所剩能战军马无几,定然不是大军对手,尽管追杀。”南军果然魂飞魄散,弃甲丢盔,抛戈撇戟,各逃性命,自相践踏,死者无数。官军追杀过四十五里,军马俱已漫散。宋军大队人马直奔清溪县而去。
话说宣和三年四月二十四日,各路军马俱已在清溪县下取齐,合兵一处。童贯升帐,诸将拱立听调。放炮鸣金鼓升旗,随放静营炮。各营哨头目,挨次至帐下,齐立肃静,听施号令。凡呐喊不齐,行伍错乱,喧哗违令,临阵退缩,拿来重处。又有旗牌官左右各二十员,下营督阵,凡有军士遇敌不前,退缩不用命都,都拿来处治。旗牌遵令,各下地方,鸣金大吹,各归行伍,听令起行。然后传令,遣调水陆诸将毕,吹手掌头号,整队;二号,掣旗;三号,各起行营向敌。敲金边,出五方旗,放大炮,掌号儹行营,各各摆阵出战。
是日宋阵门旗开处,节度使韩存保从门旗下飞马出阵。两军一齐呐喊。中军里二王子方亳把令旗一招,教前部陆行儿、邹通领红旗军去冲击。二将遵令,两阵迭声呐喊,战鼓齐鸣,韩存保接住陆行儿厮杀。那陆行儿亦是贼中勇猛之将,二将刀来戟往,斗到三十余合,不分胜败。韩存保见暂是个平手,有心用车轮战之法取他,便卖个破绽,换张开上前交战。那张开的开锋枪使得神出鬼没,邹通唯恐有失,挺枪来助。三员大将转灯般厮杀,张开也未曾输了半点便宜。正斗到喧闹处,张开大吼一声,展平生之力,一枪把邹通刺下马去,落地无声。张开顿感力乏,教王焕替下来接着斗,陆行儿却脱身不得。二人枪来刀去,正是对手,约有七八十合,不分胜败。项元镇在阵后,早看够多时了,拍马纵到垓心,使一招“力拔山河”,将枪把那大刀直压到马腹之下。陆行儿大吃一惊,仓皇之中收刀不得,早被一枪将马腿劈断,颠下马来。两个副将飞马直冲出阵来,倒拖着陆行儿回归本阵,官军高呼喝彩。方亳听说登时折了二将,忙传令旨,急教退军。只听得宋军中一声炮响,兵马纷纷扰扰,白引黑,黑引青,青引红,变作长蛇之阵。簸箕掌,拷栳圈,围裹将来。
且说左哨方杰、杜微听得四边喊杀声起,慌忙引兵伺候。赛张飞蒋超一马当先,杀入阵来,正与方杰交锋。两个狠斗了无数回合,那蒋超寻不得方杰一丝破绽,方杰也兀自讨不得蒋超半点便宜。方杰便将戟法一变,不再狠命相搏,却只出七八分力气,戏斗蒋超。这蒋超是个性急的人,咆哮如雷,却一地里没寻得半点破绽,只得把那条丈八点钢矛直上直下地紧逼过来。方杰见他把出浑身本事,直到渐渐没了气力,内心只是暗笑。只见方杰卖个破绽,放蒋超一矛刺来。蒋超使尽猛劲,只要速取方杰性命,却刺了个空,半个身子直向前倾。方杰霍地一个镫里藏身,画戟从马项上刺将出来。只听得蒋超狂叫一声,咽喉和戟尖撞个着。但见鲜血飞溅,蒋超坠于马下。方杰斩了一将,回马便走。民兵总管韩羽手持飞砂,挺刀来赶,却被杜微掣起飞刀,直搠到心窝里,扑地便倒。卓运远等官将收拾了两个尸身,待要去追杀时,只听得烈焰涨天,炮声震地,只得作罢。此时马公直与翼景亦已引兵杀入右哨,截住钟惯、徐虎二将厮杀。钟、徐不见左哨方杰军马来接应,先自有了八分惧怯。两下战到五十合之上,先见徐虎力怯,被翼景拦腰一刀,砍下马去。钟惯情知不妙,待要走时,被马公直一锤砸碎了马头,颠下马来,揪住捉了。
却说方亳与娄丞相正在中军遣将,只听得四下里喊声大振,四面厮杀,直将一队军马摆开。但见:
金瓜密布,铁斧齐排。方天画戟成行,龙凤绣旗作队。旗旄旌节,一攒攒绿舞红飞;玉镫雕鞍,一簇簇珠围翠绕。飞龙伞散青云紫雾,飞虎旗盘瑞霭祥烟。左侍下一带文官,右侍下满排武将。虽是诈称天子位,也须直列宰臣班。苟非啸聚山林,且自图王霸业。
南国阵中,只见九曲黄罗伞下,玉辔逍遥马上,坐着那个草头王子方腊。怎生打扮?但见:
头戴一顶冲天转角明金幞头,身穿一领日月云肩九龙绣袍,腰系一条金镶宝嵌玲珑玉带,足穿一对双金显缝云根朝靴。
中军主将王禀杀入中军,先把“圣公”字样大旗砍翻,却正与娄敏中撞个满怀。这娄丞相平生也爱刺枪使棒,却终是个没甚力气的文弱之辈,如何是对手?早被王禀一剑砍断左腿,跌下马擒拿。邵皇后、方亳、方怠,也俱被众军将在马上活拿了。唯独留下方腊一个,早已怔得呆若木鸡,被折可存抢入怀里,劈胸揪住。方杰、杜微汇合了合后军马,祖孙三人已退回到帮源洞去了。四面宋兵,夹攻清溪大内,诸将四面八方杀将入去。各各自去搜捉南军,打破了清溪城郭。
当时童枢密分派军马,王禀领中军,辛兴宗领前军,杨惟忠领后军,从正面直捣清溪洞贼巢;另分调一拨人马,刘镇领中军,杨可世领后军,王焕、马公直、赵明、赵许同宋江等梁山将佐领前军至洞后夹击。方杰等在帮源洞口大内,屯驻人马,坚守洞口,不出迎敌。只因那帮源洞门岭崖壁峭,坂险径危,官军大队一时亦难以攻克。
且说方杰祖孙那一众残兵败将吃那大阵破败,一路丢盔弃甲,退守帮源洞中。方垕正欲遣人去皇宫联络,速速转移宫中多年搜罗来的民间珠宝玉器。原来这方腊起兵之处,所信愚民顽者大多携老扶幼,举家参入。方腊为筹军费钱粮,便让信民都需变卖自家田亩房产,每遇一家,不得私藏。军中所用衣食开销,皆须由各兵长分配开支。凡作战所获金银、绸帛、珍宝都须上交圣公,个人不得私藏,违者合家抄斩,死后不得飞升入堂。故而无人不从,多年经营,宫中自然金如叠峰,银如星河,鼎铛玉石,金块珠砾,明星荧荧,皆乃百姓家中剽掠倚叠。
当下方垕遣人入宫中,殿内已是一片狼藉,乱兵涌入殿中劫掠宫人、御物。汪公老佛、冯喜、陈箍桶几人连忙带兵压制,激战片刻,终是平得宫中纷乱。汪公老佛方才接了方垕书信,看了几眼,连忙对众人道:“眼下圣公已退入帮源洞中据守,我等速将宫中珠宝转移,仍可就一方再举圣公复起。”冯喜、陈箍桶刚是答应,却听得一人怪叫道:“只怕你等是无福消受了!”众人看时,原是刑部尚书云璧提刀出来。
汪公老佛正欲诘问,就见殿内两旁暗室内,户部尚书柯引带着一彪兵士,手拿铁枪,闪身冲出。陈箍桶惊声叫道:“你等身受圣公厚恩,如何背叛?”柯引厉声笑道:“正如你所言,天下势犹桶板,能箍则合,不能箍则离。你也无须多想,却留阴曹地府去细细思虑罢了!”说罢,只一枪便把陈箍桶搠倒了。云璧早已带人在龙楼凤阁、内苑深宫、珠轩翠屋里尽数放起火来。但见:
黑烟罩地,红焰遮天。金钉朱户灰飞,碧瓦雕檐影倒。三十六宫煨烬火,七十二苑坐飞灰。金殿平空,不见嵯峨气象;玉阶迸裂,全无锦绣花纹。金水河不见丹墀御道,午门前已无臣宰官僚。龙楼移上九重天,凤阁尽归南极院。
此时殿内一班兵将一拥而上,都在掳掠方腊内宫金帛,余下细人各自逃生,乱作一团,那里分得清是敌是我?冯喜正在逃生,被乱兵捉拿了献出。汪公老佛恐怕受辱,也一股脑投火而死。正是:墙倒众人推,鼓破乱人捶。云璧道:“殿中杂鱼已清,我等当速速将这金珠玉器转移。”
看官欲问前因后果,原来这云璧乃是江南风云庄人氏,正为那扬州大都督云天彪族侄,云龙族弟是也。因其自幼机敏好学,便去往山东羽山求学,不留云天彪身边侍奉。当时登云山头领石敬——正是那石延平的次孙,率部众万余人攻打羽山,裹挟居民无数入伍,云璧亦在其中。又一月,孙圣在蓬莱县吃官兵杀的大败而归,石恭亦进攻羽山失利,只得退还神庭山。而后孙圣因形势所迫,只得向董观上表请降,取消帝号,暂且臣服。是时扬州也被官兵攻打,云璧担心云天彪父子安危,便欲暗中偷渡下江南。未及启程,便知云家身死族灭之消息。云璧悲愤欲绝,便归顺了孙圣,又献策道:“多年以来,江南各地皆传方腊金银如海,百货充盈。眼下宋军将入江南,何不浑水摸鱼,倒捞着一番好处。”孙圣大喜道:“你可有甚好计策?”云璧道:“我有一好友,名唤柯引,乃是德州知州柯守之子。其人面目傅粉,胜比何郎,因于江南游玩时被方腊部下头目劫了财,不得回乡,只得投附,如今在方腊伙中也做到个尚书。我与他联络,必能无失。”便也假意归附了方腊。两个每日都用些阿谀美言谄佞,未经半月,便深得方腊信任,却深知不能忘本之理。大军压境之时,正好趁火打劫。
当下二人离了帮源洞,备好官轿、花轿两乘,随从小喽啰各扮成吹鼓手、彩旗人佯装迎娶队伍。柯引身穿长袍马褂,头戴瓜皮帽,胸佩大红巾花,装作新郎官。云璧装作小舅爷,居坐花轿之上,那些金银珠宝都装箱入袋,以为彩礼钱。一路敲锣打鼓,喜气洋洋,好不热闹。出了江南地界,就改乘船水运,沿途关卡都有金钱打点,故而一路畅通无阻,尽数运回神庭山去,不题。
话说那碧眼梼杌厉天闰,自德清败回,便吃方腊贬为太子方书侍卫之臣,不想方书暗弱无端,这厉天闰又是个极有主意的,便教尹彤与那些东宫甲兵多多交络,只说方腊早晚将灭,理应寻一后路,众人因见叔侄两人手段,不由不信,于是方书反为所制,当时厉天闰见皇宫火起,便与尹彤商议,尹彤道:“方腊而今已亡得定了,此时正是出奔之时。”厉天闰道:“此事虽好,却不知当投何处去?”尹彤道:“前时听闻白星君自乌龙岭逃出,尚有不少兵卒追随,叔叔与他本就有旧,而今便可前去寻他。”厉天闰道:“此事最好!只是方书那厮,却是如何处置的好?”尹彤道:“此人而今尚还有些用处,留他在此,则可多招揽些方腊残部,为我所用也!”厉天闰笑道:“此言最善,就依贤侄。”当时厉天闰仗剑入宫,来寻太子方书,道:“宋兵已入帮源洞,还请太子速随臣去,可保无虞。”那方书本就是仁弱之人,吃这一吓,早唬得魂飞天外,只抖抖索索地道:“全依将军之言。”当下厉天闰挟了方书上马,汇合尹彤,带了那个司琳璐,点齐东宫甲兵,转投洞后,正迎着王焕、宋江的军马。阵上关胜出马,舞起青龙刀,来与厉天闰对敌。厉天闰挺枪跃马,抵死冲突,两将交马,一往一来,一翻一复。战不过数合,宋江又遣花荣出阵,共战厉天闰。厉天闰见两将来夹攻,也只得力敌二将。又战了不上十合,已然抵敌不住,正在危急之时,身后喊声大起,只见方杰、方肥、杜微三个,引着残兵,追将过来,原来方杰见皇宫起火,以为宋兵已进宫中,忙与杜微等舍了山口,进宫来寻方腊,却全寻不着,止见得陈箍桶死在一边,又不知宋兵何在。只得与杜微往洞后撞去,正撞着厉天闰等,当时方杰挥起画戟,替过厉天闰,来敌关胜、花荣,虽然难见输赢,也只办得遮拦躲避。赵明、赵许,骤马出阵,并力追杀。方杰见四将来夹攻,方才拨回马头,望本阵中便走。摸着天杜迁提了朴刀,大步流星上前来追,早有杜微缠住死斗。斗了多时,杜微见杜迁勇猛,被逼得紧急,难以脱身,从怀中悄悄掏出一把飞刀,一刀插入杜迁心窝,扑地倒了。可怜杜迁身为梁山泊开创元老,招安前后多曾惯经大小战阵,眼见得就要得胜,却死于此处。杨雄怒火中烧,一刀砍断了杜微大腿,众军齐上生擒过阵。
王焕正要引军追杀,猛听得后队里暴雷也似响起一个霹雳,急回头看时,却见一个火球,自后队中炸出,原是军中所带引火之物,不知怎地爆燃起来,那催押的军将乃是马公直,当时措手不及,被炸为齑粉。官军不知根细,登时大乱,厉天闰、方杰本已束手就缚,忽见如此,心下甚喜,催动人马,保着方书,猛冲将去。王焕见着如此,慌令二赵去追击方杰一伙。只见方肥一鞭猛抽太子方书的马尻。那马负疼,旋风也似先载着方书走了。众人寻着机会,纷纷夺路而走。赵许迎面赶来,拦住去路。方杰与其交手,战了十余合,一戟落下,结果了性命。赵明见折了兄弟,急拍马追来。又斗几合,方杰不愿纠缠,径赶着方书去了。官军齐去追赶,方肥马慢,落在后面,被赵明一刀挥于马下。下马看视时,尚未曾死,也擒来缚了。那厉天闰亦是脱身而走。王焕、宋江见走脱了数个贼首,大呼懊恼,却喜擒得了伪相方肥在此,当时收监了。又使人去探查起火根由,却怎地也查不出,只得定做意外之事,遮将过去。
再说王禀等人,见方杰弃了山口,便纵兵杀上,各自搜拿贼首,王禀当先率兵杀入东宫,见壁上赫然一匾额,上书古篆四个大字,是曰“功崇学正”,旁边画着天王神像。案上一人吏员打扮,相貌清奇,满口都是仁义礼智之话。走进细听,却不时夹杂着些佛道用语。正是方腊手下的吏部尚书,孔夫子的后人孔厚。自邓元觉、包道乙先后身故后,他便接管摩尼教的事务,专一蛊惑人心。又将云天彪初稿的《春秋大论》亲手缮录,混入摩尼教义,录成装订,亲自赍献御前,恭呈圣览。只见底下一众教徒,个个跪在案前,眼神空洞,手执丈香,稽首九拜,念诵经文。直到官兵杀入,也视如无睹。王禀一声令下,两个军校飞奔上前,反剪了孔厚双手,捆捉起来。可怜一众百姓愚钝无知,饶了不杀。只教他等日后不可再信邪人胡话。
看官,此一战共历时三天三夜,帮源洞中,杀得尸横遍野,流血成渠。若按《宋鉴》所载,此一战内,共斩杀方腊蛮兵二万余级。众将都在清溪县城中取齐,童贯传令将所有擒获的贼将一齐献上来,左右轰雷也似一声答应。不一时,只见左右驱着十一个贼目,一个个绳穿索缚,推到阶下。官军都以为贼目已齐,不料方庚忽然出班指着中间的贼首叫道:“此人不是方腊!”众皆惊愕。方庚又道:“这是方腊的亲弟,八大王方卫,与其兄长生得极为相似。旁人猛一看,果然难辨真假。然机关百密,必有一疏,我却认得清这帮虎狼之辈。方腊这厮两耳垂肩,方卫耳朵却与常人一般大小,亦无耳垂,况且年甲也不相登。想是方腊这狗贼欲求脱身,故教其兄弟来李代桃僵。”童贯部下辛兴宗大怒,一一勘问众贼方腊逃向何方。冯喜供称处置贺从龙后便已不见其真身,为稳定军心,临时教方卫来冒作其兄,即便心腹中人,也实不知其去向。童贯、刘延庆便传下将令,教军将沿山搜捉。告示乡民,但有人拿得方腊者,奏闻朝廷,高官任做;知而首者,随即给赏。
却说方腊那日从帮源洞山顶落路而走,忙忙似丧家之狗,急急如漏网之鱼,便望深山旷野,透岭穿林,脱了赭黄袍,丢去金花幞头,脱下朝靴,穿上草履麻鞋,爬山奔走,要逃性命,连夜退过五座山头,走到一处山凹边。见一个草庵,嵌在山凹里。方腊肚中饥饿,却待正要去茅庵内寻讨些饭吃。只见松树背后,转出一个汉子来,一刀杆打翻,便取条绳索绑了。那汉子不是别人,正是西军偏将泼韩五韩世忠。拿了方腊,带到草庵中,取了些饭吃,正解出山来。却好迎着绑着甲马搜山的神行太保戴宗,一同帮住,擒捉方腊,来见辛兴宗。
辛兴宗见拿得方腊,心里大喜,便问道:“韩将军,你却如何正等得这贼首着?”韩世忠道:“我搜山时,直潜入乱山深处,迤逦随路寻去。正到旷野琳琅山内,见到一班贼众先前所掠的妇女,自贼洞逃出,赤裸缢于林中,相望百余里。忽然在草庵里遇一个生还的野妇,披头散发,衣衫褴褛。自称前两日曾被方腊凌辱,就与我指明方腊的行径。沿路赶来,仰仗平生武艺,一连格杀了数十个贼兵,想来都是方腊的亲随,作为耳目。今早正见这贼爬过山来,因此一刀打翻,就捉来绑了。”辛兴宗大喜,教戴宗传令方庚前来确认,果是方腊本尊无疑。随即哈哈大笑道:“韩将军,你是我的属下,你看这擒获方腊的功劳可否让与我?到时得了赏赐,念及多年交情,也与你分一杯羹。”韩世忠一怔,正色道:“辛总管一向光明磊落,不该这般行事!”辛兴宗怒道:“你一个小校,人微言轻,怎敢忤逆上官!”抬手一蛇矛刺去,韩世忠只是躲避,又道:“若不是俺们奋勇向前时,你这些个驴马头,早被方腊已都砍下了。”辛兴宗笑道:“今日虽是你成了功劳,朝廷不知备细,只道是我来协助成功。”即令军士押走了方腊正身,只说方腊是自己抓住。
那戴宗飞奔了数日,当时饿得发昏,辛兴宗便教人从草庵里搬了一碗素饭并一碗菜汤与他吃了。令戴宗先行去报信,然后催起三军,带领诸将,离了帮源洞清溪县,都回睦州。戴宗走在前面,只见天旋地转,头晕眼花,昏晕倒了。半晌醒转后,双腿好似灌了铅一般,再不能健步如飞。原来戴宗的神行法,是一等惊人的道术,缚上四个甲马,吹口气在上面,可以日行八百里。那气却分二等,若是吃酒肉,便是一口浊气;只有自小修持,以素食为生,才是一口清气。不想那辛兴宗怕他告密,暗自在素饭里掺了肉末,把戴宗的道法都破了。戴宗知道中计,兀自不肯松一口气,咬着牙前行,一步高,一步低,踉踉跄跄捉脚不住。奔回睦州州衙,准备禀告宋江,不想辛兴宗早在门前迎接了。看戴宗时,已是风尘仆仆,面色惨白,仰面而倒。当下送与随行军医用药调治,不许外人看视。当天夜里,戴宗肚里绞肠刮肚价疼,一连泻了二十来遭。次日天明,小校在毛厕里找到戴宗,近前一看,方知已亡故多时了。填明尸格,只道是水土不服,感搅肠沙而死。宋江得知,感伤不已。
却说官军诸将都在睦州聚齐,合兵一处,屯驻军马。见说辛兴宗获了大功,拿住方腊,解来睦州,众官都来庆贺。查点就擒贼目名数,计帮源洞内就擒一十二人:方腊、邵仙英、方亳、方怠、方肥、方卫、陆行儿、钟惯、娄敏中、冯喜、孔厚、杜微;杭州监内一十一人:方天定、黄爱、江蔡、董举、王国、张俭、张韬、辛孝平、汤逢士、吴值、张道原;睦州监内三人:祖士远、沈寿、桓逸;歙州监内三人:庞万春、雷炯、计稷;扬州监内三人,却是官府中与贼人私通的:鲁绍和、钱湘、姚庆堂。传令提取。不数日都陆续解到,童贯教装起三十二辆陷车,把那三十二人推入钉固了,一齐解上东京,面见天子。
童贯与高俅收拾军马将校人员,随谭稹回到杭州。听候圣旨,除刘延庆随谭稹率西军诸将,并金节、段恺等降将留下平定残寇外,其余人马尽数押解俘虏,班师回京。众多将佐功劳,俱各造册,上了文簿,进呈御前。先写表章申奏天子。三军齐备,陆续起程。比及行至苏州城外,忽有混江龙李俊诈中风疾,辞了队伍,后退到乡下闲居。宋江看那梁山泊初结义时的兄弟,三停中折损了一停,南下前呼延绰、杨志先被御前留了,鲁智深、武松、史斌三个被擒去生死不明,如今又辞去了李俊,止剩得宋江、卢俊义、吴用、关胜、花荣、柴进、董平、张清、李逵、张横、阮小七、杨雄、燕青、裴宣、宋万、李云、张青、张荣一十八人回军。因思念亡过众将,洒然泪下。有诗为证:
去时六六数,回来三三双。
纵横千万里,平寇再还乡。
诸将一行军马,在路无话。军马渡江,过扬州,进淮安,望京师不远了。童贯传令,叫众将各各准备朝觐。三军人马回到东京,只就城外屯住,扎营于旧时陈桥驿,听候圣旨。仍令正偏将佐,俱各准备幞头公服,伺候朝见天子。三日之后,上皇设朝,近臣奏闻。天子教宣童贯等面君朝见。正是:
鸡鸣紫陌曙光寒,莺啭皇州春色阑。
金阙晓钟开万户,玉阶仙仗拥千官。
花迎剑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干。
宣召边庭征战士,九重深处见天颜。
当下早朝,道君天子升座,命侍御引进童贯等,各具公服,入内朝见。此日东方渐明,大小将佐即忙上马入城。来到正阳门下,齐齐下马入朝。侍御史引至丹墀玉阶之下,童贯、高俅为首,上前八拜,退后八拜,进中八拜,三八二十四拜,扬尘舞蹈,山呼万岁,君臣礼足。童贯进上表文一通,写录众将功劳并阵亡人数。上皇览表,随降圣旨,将这已殁于王事者,正将偏将,各授名爵。如有子孙者,就令赴京,照名承袭官爵;如无子孙者,敕赐立庙,所在享祭。童贯加封为楚国公,高俅加封为晋国公,慕容彦达仍任青州,加秩一级,王禀为宣抚司都统制。诸节度使各授侯爵,王焕为嵩洛侯,张开为中山侯,韩存保为雁门侯,项元镇为琅琊侯,王文德殁于王事,追授弘农侯。其余各有官爵。云天彪部下降将二人,俱有献城之功,
马元授登州防御;
皇甫雄授莱州防御。
上皇敕命各各正偏将佐,封官授职,谢恩听命,给付赏赐。御笔改睦州为严州,歙州为徽州,因是方腊生事之地,各带反文字体。清溪县改为淳安县,帮源洞凿开为山岛。江南但是方腊残破去处,被害人民,普免差徭三年。耶说诐辞,坏人心术,泯棼胥渐,民心波靡,教当地官员率躬整物,教化庶民。当日童贯等各各谢恩已了。天子命设太平筵宴,庆贺功臣。文武百官,九卿四相,同登御宴,不在话下。
太乙院题本,奏请圣旨,于八月二十四日将方腊等三十二人于东京市曹上凌迟处死,剐了三日示众。有诗为证:
童贯重赏升官日,方腊当刑受剐时。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话说当时李君一见童贯高俅等俱各受赏,心下不由愤愤道:“原想借贼人之手,煞煞这伙锐气,不想竟教此等巨奸成就如此大功,实是老天无眼。”虽然如此,却也无可奈何,当时愤愤而退,退还官邸。阍人见老爷回来,便上前道:“启禀老爷,韩存保大人来至,已候老爷多时了。”李君一大喜,慌道:“韩大人何在?”阍人道:“现在堂上吃茶闲坐。”李君一连忙上堂,那韩存保见李君一回来,慌忙见礼,两个唱了喏,李君一道:“不知韩叔光临,有失迎迓。”韩存保道:“李大人不必如此,韩某今日前来,只为宽李大人心也!”李君一笑道:“韩叔真知小侄肺腑也。可恨而今又教奸党成此大功,皇上必然越发放纵了。”韩存保道:“确乎如此,而今天下复定,西北战事又屡屡成功,夏贼早晚将灭。此等奸党定然又要蛊惑皇上,大兴享乐之事也!”李君一道:“欲遏此奸贼,还需多方访察,此事多赖叔叔协助。不知叔叔此番可有计较?”韩存保道:“计较已有,只是全然不足,若事体不成,反为奸贼所害。”李君一听时,便点头道:“确乎如此,日后还请叔叔照看此事,小侄在此便先谢过了。”韩存保笑道:“李大人不必如此,你我两家昔日便是旧交,此事自不在话下。”李君一道:“正是,昔日先君哲宗在时,先父便在章惇手下任事,种种事务,多赖忠彦伯祖襄助。”韩存保笑道:“章惇那厮,为人专横狠绝,大清元祐旧臣也便罢了。竟还管起先皇家事。岂不知先皇至孝,安肯负此悖逆人伦之大恶名,似此种种,也只好担在他一人肩上了。”李君一道:“叔父所言甚是,故而先父自此便不多与他亲近了,后来今上践祚,此人落得个贬而复贬,也是自然的道理了。”韩存保叹道:“可叹今上,初登基时,尚有清明之象,然不过一年,便为蔡京等所惑,实在可叹也!”李君一道:“此事却也怪不得圣上,似曾布那等碌碌之辈,圣上如何敢用?”韩存保道:“可怜你父,昔日为除曾布,只得委身与那蔡京一道,将受用之时,却是天不假年,实堪哀伤,若你父尚在,而今岂会无人可制那蔡京?”李君一见他提起父亲,不由垂泪切齿,哭道:“先父暴卒之事,没齿难忘,若真是那蔡京所害,定要将他挫骨扬灰!”韩存保忙道:“贤侄不必如此哀伤,李兄之事,日后定有交代。”李君一道:“叔叔多年相助之恩,容小侄后报。”说罢便要下拜,韩存保慌将李君一扶起道:“大人莫要如此,此乃我之本分。今日言尽于此,就此辞过了。”李君一便招呼家人相送,韩存保径自去了。
又过几日,这日李君一上朝,忽然身后一人叫他,李君一急回身时,却是乔慕武,这时已做了京中武官,李君一见时,便淡淡说道:“云戈叫我,有何事来?”乔慕武道:“下官本无心叨扰大人,兀耐前日天子降封降伏方腊之人,惟宋江等十数人不赏,而今一众人等闹至我处,不由我不向大人陈说。”李君一听时,不由大怒道:“似此人等,当真是一班狂贼草寇,前过不小,而今征得方贼平定,只是折过了功劳,怎敢还来挟功邀赏?”乔慕武慌告罪道:“大人且慢动怒,那宋江一伙,俱是血勇之人,若一味与他气受,他一干人等闹将起来,天子面上亦不好看,而今不若面陈天子,赐他众人些官做,也好昭示天恩。”李君一道:“他一伙并非我面上之人,你且去寻张嵇仲罢。”言讫兀自走了。乔慕武见他如此,只得诺诺而退,去寻见张叔夜陈说,张叔夜听时,笑道:“朝廷吝惜此小赏,却不是天家气度了。”当时进宫面圣,陈说此事道:“皇上圣德神武,眼看削平天下,何故吝惜小赏,以失天恩?”那道君皇帝听得此言,十分欣悦,当即下诏封赏梁山众人。
宋江加授武德大夫、应天府都巡检使;
卢俊义加授武功大夫、大名府都巡检使;
吴用授河南府都巡检使;
关胜授济南府都巡检使;
花荣授青州都巡检使;
柴进授利州都巡检使;
董平授唐州都巡检使;
张清授泰州都巡检使;
李逵授兖州都巡检使;
张横授太原府都巡检使;
阮小七授盖天军都巡检使;
杨雄授真定府都巡检使;
燕青授隆德府都巡检使;
裴宣授秦州都巡检使;
宋万授沧州都巡检使;
李云授沂州都巡检使;
张青授和州都巡检使;
张荣授济州都巡检使;
王江授东平府都巡检使;
董海授濮州都巡检使;不在话下。
当时有小旋风柴进不堪为官,情愿纳还官诰,求闲为农,辞别众官,再回沧州横海郡为民,自在过活。后建炎南渡,又往南宁投奔族侄小梁王柴桂,两个一处作富豪,俱得善终。燕青也情愿退居山野,为一闲人,当夜收拾了一担金珠宝贝挑着,径不知投何处去了。阮小七也因两位兄长已亡,做官亦无甚趣味,便辞官回乡。不想张荣亦辞了官,两个便在石碣村结伴,依旧打鱼为生,奉养老母,以终天年。余下许多头领,都奔赴各地担任官职,不在话下。
那卢俊义已无家眷,带了数个随行伴当,自望大名府赴任去了。任上甚得军心,众皆钦伏。一日操练军马回来,大醉不起,梦见一长人手执大斧,把三十六个好汉都在草地尽数处决,不留一个,惊出一身大汗。又想起而今在此,亦多有本府文官气受。思量尚在梁山做头领时,燕青与他讲的韩信、英布、彭越为吕后所斩的故事,竟也称病不能为官。当时申达省院,缴纳官诰,独自纵马径向陕西潼关投本师铁臂膀周侗去了。后来金兵南下,随李彦仙杀至陕州阵亡,不在话下。
再说乔慕武,那日辞了张叔夜,便听闻朝廷封赏梁山众将,却只是九品小官,心下不由感伤,叹惋梁山众人血战多时,只得个这般田地。暗道:“朝廷如此刻薄寡恩,只怕乱世不远矣!”正在感喟,忽然门外一人走将进来道:“我兄何故如此?”乔慕武看时,乃是义弟李孝义。这李孝义本是山东文登人氏。自幼海边长大,熟知水性,浮海泅江,如履平地。满县人口顺,都唤他做露脊鲸李孝义。本为酒楼内伙夫出身,因那掌柜的克扣薪酬,正值家中老母患病,无钱医治,最终亡故,独自前去讨债之时,反被那掌柜的雇泼皮殴打。一时兴起,一拳将其打死了,故而发配西陲,路经袭庆府时,为当地山寨头目李顺、李丰所劫,就在山上落草,后乔慕武统兵剿除,因怜其境遇,故而说降三人,结拜为兄弟,在身边做个亲随。当时乔慕武见他问起,便将缘由说出,又道:“朝廷竭泽而渔、自矜功伐、赏罚无端,实乃取祸之道。”李孝义亦嗟呀不已,乔慕武道:“也罢,昔时你也算与那宋江相熟,而今便代我去探问他一番,也算表我一点情分。”李孝义一口应允,当时去了。
且说呼保义宋江到应天府赴任之后,时常出郭游玩。此处乃是大火星分野、炎宋龙兴之地,景致非常。城郊外一条河水,端的有名的唤作沱河。河畔地名唤作日月湖,中有高山一座,站立山顶,放眼望去,真个是日耀鑫穗,月映乌金,日月合璧,绿满汉源。虽然是个小去处,俨然似梁山泊一般。宋江看了,心中甚是喜爱,平日便常独自一个,一杯两盏,倚阑畅饮。这日忽闻有客前来,心下甚喜,慌忙出迎,见是李孝义,不由感叹:“宋江屈就在此,还劳乔大人劳挂念,实是愧不敢受。”当时便请他至湖中饮酒,两个吃了一回,那宋江已是有些醉了,猛然蓦上心来,便道:“宋江生在山东,长在郓城,学吏出身,结识了多少江湖上人,留得一个虚名。却因杀了阎婆惜,到梁山泊上落草。幸得皇上至圣至明,心存恻隐之心,不肯尽情追杀,使我梁山兄弟都受了招安。南下之后,一心征腊摧锋,立下功劳,与众兄弟洗去魔性,惟愿封妻荫子,青史上留得一个好名,与百姓造福。不期被奸臣当道,谗佞专权,屈害忠良,致使我等被侵吞封赏,屈沉下僚,不得重用,更兼戴宗兄弟枉死。目今年及四旬,名又不成,功又不就。我家乡中老父和兄弟,如何得相见!”李孝义连连劝解,宋江只是叹息,不觉酒涌上来,潸然泪下。临风触目,感恨伤怀。忽然做了一首《西江月》词调,便起身观玩,见万岁亭白粉壁上,颇是题字处。宋江寻思道:“何不就书于此?”乘其酒兴,磨得墨浓,蘸得笔饱,去那白粉壁上,挥毫便写道:
“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
惘然心巧细谋求,空做孤亭老叟。
铁马夜嘶山暗,玄猿秋啸云稠。
若得忠良作话头,男子平生志酬!”
宋江写罢,掷笔在桌上,又自歌了一回。李孝义慌扶住他,复坐下饮酒,宋江心中烦苦,只是饮酒不止,因见生鱼脍鲜,贪爱爽口,多吃了些。再饮过数杯酒,不觉沉醉,力不胜酒。便同了李孝义,拂袖下山,踉踉跄跄,取路回衙里来。开了房门,便倒在床上,一觉直睡到五更。当日害酒,自在房里睡卧。至夜四更醒来,只见宋江觉道神思疲倦,身体酸疼,头如斧劈,身似笼蒸,又复呕吐不止,一卧不起。李孝义忙来看视,问是何处抱恙,宋江道:“我只觉右腹中痛的厉害。”众人看时,只见右腹鏊子一般赤肿起来。数日后病重,身体昏沉不堪,临危嘱付从人亲随之辈:“我自幼学儒,长而通吏。不幸失身于罪人,并不曾行半点异心之事。可依我言,将我灵柩殡葬此间,必报你众人之德。我死不争,生养之恩难报,教愚弟宋清为老父昏定晨省,养生送死,以尽孝敬。再烦请书信一封,通知吴用、花荣二兄弟,可到坟茔与我祭祀,聊叙旧日交情。只有李逵见在兖州任都巡检使,我死之事莫要对他提起,他若闻知,必然再去哨聚山林,把我等清名又坏了。只除是如此行方可。”又对李孝义道:“贤弟还京,可说与乔大人知道,宋江感念他多方保全挂念之恩,只惜未能报之。而今也无甚么长物相赠,权留一封书与他,算是作别之言。”李孝义连连答应。宋江言讫而逝。有诗为证:
受命为臣赐锦袍,南征北伐有功劳。
可怜忠义难容世,鸟尽弓藏竟莫逃。
当时李孝义哭了一场,帮携着办了丧事着,便携了那封书,回京城见乔慕武,乔慕武听闻宋江死事,嗟呀不已。李孝义又将那日词调说与乔慕武知道。乔慕武听着一句“若得忠良作话头,男子平生志酬。”心下亦是愀然不乐,且按下不表。
却说花荣带同妻小妹子赴青州到任,一同到任一个文官,姓刘名高,把乡间些少上户诈骗,乱行法度,无所不为。花荣自与其交恶,刘高每每在知府面前谗佞不数日,结下冤仇,以致花荣屡屡不得升迁。那日,花荣在青州接得书信,备言宋江发病而死。花荣看罢,悒悒不乐,独自于庭院饮酒解闷。不想夜来转凉,竟染患风病瘫了。浑家崔氏忙请医士看视,开了药方。无耐总无效验,反越发加重。医士都说是害了心病,凡药不得治愈。后花荣半载而亡,遗嘱与宋江合葬一处。
又说河南府都巡检使吴用,听说宋江身故,常常心中不乐,每每思念宋公明相爱之心。忽一日,心情恍惚,寝寐不安。至夜,梦见如云似雾,耳闻风雨之声,到一个去处。纵马登山,行过三重关道,观看堂上牌额,大书“忠义堂”三字。堂后转出宋江、花荣二人,扯住衣服说道:“军师,我等以忠义为主,替天行道,于心不曾负了天子。不想壮志难酬,悲愤而死。身亡之后,见已葬于应天府日月山上。军师若想旧日之交情,可到坟茔,亲来看视一遭。”吴用要问备细,撒然觉来,乃是南柯一梦。吴用泪如雨下,坐而待旦。得了此梦,寝食不安。次日,便收拾行李,径往应天府来。不带从人,独自奔来。于路无话。前至应天。到时,果见宋江、花荣坟墓。吴用安排祭仪,哭祭宋公明、小李广,就于墓前,以手掴其坟冢,哭道:“仁兄英灵不昧,乞为昭鉴!吴用是一村中学究,得遇仁兄,救护一命,坐享荣华,到今数载,皆赖兄长之德。不想多年蹉跎,终无一个人看顾我等兄弟,似此逢着多番轻慢着,如何不恨?今日兄长既衔恨而死,托梦显灵与我。兄弟无以报答,愿得将此良梦,与仁兄同会于九泉之下。”大哭一场,悬于树上,自缢而死。本府官僚中有人认的是吴用,慌忙报与知府,置备棺椁,葬于宋江墓侧。有诗为证:
始为放火图财贼,终作投降受命人。
千古英雄两坯土,暮云衰草倍伤神。
再说那黑旋风李逵,自到袭庆府后,也收起那滥杀无辜的性子,只是一心剿捕四近盗贼,亦颇得民心。却只是思念宋江,每每托人代笔,捎去书信,却绝无回音。四处打听,亦不得宋江消息,不禁心中烦闷。与众终日饮酒,只爱贪杯。有时酒后兴起,恨不得腾天倒地,拔树摇山。
却是宣和四年三月间,一日闲来无事,李逵乘轿径到邻近东平府去寻王江。是日,濮州董海也来此拜见昔日大哥王江,三个正好一同到西瓦子里吃酒。只见那王江生的矮小,黑瘦面皮,正与宋江一般模样。
原来这王江虽是水上渔人出身,却胸怀大志,自幼便常与其余佃户夸口要翻身做主,取宋廷之富贵,以小陈胜的诨号自诩,又钦敬宋公明的为人,旁人都不以为然。当初不堪鱼牙子催交,便上了牛头山落草,常常劫富济贫,独有一件不好,只是贪恋女色。那董海夹壮身材,短须大眼,海客出身。自与王江相识,也自号赛吴广与之相配。
且说那酒馆里有十数副座头,董海便拣一副干净座头,让王江坐了头位。董海坐在对席。肩下便是李逵。三个坐定,便叫酒保铺下菜蔬果品海鲜按酒之类。李逵蓦地忆起昔年同宋江、戴宗、张顺吃酒嬉戏的往事,不禁潸然泪下,复痛饮一大杯酒。王江又说起本处知府程万里,原是童贯的门馆先生,自到任以来一味搜刮百姓,州府上下都恨他入骨。李逵、董海都切齿痛恨。忽听得隔壁那桌上一人道:“如今天下盗贼蜂拥而起,杀人放火,打家劫舍,戕官拒捕,攻城陷邑,却教我等小民流离颠沛也。”另一个笑道:“此等不成器的,值得甚么!上年方腊反,戮于江东;刘花三反,戮于广南。如今都吃朝廷大军杀败,延颈受戮矣。”又一个道:“却也有些忠义强盗,譬如那梁山泊的宋江,受了招安,尚与朝廷立了功,却也不明不白的死了,不知作何分说。”李逵听到宋江二字,大踏步抢上前问道:“你如何知晓梁山泊宋公明的事?”那人见李逵形容粗丑,支支吾吾道:“俺本是应天府的军士,听说上年宋江因朝廷赏罚不公,终日郁郁寡欢,后来不知怎地竟死了。因消息不通,别处百姓多闻其贤,未知其死矣。”李逵见说,大哭道:“哥哥!”边哭边下楼去了。王江、董海两个忙付了酒钱,急急下楼跟着李逵去了。
行至楼下,李逵对王江大叫一声道:“哥哥,而今我等不若反了,杀回东京罢了!”王江道:“李逵兄弟,眼下梁山、牛头山军马尽都没了,头领们又各分散,如何反得成?”李逵道:“我虽只做了个巡检,袭庆府里尚有三千军马,都与我交好。哥哥这里起东平府军马,董兄弟领濮州军马,尽点起来,并这百姓都尽数起去,上牛头山并气力招军买马。先除了程万里这个狗官,再杀上东京,与公明哥哥报仇,强似在这奸臣们手下受气!”王、董两个都是庄家田户出身,连连点头称是。
当日午衙方散,当时三个好汉一齐闯入府衙,大叫入来:“梁山泊好汉全伙在此!”吓得县中人手脚都麻木了,动弹不得。那县衙里也有几个都头士兵,却那里是这三条大虫的对手?顷刻间就已或死或伤。那程万里正伏于案下,战战兢兢,被李逵拖出示众。又转入后堂房里来,却见有那幞头衣衫匣子在那里放着。李逵扭开锁,教王江取出幞头,插上展角,将来带了,把绿袍公服穿上,把角带系了,再寻朝靴,换了麻鞋,拿着槐简,走出厅前。李逵、董海扶王江到知府椅子上坐定,大叫道:“城中一应官吏、军兵、百姓,都来参见!”这王江平日里素好结交人心,城内军民都拱手听命,愿听差遣。那程太守吓得磕头捣蒜,只求早死。当下将程万里钉于木驴之上,推出谯门,斩首示众。王江闯入程万里宅中,先夺了其女儿,家私尽数散与百姓,军民无不称快。
当下三个收拢了军马,大摇大摆出城,看得路人目瞪口呆。走过许多路程,到一座山下,看时苦不甚高,好似牛头之状,形如卧牛之势,正是那牛头山了。众人一同上山,却喜聚义厅、栅栏房屋、滚木礌石一应设施,虽已废弃,尚未拆毁。众人扶王江在正中交椅上坐定,李逵坐了第二位,董海坐了第三位。小卒一面杀牛宰马,贺喜饮宴。又建下一座罗天大醮,一则上荐宋公明早生仙界,世世生生,再得相见;二则祈保众兄弟身心安乐;三则发愿神灵保佑义军一路顺畅无阻,杀上东京,除了狗皇帝与四个贼臣。就行超度梁山、牛头山、狼嗥山、封龙山亡故众兄弟,俱得善道。说也奇极,大醮竣工的次日早上,众好汉哄然群集,裸体相示,每人身上都隐隐一个红文反写的“江”字。五千余人一式无二,大众无不称奇。
过了三日,王江、董海、李逵整点起军马,离了牛头山,杀向东京。众百姓都香花顶礼相送。杀到濮州境内,又收降了三千人马,共是八千余了。雷泽、范县两路差土兵来救,叵耐李逵杀得兴起,挥舞两把板斧在阵内横冲直撞。王江、董海也一齐发作,直杀得官军人马死伤殆尽。那两个将弁只得冲开条路,杀出去了。牛头山大军一路经过各州县,到处只称是宋江。官府都紧闭城门,严防死守,无人敢来迎战,军威大盛。那日天色渐晚,便先在临濮县扎下营寨。
当晚,李逵欲要商议进兵之事,也不拘束,大踏步闯进王江军帐。却好撞见王江抱着程小姐取乐。那程小姐被手帕塞了嘴,也不能说话,只是啼哭。李逵大怒,王江待要辩解,李逵那里容他分说,睁圆怪眼,拔出大斧,大叫道:“说好了一同杀上东京复仇,你这厮原来口是心非,不是好人了也!”王江道:“兄弟你且听我说,这婆娘是那贪官程万里这等不义之人的女儿,取之何碍?”李逵听罢,越发恼怒了,骂道:“我闲常把你当做好汉,尊你为兄,却不想原是个畜生!亏你还假借俺哥哥的名号招兵买马,却做得这等好事。公明哥哥若泉下有知,将如何瞑目!”说罢,便唤董海入来,说知备细。董海惧怕李逵的武艺,只得连连点头。
当下李逵抢将过来,把王江劈胸揪住,只一斧劈胸膛砍倒。就血泊里提起斧头,召集人马道:“王江奸污民女,因私误公,已被俺一斧正法。你等若是不从,将以他为例!”众人都心悦诚服,纳头便拜。李逵、董海大喜,便将王江尸首拖去野外烧了,让程小姐穿了衣服,取出一锭银子赠与她,送出军营。李逵自封为反宋大将军,董海为副总管,建大纛,设彩帜若林;据山立栅,声势震动。当日三军扎抹定当,连夜行军。正是:
东平府中诛奸鬼,中军帐里戮凶徒。
李逵救得良人女,真是梁山大丈夫。
彼时西军诸将方才平定江南残寇,班师回朝。开封府尹得知宋江复反的消息,急教紧闭四门,勿教贼兵入城。一面火速入宫,禀告天子。当日天子正与百官商议凯旋庆贺之事,忽闻宋江复反,兵发东京。天子尚不知宋江死讯,不禁又惊又怒,当即便唤张叔夜责骂道:“昔日是汝力主招安这伙贼徒,说其等心怀家国忠义,可戴罪立功,今日如何?”张叔夜慌推说此乃乔慕武之意,天子便又唤乔慕武来责问,乔慕武自袖中取出宋江遗书道:“陛下明鉴,前时宋江端的已死,因念与臣有旧,便修此遗书一封与臣,而今宋江已是冢中枯骨,岂有反理?定是有流贼假宋江之名为之。还请陛下圣裁。”天子接书看视,见其中多有感时伤己之言,心中不悦,蔡京等见天子面露愠色,便道:“似此草寇,一日为贼,则终身本性不改,纵然身死,亦当严办。”天子信然,大怒道:“似尔等养贼为患,遗祸不浅矣!姑念昔日之功,权寄下罪过,速速退下!”当时便斥退乔慕武等人,随即御笔草诏,着折可存统领枢密院调精兵强将,星夜出城,前往讨捕草寇。
却说那义军行不过十里之外,尘土起处,早有官军哨路来得渐近。领头一将正是摩云雕周信,部领约有五十余骑哨马。只见对阵里一条黑大汉,脱得赤条条地,抢出垓心,直奔周信。不是李逵更是何人?两个斗无十合,周信诈作力怯,提了两个金瓜锤,回马便走。董海见了,舞动朴刀,挥军从两翼冲杀过来。官军抵挡不住,一齐望回奔逃。走得慢的,也做了刀下亡魂。
那周信率领军马飞奔而走,转得过山嘴,喘息方定,只见后头李逵、董海紧追不舍,心下大喜。待李逵转入了夹道,便勒兵把住了入口。两边山坡上杨震、何灌等将,见李逵已经入伏,一声令下,矢石如雨点一般打将下来。火箭、火弹也都打下来。李逵见后路已绝,招呼众兄弟向前夺路,却已经死伤了不少。更兼此等人俱是收降来的官兵与百姓,忠心远非梁山旧部可比,行至绝处,不禁心怀贰志,作鸟兽散。李逵独木难支,拼死杀出一条路,来到对面山口,只见那折可存绿袍黑甲,手持盘铁槊,引五十余骑挡住去路。李逵挥斧上前,两个一马一步,斗五十余合,官军恐折可存有失,待要一拥而上时,只听得后面脚步响。李逵闪个不及,被一朴刀砍断腿股,身如泰山,向后便倒。看时却是董海,见义军大势已去,打算归降官军。李逵不顾身体,咬碎钢牙,掷出一斧,把董海从后心砍翻在地。众军士一齐上前,捆捉了李逵。败残军马,皆被官军所擒。正应了先前卢俊义之梦。
当下折可存下令将擒获贼兵绑缚山下大营,再押上李逵审讯。李逵含泪道:“此次起兵,全因俺铁牛一时起意,因鸟气合着王江、董海在牛头山落草,还要杀上东京来,与公明哥哥毫无相干。”折可存道:“你这厮虽出此言,朝廷却怎地信你?”李逵道:“俺虽胸无点墨,也常听公明哥哥教诲,道是甚么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上年已是死过的了,你若不信时,可亲去应天府走一遭。”折可存心下暗笑:“这厮倒是受那宋江蛊惑的深了,而今还欲护他清名,却不知如此倒越发显着宋江大恶。”李逵又道:“俺老母、兄长均已亡故多年,又无妻室,在人世间已了无牵挂。俗云成王败寇,俺既然被擒,你要杀便杀,好教俺与兄弟们地下相会!”折可存心下越怒:“草寇焉敢如此?”便教将李逵等人推下斩首。将首级用木匣函封了,送往东京。后来折可存差人去查证,果真于山上寻着宋江、吴用、花荣三个坟茔。便上书表奏朝廷,陈说此事。上皇心下总不快意,复下诏书,令将三个棺木掘出,各加三道铜封,示众数月,以绝天下残贼复以宋江之名背反之念。如此书中水泊梁山一众好汉经历,便告一段落,不题。
回说上年之事,那谭稹、刘延庆在杭州整顿人马,复又行令调兵。这日却得一消息,原是有一官人兴兵来此,不想这一下,有道是:
将门后裔,降伏天罡地煞。
三军指挥,击破雄雄坚城。
毕竟这谭稹、刘延庆怎地收伏江南残匪?且听下回分解。
此一回内,折了四员南军将佐:
邹通、徐虎、陈箍桶、汪公老佛
就擒十二员南军将佐:
陆行儿、钟惯、娄敏中、邵仙英、方亳、方怠、方卫、冯喜、孔厚、杜微、方肥、方腊
折了十员官军将佐:
蒋超、韩羽、杜迁、马公直、赵许、戴宗、宋江、花荣、吴用、程万里
折了三员叛军将佐:
王江、董海、李逵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